1

     周三晚，近十點。環(huán)視安靜的寢室，聽著深深淺淺的呼吸，我的心，也如這沉寂的夜色，勻凈安穩(wěn)。

     “老師——”我正轉身離開，一個身影從床位上坐起來，像等了很久，蓄謀了很久，沙啞疲憊的聲音里好像藏著很多沉重不能舒展的心事。是班長依婷。

     聞聽，我心里咯噔一下，停下來，回頭，走近她的床邊，俯下身，低聲問她怎么了。

     “老師，我今天一整天都很不開心。我的嗓子現(xiàn)在疼得不得了。”她的聲音哽咽起來，有很多委屈順著眼淚奔涌而出。我心疼得撫摸著她的頭發(fā)，聽她繼續(xù)說。

     “我本來嗓子就疼，白天吃了您給的藥本來好多了，但是晚一課前的晚讀時間，班里太吵了，我喊了好幾遍，嗓子都疼了，有些人就是不聽，我看著羅凱豪（另一值日班長，正陷在失戀風波中）想讓他幫我喊幾聲，他看了我一眼，卻沒有理我?；瘜W課上，也太吵了?！蔽衣犞拿枋觯瑑刃牡那榫w也像風中的葦絮隨之起起伏伏，“子涵吧，晚飯后我喊他默單詞，他非要先去打籃球，不過還好，他打一會就回來了。這個不怎么讓我生氣。真正讓我生氣的事是班里根本沒幾個人想學的?！?/p>

     雖然明知道，情緒會影響一個人對事情的判斷和描述，雖然明知道作為班長的依婷對事件的描述因責任心過強有夸大的成分，但是聽到最后一句“班里根本沒幾個人想學的”，我也不禁內心一沉。好像被人戳中了軟肋和痛點。

     我知道，作為班長，依婷的弦繃得太緊了，想讓大家都投入學習的心太強烈了，再加上身體難受，情緒脆弱的原因，當下最需要的是冷靜和休息，我說，“你先別管這些了，別想這些，先保重自己身體要緊，我找個人替你當幾天班長，你先調整調整狀態(tài)吧?！?/p>

     “誰呀？”依婷一驚，更多的是擔心，擔心對方可能撐不起事。

     “楊銘怎么樣？”腦子里突然閃現(xiàn)楊銘的名字。

     “他呀——”依婷的語氣里滿是擔心和遲疑。

     而后，她從擔心里走出，“隨老師定吧，我嗓子太疼了?！?/p>

     我安慰了她一陣子，等她情緒穩(wěn)定，悄悄離開。走出宿舍，夜更深了，寒意的鋒芒密密層層地往肌膚里鉆。

     怎么辦呢？選誰做代理班長呢？

2

     心事，像亮在心口的一盞微燈，天剛亮出第一道曙光，它就將我悄悄喚醒。

     周四早上的晨讀，我宣布了兩件事：暫請楊銘做兩日代理班長；從當日開始，除了上課，我會抽空坐班陪讀。大家聞聽，表情都呆住了，然而，誰都沒有說什么。

     在當天的日記里，一位同學說，“今天最震驚的一件事就是班主任請楊銘當代理班長。楊銘在初二時，也當過值日班長，可是他公然以權謀私，結黨營私，將班里搞得烏煙瘴氣。讓人很是厭惡。自我認識班主任以來，班主任從未做過一次錯誤的決斷，雖然進入初三，楊銘的確變化挺大，但一個人稟性難移，不知老班可曾想到這一點。不過，我也相信老班有老班的考慮，出現(xiàn)再大的紕漏，她都會給我們兜底的?！?/p>

     的確，自我接任班主任以來，被大家投訴最多的人就是楊銘。幾乎每天都有，甚至一天有幾次，說他缺少邊界感，隨意用別人的杯子碗筷，隨意開玩笑，給人起綽號，硬擠在他人床上睡覺，搶菜啊，傳他人的謠言啊，說話傷人不經(jīng)大腦啊……但據(jù)我了解，他其實本性不壞，人率真、直白，也有挺強的集體榮譽感。

     上次校運會，跑操。我班成績只比106 班差了0.5分，屈居第二。收操后，楊銘火氣很大：“就那個汪俊杰，別的班都是跑到主席臺前大聲喊口號，他帶著我們跑到主席臺前，屁都不放一聲，我都急死啦。偏偏在離主席臺十萬八千里的地方帶著我們嘶吼，誰聽得見嘛。切！都煩死了。什么人嘛。一點眼力勁都沒有，還當隊長。切！”

     我聽著他機關槍掃射一般的抱怨，想著他直白地說著自己的投機取好，我憋不住笑了。

     拔河比賽時，我們107班對陣106班，失敗。敗下戰(zhàn)場的那一刻，站在首位拔河的楊銘又暴跳如雷，又狂怒了：“我手都拉爛了，你們一個個都不用力！一點都不團結！我不拔了！”說吧，氣鼓鼓地揚長而去。

     大家伸出血紅的兩只手，面面相覷，而后，大家聚在一塊委屈地反唇相譏：就他用力了！誰沒用力啊，他算老幾，憑什么詆毀我們……我勸導大家，“楊銘之所以發(fā)脾氣，正是因為他確實用心用力了，確實想替107班爭榮譽，確實有集體榮譽感。大家也是一樣。咱們要做的，就是找問題。想辦法。爭取下一局贏?！?/p>

     羅見武聞聽，組織大家勸回楊銘，而后學習106班的戰(zhàn)術。重新排隊。講清戰(zhàn)術和技巧。最后對陣108時，果然勝了108班。

3

     楊銘當班長的第一天上午，學情高漲。他也像個陀螺一樣東奔西走，操心著寢室衛(wèi)生，飯廳衛(wèi)生公共區(qū)衛(wèi)生，大家的學習狀態(tài)，再也分不出一點時間去游蕩八卦了。

     中午羅淑靜義憤填膺地走進辦公室，隨手遞給我一個本子，擲地有聲：“老師——現(xiàn)在此刻——我的情緒特別激動，我承認我的文字也很情緒化，不過我受不了了，請您主持公道。”

     我接過日記本，打開，劈首第一句，“我承認，今上午楊銘的確管得很好，但是，他處理事情很不能讓我服氣?！?/p>

     我接著讀下去，原來是羅淑靜和廖文浩因學習上的分歧產(chǎn)生口角，楊銘聞聲過來主持公道，“你們都不要吵了，小誤會?！鞭D頭叮囑廖文浩，“你是男生不要跟她一般見識?！?/p>

     廖文浩聞聽，按住火氣，來了一句，“我聽老師的話，老師說過，狗咬我，我不能跟狗一般見識?！?/p>

     淑靜一聽跳得更高了，“誰是狗！不知道誰是狗?！?/p>

     楊銘兩邊安撫，隨著上課鈴聲響，雙方各自收兵。但雙方都像不服氣的斗雞。淑靜怨楊銘作為班長非但沒能調理好事情，反而，將事情調解得更糟了。

     其實，我覺得楊銘將問題處理得很不錯，確實進步很大。照往常，他定會火上澆油，站在男生一邊，糾集更多男生來圍攻淑靜。作為班長，他沒有，而是從大局出發(fā)，規(guī)勸文浩，是廖文浩臨收兵前又潑了一桶油。

     我在淑靜的本子后留言：“淑靜你受委屈了。文浩的話，的確傷人。楊銘呢，也的確沒有將事情處理得令人心服口服。但是，請冷靜一下，他們都是你的的同齡人，認知水平與大家都相差不大。我們要求他們以遠超于我們的睿智將事情處理得風朗氣清，是不是有點苛責？當然，如果那樣，矛盾根本就不存在了。我給你提個小問題：你往一碗水里扔了雞蛋大的小石頭，會呈現(xiàn)什么現(xiàn)象？你再往大海里扔個同樣大的小石頭，又會呈現(xiàn)怎樣的現(xiàn)象？石頭，就像小矛盾，容器就像我們的心，心大了，煩惱就小了。有人說，不是煩惱本身讓我們煩惱，而是我們自己放不下煩惱，此刻你放下煩惱了么？”

     而后，我又找文浩做了下工作。

     下午上課前，我又談到此事，發(fā)現(xiàn)兩人已經(jīng)相互道歉和好如初，又有說有笑的了。由此事，我又和孩子談了談溝通的技巧。

4

     接下來第七節(jié)是體育課，是校長的課。因為雨天，改為自習。課后校長坐在辦公室里跟大家聊天，談及我們班的紀律和學習氛圍，校長說，“一整節(jié)課，所有人都在學習，都有事做，與以前相比，107班果然有質的變化。”

     我聽在心里，甚感欣慰，但是，想起前一晚依婷的話，想起每日發(fā)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我更有一種清醒，更有對層出不窮問題的接納和應對的自信。

     我深刻記得毛澤東主席的一句話，隊伍常常是不齊的，所以常常要喊對齊。班務也是永遠都處理不完的，同樣的問題，以后還會重復出現(xiàn)，所以，道理要常常講，常講常新。而，孩子們，就是在不斷的犯錯中一次次進步，成長，漸漸革新，自明。

5

     暫時卸下班長之職后，我發(fā)現(xiàn)依婷的狀態(tài)非常輕盈自在。晚自習時，她一臉喜悅地專注地制作著一個表格，我湊上去瞅了一眼，是為她幫扶的三個徒弟做學習目標規(guī)劃和每日打卡表。

     周五的日記里，她提到了她的三個幫扶弟子：

     我有三個徒弟，他們都很可愛：江子涵平時有點小叛逆，有點不聽我的話,但是每次默寫，他都是對的最多的那個。大部分時候他也很聽話，他是一個很聰明的人,他的天賦很好,只是有點拖拉和懶惰,我相信只要他再自律一段時間，再用點心思好好學習一定會有不錯的成績；黃昭君一直很聽我的話,我建議什么,他就做什么,他也是我的好朋友，平時我有心情不好的時候,他總會寬慰我，逗我開心，我很感謝他。熊賢宇很乖,他對我總是彬彬有禮,平時連重話都沒對我說過，他會耐心地聽我的建議和傾訴，他也是三個人當中進步最快的，平時的單詞只能對兩三個的他,今天在英語老師的注視下，他默對了8個，還被英語老師表揚了。我真的很為他高興，希望他能繼續(xù)保持,我是班上最希望他們進步的人,我一定會盡我所能讓他們考上心儀的高中!

     幾個女生還在日記里提到，進入秋冬以來，為了讓每個室友早晚都能有溫水洗漱，都能隨時喝到溫水，一個多月以來，依婷、達燕堅持每晚將兩個寢室的每個開水瓶，每個人的喝水壺都裝滿才睡下。

     這是一顆顆多柔軟多情的心啊。

     在周五當天的班會課上，我分享了依婷和幾個女生的日記，提到達燕依婷做的好事，我跟大家說，如果天使有具象，那應該就是依婷、達燕的樣子吧。

6

     當了一天班長，楊銘在日記里寫道，“今天真是特別忙碌的一天啊。一整天都在跑上竄下，留意每個人的狀態(tài)，我知道班主任選我做班長的良苦用心，也懂她對我的信任，也確實懂得了班長不好當，我以后再也不跟班長頂嘴了?！?/p>

     周五放學前最后一節(jié)課總結本周事務。

     我跟孩子們說，我將本周進步非常大的名單、本周的好人好事名單都發(fā)到了班級群里，請家長們?yōu)槲覀凕c贊。

     “有沒有提到我啊，老師？”楊海濤突然熱切地大喊。

     我巡聲看他，四目相對的那一剎那，他羞赧地笑了。

     “我呢？老師?！睏钽懙芍鴥蓚€大眼睛，一臉期盼。

     “你們嘛——”我故意停頓，賣了個關子，“我專門——一對一親自向家長表揚。”

     兩人立馬眉飛色舞起來。哪個孩子還不是個期盼進步的好孩子呢。

     放學后，依婷走到我跟前，扭捏了一會，鄭重地說，“老師，我已經(jīng)調整好狀態(tài)了。不過，我有個想法，能不能下周讓楊銘做我的助手，我覺得，這兩天他管得真得挺好的，跟以前簡直判若兩人?！?/p>

     這世上還有什么比這更美妙更動聽的聲音么！兩人在初一初二相斗相仇的故事，我也聽到了許許多多，現(xiàn)在突然化干戈為玉帛，簡直堪比廉頗和藺相如?握手言和，我平添兩員攜手同心的大將，焉有不喜？！我沒有征詢楊銘的建議就替楊銘愉快地答應了。

     此刻，校園安靜，風清氣正。

——12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