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每一個人都曾在一個時候保持著對于家鄉(xiāng)的新鮮的記憶。他會清清楚楚地記得從自己的家走到所讀的小學(xué)沿街的各種店鋪、作坊、市招、響器、小廟、安放水龍的“局子”、火災(zāi)后留下的焦墻、糖坊煮麥芽的氣味、竹廠烤竹子的氣味……他可以挨著門數(shù)過去，一處不差。

故鄉(xiāng)的瓜果常常是遠方的游子難忍的蠱惑。故鄉(xiāng)的景物一定會在三四十歲時還會常常入夢的。一個人對生長居住的地方失去新鮮感，像一個貪吃的人失去食欲一樣，那他也就寫不出什么東西了。鄉(xiāng)情的衰退的同時，就是詩情的銳減?？上а?，我們很多人的鄉(xiāng)情和詩情在多年的無情的生活折損中變得遲鈍了。

沈先生是幸福的，他在三十幾歲時寫了一本《從文自傳》。

這是一本奇妙的書。這樣的書本來應(yīng)該很多，但是卻很少。在中國，好像只有這樣一本。這本自傳沒有記載驚天動地的大事，沒有干過大事的歷史人物，也沒有個人思想感情上的雷霆風(fēng)暴，只是不加夸飾地記錄了一個小地方，一個小小的人的所見、所聞、所感。文字非常樸素。

在沈先生的作品中，《自傳》的文字不是最講究、最成熟的，然而卻是最流暢的。沈先生說他寫東西很少有一氣呵成的時候。他的文章是“一個字一個字地雕出來的”。這本書是一個例外（寫得比較順暢的，另外還有一個《邊城》）。沈先生說他寫出一篇就拿去排印，連看一遍都沒有，少有。這本書寫得那樣的生動、親切、自然，曾經(jīng)感動過很多人，當時有一個雜志（好像是《宇宙風(fēng)》），向一些知名作家征求他本年最愛讀的三本書，一向很不輕易地稱許人的周作人，頭一本就舉了《從文自傳》。為什么寫那樣順暢，而又那樣生動、親切、自然，是因為：

“我就生長到這樣一個小城里，將近十五歲時方離開。出門兩年半回過那小城一次以后，直到現(xiàn)在為止，那城門我還不再進去過。但那地方我是熟習(xí)的?，F(xiàn)在還有許多人生活在那個城市里，我卻常常生活在那個小城過去給我的印象里?！?/p>

這是一本文學(xué)自傳。它告訴我們一個人是怎樣成為作家的，一個作家需要具備哪些素質(zhì)，接受哪些“教育”。“教育”的意思不是指他在《自傳》已提到的《辭源》、迭更斯、《薛氏彝器圖錄》和索靖的《出師頌》……沈先生是把各種人事、風(fēng)景，自然界的各種顏色、聲音、氣味加于他的印象、感覺都算是對自己的教育的。

如果我說：一個作家應(yīng)該有個好的鼻子，你將會認為這是一句開玩笑的話。不！我是很嚴肅的。

“薄暮的空氣極其溫柔，微風(fēng)搖蕩大氣中，有稻草香味，有爛熟了山果香味，有甲蟲類氣味，有泥土氣味。一切在成熟，在開始結(jié)束一個夏天陽光雨露所及長養(yǎng)生成的一切?！?/p>

我最近到沈先生家去，說起他的《月下小景》，我說：“你對于顏色、聲音很敏感，對于氣味……”

我說：“'菌子已經(jīng)沒有了，但是菌子的氣味留在空氣里’，這寫得很美，但是我還沒有見到一個作家寫到甲蟲的氣味！……”

我的師母張兆和，我習(xí)慣上叫她三姐，因為我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而很興奮，說：

“哎！甲蟲的氣味！”

沈先生笑迷迷地說：“甲蟲的分泌物?！?/p>

我說：“我小時玩過天牛。我知道天牛的氣味，很香，很甜！……”

沈先生還是笑迷迷地說：“天牛是香的，金龜子也有氣味?！?/p>

師母說：“他的鼻子很靈！什么東西一聞……”

沈從文是一個風(fēng)景畫的大師，一個橫絕一代，無與倫比的風(fēng)景畫家?！唆斞傅摹豆枢l(xiāng)》、《社戲》，還沒有人畫出過這樣的中國作風(fēng)，中國氣派的風(fēng)景畫。

他的風(fēng)景畫多是混和了顏色、聲音和氣味的。

舉幾個例：

從碾坊往上看，看到堡子里比屋連墻，嘉樹成蔭，正是十分興旺的樣子。往下看，夾溪有無數(shù)山田，如堆積蒸糕；因此種田人借用水力，用大竹扎了無數(shù)水車，用椿木做成橫軸同撐住，圓圓的如一面鑼，大小不等豎立在水邊。這一群水車，就同一群游手好閑人一樣，成日成夜不知疲倦的伊伊呀呀唱著意義含糊的歌。

——《三三》

辰河中部小口岸呂家坪，河下游約有四里一個小土坡上，名叫“楓樹坳”，坳上有個滕姓祠堂。祠堂前后十幾株老楓木樹，葉子已被幾個早上的嚴霜，鍍上一片黃，一片紅，一片紫。楓樹下到處是這種彩色斑駁的美麗落葉。祠堂前楓樹下有個擺小攤子的，放了三個大小不一的簸箕，簸箕中零星貨物上也是這種美麗的落葉。祠堂位置在山坳上，地點較高，向?qū)油ィ娗讲蔹S，起野火處有白煙如云。

村落中鄉(xiāng)下人為耕牛過冬預(yù)備的稻草，傍附樹根堆積，無不如塔如墳。銀杏白楊樹成行高矗，大小葉片在微陽下翻飛，黃綠雜彩相間，如旗纛，如羽葆。又如有所招邀，有所期待。沿河橘子園尤呈奇觀，綠葉濃翠，綿延小河兩岸，綴系在枝頭的果實，丹朱明黃，繁密如天上星子，遠望但見一片光明，幻異不可形容。河下船埠邊，有從土地上得來的蘿蔔，薯芋，以及各種農(nóng)產(chǎn)物，一堆堆放在那里，等待裝運下船。

三五個小孩子，坐在這種龐大堆積物上，相互扭打游戲。河中乘流而下行駛的小船，也多數(shù)裝滿了這種深秋收獲物，并裝滿了弄船人歡欣與希望，向辰谿縣、浦市、辰州各個碼頭集中，到地后再把它卸到干涸河灘上去等待主顧。更遠處有皮鼓銅鑼聲音，說明某一處村中人對于這一年來人與自然合作的結(jié)果，因為得到滿意的收成，正在野地上舉行謝土的儀式，向神表示感激，并預(yù)約“明年照?！钡暮唵卧感?。

土地已經(jīng)疲勞了，似乎行將休息，云物因之轉(zhuǎn)增妍媚，天宇澄清，河水澄清。

——《長河·秋（動中有靜）》

在小說描寫人物心情時，時或揉進景物的描寫，這種描寫也無不充滿著顏色、聲音與氣味，與人的心情相襯托，相一致。如：

到午時，各處船上都已經(jīng)有人在燒飯了。濕柴燒不燃，煙子各處竄，使人流淚打嚏。柴煙平鋪到水面時如薄綢。聽到河街館子里大師傅用鏟子敲打鍋邊的聲音，聽到鄰船上白菜落鍋的聲音，老七還不見回來。

——《丈夫》

在同一地方，另外一些小屋子里，一定也還有那種能夠在小灶里塞上一點濕柴，升起晚餐煙火的人家，濕柴畢畢剝剝的在灶肚中燃著，滿屋便竄著嗆人的煙子。屋中人，借著灶口的火光，或另一小小的油燈光明，向那個黑色的鍋里，倒下一碗魚內(nèi)臟或一把辣子，于是辛辣的氣味同煙霧混合，屋中人皆打著噴嚏，把臉掉向另一方去。

——《泥涂》

對于顏色、聲音、氣味的敏感，是一個畫家，一個詩人必需具備的條件。這種敏感是要從小培養(yǎng)的。沈先生在給我們上課時就說過：要訓(xùn)練自己的感覺。學(xué)生之中有人學(xué)會一點感覺，從沈先生的談吐里，從他的書里。沈先生說他從小就愛到處看，到處聽，還到處嗅聞。“我的心總得為一種新鮮聲音，新鮮顏色，新鮮氣味而跳?！保ā稄奈淖詡鳌罚┚褪且恍┞曇?、顏色、氣味的記錄。當然，主要的還是人。聲音、顏色、氣味都是附著于人的。沈先生的小說里的人物大都在《自傳》里可以找到影子?？梢哉f，《自傳》是他所有的小說的提要；他的小說是《自傳》的合編。

沈先生的最好的小說是寫他的家鄉(xiāng)的。更具體地說，是寫家鄉(xiāng)的水的。沈先生曾寫過一篇文章，題為《我的寫作與水的關(guān)系》?！拔矣仔r較美麗的生活，大部分都與水不能分離。我的學(xué)?？梢哉f是在水邊的。我認識美，學(xué)會思索，水對我有極大關(guān)系”（《自傳》）。

湘西的一條辰河，流過沈從文的全部作品。他的小說的背景多在水邊，隨時出現(xiàn)的是廣舶子、渡船、木筏、葷煙劃子，磨坊、碼頭、吊腳樓……小說的人物是水邊生活，靠水吃水的人，三三、夭夭、翠翠、天保、儺送、老七、水保……關(guān)于這條河有說不盡的故事。

沈先生寫了多少篇關(guān)于辰河、沅水、商水的小說，即每一篇都有近似的色調(diào)，然而每一篇又各有特色，每一篇都有不同動人的藝術(shù)魅力。河水是不老的，沈先生的小說也永遠是清新的。一個人不知疲倦地寫著一條河的故事，原因只有一個：他愛家鄉(xiāng)。

如果說沈先生的作品是鄉(xiāng)土文學(xué)，只取這個名詞的最好的意義，我想也許沈先生不會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