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jiān)S我先抄一點(diǎn)沈先生寫給三姐張兆和(我的師母)的信。三三,我因?yàn)樘鞖馓昧艘稽c(diǎn),故站在船后艙看了許久水,我心中忽然好像澈悟了一些,同時又好像從這條河中得到了許多智慧。三三,的的確確,得到了許多智慧,不是知識。我輕輕地嘆息了好些次。山頭夕陽極感動我,水底各色圓石也極感動我,我心中似乎毫無什么渣滓,透明燭照,對河水,對夕陽,對拉船人同船人,皆那么愛著,十分溫暖地愛著!……我看到小小漁船,載了它的黑色鸕鶿向下流緩緩劃去,拉船人的姿勢,我皆異常感動且異常愛他們?!也恢獮槭裁?,我感動得很!我希望活得長一點(diǎn),同時把生活完全發(fā)展到我自己的這分工作上來。我會用自己的力量,為所謂人生,解釋得比任何人皆莊嚴(yán)些與透入些!三三,我看久了水,從水里的石頭得到一點(diǎn)平時好像不能得到的東西,對于人生,對于愛憎,仿佛全然與人不同了。我覺得悵惘得很,我總像看得太深太遠(yuǎn),對于我自己,便成為受難者了,這時節(jié)我軟弱得很,因?yàn)槲覑哿耸澜纾瑦哿巳祟?。三三,倘若我們這時正是兩人同在一處,你瞧我的眼睛濕到什么樣子!……
這是一封家書,是寫給三三的“專利讀物”,不是宣言,用不著裝樣子、做假,每一句話都是真誠的,可信的。
從這封信,可以理解沈先生為什么要寫《邊城》,為什么會寫得這樣美。因?yàn)樗麗凼澜?,愛人類?
從這里也可以得出對沈從文的全部作品的理解。
為什么這個小說叫做《邊城》這是個值得想一想的問題。
“邊城”不只是一個地理概念,意思不是說這是個邊地的小城。這同時是一個時間概念,文化概念。
“邊城”是大城市的對立面。這是“中國另一地方另外一種事情”。(《邊城題記》)沈先生從鄉(xiāng)下跑到大城市,對上流社會的腐爛生活,對城里人的“庸俗小氣自私市儈”深惡痛絕,這引發(fā)了他的鄉(xiāng)愁,使他對故鄉(xiāng)尚未完全被現(xiàn)代物質(zhì)文明所摧毀的淳樸民風(fēng)十分懷念。
便是在湘西,這種古樸的民風(fēng)也正在消失。沈先生在《長河?題記》中說:“一九三四年的冬天,我因事從北平回湘西,由沅水坐船上行,轉(zhuǎn)到家鄉(xiāng)鳳凰縣。去鄉(xiāng)已十八年,一人辰河流域,什么都不同了。表面上看來,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極大進(jìn)步,試仔細(xì)注意注意,便見出在變化中墮落趨勢。最明顯的事,即農(nóng)村社會所保有的那點(diǎn)正直樸素人情美,幾幾乎快要消失無余,代替而來的卻是近二十年實(shí)際社會培養(yǎng)成功的一種唯實(shí)唯利的人生觀?!薄哆叧恰匪鶎懙哪欠N生活確實(shí)存在過,但到《邊城》寫作時(1933—1934)已經(jīng)幾乎不復(fù)存在?!哆叧恰肥且粋€懷舊的作品,一種帶著痛惜情緒的懷舊。《邊城》是一個溫暖的作品,但是后面隱伏著作者的很深的悲劇感。
可以說《邊城)既是現(xiàn)實(shí)主義的,又是浪漫主義的,《邊城》的生活是真實(shí)的,同時又是理想化了的,這是一種理想化了的現(xiàn)實(shí)。
為什么要浪漫主義,為什么要理想化因?yàn)橄肓赳v一點(diǎn)美好的,永恒的東西,讓它長在并且常新,以利于后人。
《從文小說習(xí)作選?代序》說: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樓杰閣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選山地作基礎(chǔ),用堅(jiān)硬石頭堆砌它。精致、結(jié)實(shí)、勻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是我的理想的建筑。這廟里供奉的是“人性”。我要表現(xiàn)的本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生的人性形式”。
喔!“人性”,這個倒霉的名詞!
沈先生對文學(xué)的社會功能有他自己的看法,認(rèn)為好的作品除了使人獲得“真美感覺之外,還有一種引人‘向善’的力量,……從作品中接觸另外一種人生,從這種人生景象中有所啟發(fā),對人生或生命能作更深一層的理解?!?《小說的作者與讀者》)沈先生的看法“太深太遠(yuǎn)”。照我看,這是文學(xué)功能的最正確的看法。這當(dāng)然為一些急功近利的理論家所不能接受。
《邊城》里最難寫,也是寫得最成功的人物是翠翠。
翠翠的形象有三個來源。
一個是瀘溪縣絨線鋪的女孩子。
我寫《邊城》的故事時,弄渡船的外孫女,明慧溫柔的品性,就從那絨線鋪?zhàn)优⒆佑∠蟮脕怼?《湘行散記·老伴》)
一個是在青島嶗山看到的女孩子。故事上的人物,一面從一年前在青島嶗山北九水看到的一個鄉(xiāng)村女子,取得生活的必然……(《水云》)
這個女孩子是死了親人,戴著孝的。她當(dāng)時在做什么據(jù)劉一友說,是在“起水”。金介甫說是“告廟”。“起水”是湘西風(fēng)俗,嶗山未必有?!案鎻R”可能性較大。沈先生在寫給三姐的信中提到“報(bào)廟”,當(dāng)即“告廟”。全文是經(jīng)過翻譯的,“報(bào)”、“告”大概是一回事。我聽沈先生說,是和三姐在汽車?yán)锟吹降?。?dāng)時沈先生對三姐說:“這個,我可以幫你寫一個小說?!?
另二個來源就是師母。
一面就用身邊新婦作范本,取得性格上的素樸式樣。(《水云》)但這不是三個印象的簡單的拼合,形成的過程要復(fù)雜得多。沈先生見過很多這樣明慧溫柔的鄉(xiāng)村女孩子,也寫過很多,他的記憶里儲存了很多印象,原來是散放著的,嶗山那個女孩子只是一個觸機(jī),使這些散放印象聚合起來,成了一個完完整整的形象,栩栩如生,什么都不缺。含蘊(yùn)既久,一朝得之。這是沈先生的長時期的“思鄉(xiāng)情結(jié)”茹養(yǎng)出來的一顆明珠。
翠翠難寫,因?yàn)榇浯涮×?還過不了十六吧)。她是那樣天真,那樣單純。小說是寫翠翠的愛情的。這種愛情是那樣純凈,那樣超過一切世俗利害關(guān)系,那樣的非物質(zhì)。翠翠的愛情有個成長過程。總體上,是可感的,堅(jiān)定的,但是開頭是朦朦朧朧的,飄飄忽忽的。翠翠的愛是一串夢。
翠翠初遇儺送二老,就對二老有個難忘的印象。二老邀翠翠到他家去等爺爺,翠翠以為他是要她上有女人唱歌的樓上去,以為期侮了她,就輕輕地說:“你個悖時砍腦殼的!”后來知道那是二老,想起先前罵人的那句話,心里又吃驚又害羞。到家見著祖父,“另一個事,屬于自己不關(guān)祖父的,卻使翠翠沉默了一個夜晚”。
兩午后的端午節(jié),祖父和翠翠到城里看龍船,從祖父與長年的談話里,聽明白二老是在下游六百里外青浪灘過的端午。翠翠和祖父在回家的路上走著,忽然停住了發(fā)問:“爺爺,你的船是不是正在下青浪灘呢”這說明翠翠的心此時正在飛向誰邊。
二老過渡,到翠翠家中做客。二老想走了,翠翠拉船?!按浯湫表丝腿艘谎?,見客人正盯著她,便把臉背過去,抿著嘴兒,很自負(fù)的拉著那條橫纜?……”“自負(fù)”二字極好。
翠翠聽到兩個女人說閑話,說及王團(tuán)總要和順順打親家,陪嫁是一座碾坊,又說二老不要碾坊,還說二老歡喜一個撐渡船的……翠翠心想:碾坊陪嫁,稀奇事情咧。這些閑話使翠翠不得不接觸到實(shí)際問題。
但是翠翠還是在夢里。儺送二老按照老船工所指出的“馬路”,夜里去為翠翠唱歌?!按浯鋲糁徐`魂為一種美妙歌聲浮起來,仿佛輕輕的各處飄著;上了白塔,下了菜園,到了船上,又復(fù)飛竄過懸崖半腰,——去作什么呢摘虎耳草!”這是極美的電影慢鏡頭,伴以歌聲。
事情經(jīng)過許多曲折。
天保大老走“車路”不通,托人說媒要翠翠不成,駕油船下辰州,掉到茨灘淹壞了。
大雷大雨的夜晚,老船夫死了。 祖父的朋友楊馬兵來和翠翠作伴,“因?yàn)閮蓚€必談祖父以及這一家有關(guān)系的事情,后來便說到了老船夫死前的一切,翠翠因此明白了祖父活時所不提到的許多事,二老的唱歌,順順大兒子的死,順順父子對祖父的冷淡,中寨人用碾坊作陪嫁妝奩誘惑儺送二老,二老既記憶著哥哥的死亡,且因得不到翠翠理會,又被家中逼著接受那座碾坊,意思還在渡船,因此賭氣下行,祖父的死因,又如何與翠翠有關(guān)……凡是翠翠不明白的事,如今可都明白了。翠翠把事情弄明后,哭了一個夜晚”??蘖艘灰梗浯溟L成大人了。迎面而來的,將是什么“我平常最會想象好景致,且會描寫好景致”(《湘行集·泊纜子灣》)。沈從文對寫景可算是一個圣手?!哆叧恰穼懢疤幗允志?,使人如同目遇。小說里為什么要寫景?景是人物所在的環(huán)境,是人物的外化,人物的一部分。景即人。且不說沈從文如何善于寫景,只舉一例,說明他如何善于寫聲音、氣味:“天快夜了,別的雀子似乎都在休息了,只杜鵑叫個不息。石頭泥土為白日曬了一整天,到這時節(jié)皆放散一種熱氣??諝庵杏心嗤翚馕?、有草木氣味,且有甲蟲氣味。翠翠看著天上的紅云,聽著渡口飄來鄉(xiāng)下生意人的雜亂的聲音,心中有些薄薄的凄涼?!庇心囊粋€詩人曾經(jīng)寫過甲蟲的氣味。《邊城》的結(jié)構(gòu)異常完美。二十一節(jié),一氣呵成;而各節(jié)又自成起訖,是一首一首圓滿的散文詩。這不是長卷,是二十一開連續(xù)性的冊頁。
《邊城》的語言是沈從文盛年的語言,最好的語言。既不似初期那樣的放筆橫掃,不加節(jié)制;也不似后期那樣過事雕琢,流于晦澀。這時期的語言,每一句都“鼓立”飽滿,充滿水分,酸甜合度,像一籃新摘的煙臺瑪瑙櫻桃。
《邊城》,沈從文的小說,究竟應(yīng)該在文學(xué)史上占一個什么地位金介甫在《沈從文傳》的引言中說:“可以設(shè)想,非西方國家的評論家包括中國的在內(nèi),總有一天會對沈從文作出公正的評價:把沈從文、福樓拜、斯特恩、普羅斯特看成成就相等的作家?!笨傆幸惶?,這一天什么時候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