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東華 母親不認(rèn)得字,在她的舊物里,卻有一本厚厚的“雜志”。說是雜志,是裁剪整齊的牛皮紙,用納鞋底的大針縫在一起的,書頁里沒有文字,書頁之間的空間里,放著大小不同的“鞋樣”。過去家人做鞋,就在這些鞋樣里找到合適的尺寸,然后依樣裁剪。 除了鞋樣,書頁里還有許多插花用的花樣,用柔軟的白紙剪成,伏在某一頁里,翻開,如綻開的一朵花。 記得,還沒讀書的時候,母親做各種針線活,便喜歡戀在母親身邊翻著這些書頁看,大小的不同的鞋樣,小到嬰兒的寸許的“小鞋”,大到成年男人近尺長的“大鞋”,都能在書頁里找到它的“版權(quán)”。那時候正長身材,腳也長,最驕傲地是自己每次做新鞋都可以在這些書頁里看到進步,鞋樣像是腳印,一個個被拋在身后。 母親有時候會拿出最小的鞋樣來,對我說,“看,你以前穿過的鞋子就這么大?!比堑梦掖蠛粜〗?,“這么小的鞋子,腳怎么放得進去?”那時候母親是一臉寬厚與開心的笑。 我家人多,兄弟幾個,多是不安分的費鞋子的年齡,鞋子是怎么也做不完的。一年中,母親總是不斷地為著做鞋忙碌,晴暖的天氣,母親常常在家里吃飯用的案板上糊袼褙,用梳理整齊的麻捻,舊布頭,打好的漿糊,在案板上一層層貼均勻了,在陽光下晾曬。 這種工藝類似于造紙。好天氣只需一兩天的時間,就可以把袼褙從案板上揭下來,厚厚的一張,有牛皮紙的質(zhì)感,又比紙張要結(jié)實得多,是做鞋子的筋骨。然后用鞋樣在袼褙上,一只一只地剪下來,一家人都盼著母親盡快能把屬于自己的那雙鞋子做好。 現(xiàn)在覺得,母親當(dāng)年的那份辛苦里,更多的是被全家人依賴的成就感。 漸漸,這樣母親做的鞋子被淘汰了,先是哥哥們有了自己的收入,都拿自己掙的錢去買時尚的運動鞋、皮鞋了,好看,也耐穿。到我讀到初中的時候,同學(xué)中還穿著這種土布鞋的人已經(jīng)很少了,那時穿著母親做的鞋子,是不敢去操場和同學(xué)們一起打球的,心理上總覺得比別人卑微了很多。 除了做自己穿的鞋子,母親慢慢沒有了多少鞋子可做。到了晚年,母親的性格變的沉默,在家,常見她不斷收拾我們穿舊的衣服,洗干凈了,撕成布片,再整整齊齊地放一起卷成筒裝。這是母親做袼褙的原料,但袼褙卻很少能用到了,這樣的布卷只能一卷一卷地放著,像母親的那本雜志,被冷落了。 很多年,我不理解母親性格的改變,一直覺得是老年癡呆的癥狀。有幾日時間,我閑在家中,翻書,突然想到母親的那本“雜志”,那是母親才讀懂的雜志啊,所有子女的成長,從身邊離開,一個家庭針線一樣的細(xì)枝末節(jié),都在母親的雜志里記錄著。當(dāng)母親用所有的愛一針一線縫制出來的書頁,讓子女們淡忘的時候,母親能做到的,也只有沉默了。 書頁里所有的鞋樣仍在有小到大依次排列著,晚年沉默的母親,并不是老到了糊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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