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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司馬遷《史記·項羽本紀》里，原文為：“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于心乎?” 項羽為何寧死也不愿回江東?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項羽唱罷《垓下歌》，浴血突圍，退至烏江西岸，身邊只剩二十六名保鏢。十萬楚兵皆作煙消云散。 在對岸守望的烏江亭長，特意駕小船來接應，勸說項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位忠心耿耿的“基層干部”，用充滿感情的鄉(xiāng)音呼喚項羽回家：江東雖是小地方，也還有地千里、有民百萬可供大王養(yǎng)精蓄銳、東山再起。他還讓項羽放心，父老鄉(xiāng)親已把烏江上的渡船全鑿沉了，只留下這一條，專門營救大王，即使?jié)h軍追來，也無法渡江。 二十六名保鏢準備誓死斷后，催促項羽快走?？身椨饏s舍不得拋下他們逃生。 范金山著《霸王項羽》一書，把項羽的臨終遺言翻譯成白話，是笑著對烏江亭長說的：“天要亡我，我就是渡過了烏江又有什么用了呢?我能逃出天意嗎?何況我項羽當初帶領(lǐng)江東八千子弟，渡江西進，滅暴秦打天下，威震長江兩岸?？扇缃袼麄?nèi)紤?zhàn)死沙場，沒有一個能回去，唯獨我自己回去，即使江東父老兄弟，愛我憐我，仍舊擁我為王，我還有什么面目再見他們呢?雖然江東父老不說什么，可我項羽問心有愧啊!” 在司馬遷《史記·項羽本紀》里，原文為：“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于心乎?” 項羽打定主意，要和走不掉的最后二十六名子弟兵一起死在家門口。他不忍讓那匹烏騅馬成為自己的犧牲品，托付給亭長：“這匹烏騅馬已經(jīng)伴隨我八年了，日行千里，所向無敵，我不忍心它和我一塊兒歸天。我知道你是個忠厚的老者，就請你把它送回江東吧!” 烏騅馬也通人性，留戀主人，屹立不走。項羽幫助亭長把馬硬拉上船：“請亭長把它送到對岸，讓它回吳中吧!我在吳中得到它，在吳中起兵，吳中人會善待它的?！?br> 《霸王項羽》一書里還寫道：船剛離岸，烏騅馬望著留在岸上的主人長嘯三聲，就跳進江里，被波濤卷走。 看來這匹寶馬也跟虞姬一樣的性格，跟項羽一樣的性格。寧愿死在家門外，也不愿空手而歸。 虞姬自刎了。烏騅馬自沉了。最后的二十六名壯士也戰(zhàn)死了。項羽不愿死在敵人的刀下，用沾滿敵人的血的龍泉寶劍，對準自己……用這一個動作，給曠日持久的楚漢相爭畫上了句號。 是的，他的愛情已結(jié)束了，他的戰(zhàn)爭已結(jié)束了，他的夢想也結(jié)束了?？蛇@結(jié)束了的夢想，至今仍是滾燙的。 項羽與劉邦其實是老鄉(xiāng)。項羽的老家是宿遷(秦時稱下相)，劉邦的老家是沛縣，都屬于江蘇。等到項羽唱完了《垓下歌》，劉邦才得意洋洋地唱起《大風歌》：“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br> 如果沒有項羽的失敗，也就不可能有劉邦的勝利。如果沒有項羽的失策，也就不可能有劉邦的得手。項羽有家難回，有家不回，使得劉邦可以放心大膽地衣錦還鄉(xiāng)了。 《垓下歌》是失敗者的浩嘆?！洞箫L歌》是勝利者的凱旋。 但跟趾高氣揚的《大風歌》相比，我更加容易為《垓下歌》而感動，那里面有血有淚，有傷有痛，有情有義，有憤怒也有迷惘……活脫脫勾勒出一個末路英雄的身影?？胺Q楚霸王的臨終遺照，而且是最真實的自畫像。 誰說劉項不讀書?他們都會寫詩呢。詩寫得不同凡響。《垓下歌》與《大風歌》，一個是霸氣蓋世，一個是王氣逼人。一個是悲從中來，一個是喜出望外。一個是問鼎者與機遇擦肩而過的嘆息，一個是逐鹿者如獲至寶的吆喝。一個失意，一個得意，既形成鮮明的對比，又相映成趣，象征著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 只是，不管前者的大悲，還是后者的大喜，都非站在岸上的小詩人小才子所能想像。 也許，劉項確實不讀書的。因為讀書人恰恰寫不出這種最最原生態(tài)的詩。這不是靠筆墨寫出來的，而是靠雄心推動的，靠刀劍代筆的。 項羽的絕命詩《垓下歌》不僅以劍代筆，還以血為墨，是蘸著自己的熱血寫下來的。那種天崩地裂的疼痛，打倒了一個英雄，卻也使他在瞬間成為詩人。這樣的詩是不可能多寫的。這樣的詩，有一首就夠了。它不是寫出來的，是唱出來的。它不是唱出來的，是哭出來的。 正因為如此，才使寫這首詩的人也顯得可歌可泣。使他的人生像史詩一樣可歌可泣。 古人云“詩窮而后工”，指人在窮途末路時感受最復雜，詩人受點生活的刺激不是壞事，更有感而發(fā)。但好作品不見得非要窮得叮當響才寫得出。項羽的《垓下歌》固然來自十面埋伏，劉邦的《大風歌》則出于春風得意時雄視海內(nèi)外的霸氣，是草根詩人難以模仿的。不管詩人是貧困還是富貴，關(guān)鍵是志不能窮，精神世界越豐富越好。 勝則為王敗則寇，是中國的一句流傳很廣的俗話?？胺Q歷史的真理。項羽卻打破了這條無情的定理。項羽，使無情的歷史變得有情了。 項羽失敗了，未受到親人責怪，也未遭敵人嘲笑，不管親人還是敵人，對這個失敗者都是敬重的。為什么呢?就因為項羽是性情中人，有情有義，大恨大愛?；蛘哒f，與城府很深的劉邦相比，項羽徹底是透明的。 項羽不只是敢想敢干的浪子，更是敢作敢當?shù)某嘧影 Ｋ砻嫔蠌娪?，心其實很軟的，譬如在鴻門宴上放走了對手劉邦，譬如誓死也不愿過江東。他的失敗乃至他的死，都是由于心太軟(即所謂“婦人之仁”)而造成的。至少，心太軟為他最終的失敗埋下了隱患。即使這樣，他也不后悔。不僅不回頭，也不后悔。他寧愿相信此乃“天要亡我”，也不責怪自己的心軟，也不檢討因為心軟而犯下的錯誤。他覺得就該那么做。寧愿承受心太軟造成損失，也不希罕無情無義所能獲得的利益。用現(xiàn)代的話來說：項羽有點認死理，項羽有點一根筋。 可中國人還是喜歡這個心太軟的男人，喜歡這個一根筋的英雄;大多數(shù)人都能做到的事情，項羽偏偏做不到。大多數(shù)人都做不到的事情，項羽偏偏能做到。如果沒有一點超人的品質(zhì)、另類的精神，即使勝利了，成為王者，人們也不見得真把他當成英雄。英雄是什么?英雄要有可歌可泣的事跡，要讓人歌頌，讓人哭泣。 項羽心很軟，骨頭卻很硬的。項羽重情義，甚至置之于生死之上。項羽愛寶馬、愛虞姬、愛故鄉(xiāng)，乃至愛惜自己的羽毛、愛護自己的形象，都說明他內(nèi)心有陽光，即使失敗了，也是一個很陽光的失敗者。他信守諾言、遵照道義，講究規(guī)則，不僅在乎別人的看法，自己心里就有一道關(guān)。 凡此種種，注定了他在爾虞我詐的政治斗爭中會成為犧牲品，他卻無怨無悔。用一句“天要亡我”來輕描淡寫，既不追悔自己心太軟，也不責怪別人心太硬。他失敗了，卻認命。他輸了，卻輸?shù)闷?，輸?shù)霉饷骼诼?。輸?shù)闷鸬娜艘彩怯⑿郯?。比贏得起的人更配稱作英雄啊。因為贏得起的人不見得輸?shù)闷鹉?。不信就試? 項羽愛面子，總比不要臉要好吧? 項羽的心軟或“婦人之仁”，總比無情無義、鐵石心腸要好吧?要更有人味吧? 項羽遵守游戲規(guī)則，總比把人生與政治徹底當作無規(guī)則游戲要好吧?那天下不更亂了嗎?那不是在給亂了的天下添亂嗎? 項羽“無顏見江東父老”，愧對故鄉(xiāng)人，總比“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負我”要好吧?項羽的心太軟，說明他還是有良心的。沒有良心的勝利者，或者說靠出賣良心、拋棄良心獲得的勝利，不可能帶來真正的光榮，頂多是制造了一個假英雄。離可歌可泣相距十萬八千里。 項羽的心軟，不僅讓他的故鄉(xiāng)人心軟，更讓后人心軟。在中國歷史上林林總總的真假英雄中，作為失敗者的項羽，反而引起更多的人同情。霸王別姬，那場生死離別似乎至今也未結(jié)束。人們不只為項羽的失敗嘆息，更為他的多情而生敬意。于是，中國又多了一個俗話，簡直像為項羽量身訂做的：無情未必真豪杰，多情如何不丈夫? 是啊，項羽要是無情無義，他就不是項羽了。項羽要是無情無義，哪會有人為他的失敗而嘆息，為他的生離死別而傷心?項羽要是無情無義，人們頂多會把他當作一個土霸王來看待，怎么可能把他視為真英雄呢?那些想成為英雄的人要記住?，勝負乃兵家常事，而情義無價，情義才決定一個人終極意義上的成敗。 在不敢回家的人里面，項羽是最著名的。他不怕死，偏偏在故鄉(xiāng)面前流露出膽怯。沒有誰擋住他回家的路，他自己把自己擋住了：“無顏見江東父老。”失敗的英雄，在敵人面前沒有臉紅，偏偏在故鄉(xiāng)的親人面前臉紅了。正因為如此，他失敗了，仍然是英雄。失敗可以跟勝利一樣偉大，一樣感人。 那偉大的失敗，使我記住了項羽，并且記住了項羽的故鄉(xiāng)。項羽的故鄉(xiāng)是江東。他與故鄉(xiāng)只隔著一條烏江，他沒有跨過去，而選擇了背對故鄉(xiāng)死去，在最后一次沖鋒之后倒下。誰說項羽輸?shù)靡桓啥?，他直到死，心里還是有故鄉(xiāng)的。再也不愿后退半步。以失敗的形象還鄉(xiāng)，簡直比死還難受。項羽不想給故鄉(xiāng)帶去恥辱。在故鄉(xiāng)面前的膽怯，其實也是一種勇敢，項羽勇敢地死在家門外，死在與故鄉(xiāng)一江之隔的戰(zhàn)場，獨自承擔失敗的代價。這反而增加了故鄉(xiāng)的光榮：江東，江東，培養(yǎng)出的果然是一個視死如歸的英雄。 項羽此舉，不僅讓天下的男人敬仰，也使女人佩服。女詩人李清照專門寫過一首贊美詩：“生當做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我一遍又一遍念著。念起來真過癮啊。 知道大家為什么忘不掉項羽了吧?知道中國人為什么會贊賞一個失敗者吧?因為這個失敗者直到死，心里還是有愛的。這個失敗者已經(jīng)不愛自己了，卻還是愛故鄉(xiāng)的。愛故鄉(xiāng)的人，必定會贏得故鄉(xiāng)的愛。項羽確實輸了，輸給了劉邦，但項羽分明又贏了。 項羽失去了江山，并沒有失去故鄉(xiāng)，失去故鄉(xiāng)的愛。項羽沒有得到勝利，這并不可恥，他不愿自己的挫敗連累故鄉(xiāng)，把苦果一個人吞下了，雖敗猶榮。家門口的那條烏江，就是因項羽而出名的。 項羽騎著故鄉(xiāng)的馬，帶著故鄉(xiāng)的子弟兵，打天下，原本想給故鄉(xiāng)爭光的，原本為了衣錦還鄉(xiāng)的?？上?，回不去了?；厝チ艘矝]多大意思。他只能告別。告別從故鄉(xiāng)帶來的烏騅馬，是在告別故鄉(xiāng)。告別從故鄉(xiāng)帶來的女人虞姬，是在告別故鄉(xiāng)。 霸王別姬，很經(jīng)典的戲劇場面，其實也是在跟故鄉(xiāng)依依惜別啊。虞姬之死，象征著故鄉(xiāng)有多么傷心，其實，更傷心的還是回天無力的霸王啊。作為項羽情有獨鐘的女人，作為項羽從故鄉(xiāng)帶出來的女人，虞姬相當于項羽精神上的第二故鄉(xiāng)。這第二故鄉(xiāng)卻像花瓶一樣碎了，像夢一樣碎了。霸王的痛哭，是覺得對不起心愛的女人。對不起故鄉(xiāng)的女人，等于對不起故鄉(xiāng)啊。這給他帶來雙倍的痛苦。 霸王不是一般的游子，霸王是浪子，浪跡江湖，浪跡江山。直到失敗了，也沒有回頭。直到死了，也沒有回頭。不，他還是回了一個頭。只是回了一下。他只是在慷慨赴死之前，回頭看了一眼?？戳艘谎厶咸系臑踅？戳艘谎蹖Π兜奶镆啊⒌缆?、炊煙。再也不忍多看了，他不看的理由，還是那句話：“無顏見江東父老?！卑酝趸仡^，只看了一眼，是為了告別。告別生他養(yǎng)他、又對他寄予厚望的故鄉(xiāng)。他看那一眼的潛臺詞，應該是：對不起了，故鄉(xiāng)，讓你失望了。對不起了，故鄉(xiāng)人，讓你們失望了。就讓我獨自承擔讓你們失望的代價吧。 山河依舊，國風悠悠，臺前幕后的虞姬臨終的歌舞，是刻骨銘心的靈魂的剖析與再現(xiàn)。靈魂是沒有性別的，只有性格永恒。于是虞姬不僅僅作為姓氏而存在，這兩個字足以概括一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愛情悲劇，可歌可泣，萬古長青。 一個美女的真正魅力，在于能召喚你透過其面孔而進入其靈魂。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虞姬的內(nèi)心氛圍很有些孤僻清冽，舉手投足都透露出深入骨髓的那份陰柔之美。 在西楚霸王的陽剛之氣面前，虞姬的形象以柔克剛，游刃有余地占據(jù)了輝煌的位置，甚至其自刎的結(jié)局都令人聯(lián)想到化蝶或鳳凰涅?這類的傳說?？赐赀@部戲便會發(fā)現(xiàn)：虞姬的魅力喧賓奪主，而力能扛鼎的霸王反倒退居為配角。說不清究竟是“霸王”別“姬”，還是“姬”別“霸王”。 如果沒有氣沖牛斗的霸王，虞姬柔弱的羽翼將無枝可棲，而混淆于塵俗的煙塵;如果沒有虞姬的冰心玉壺、明鏡高懸，霸王不過是一介赳赳武夫，令人肝腸寸斷的英雄淚亦無處拋灑。 可以說是四面楚歌中的虞姬之死，促成了真正的霸王這個概念的誕生--失敗的英雄、多情的烈士、玉碎宮傾的帝王。于是他兵敗垓下的慷慨悲歌成為一曲絕唱：“力拔山夕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虞姬是霸王致命的傷口、永遠的疼痛。 恐怕基于這一層辯證關(guān)系，舞臺上的虞姬以一種唯美的態(tài)度面對霸王并審度自身--霸王是虞姬的世界，霸王在現(xiàn)實中的墮落無異于世界的毀滅。在傾斜的天平上，虞姬不幸地置身于失敗者的一方，但仍然是一枚不可或缺的砝碼。 一句“虞兮虞兮奈若何”，使項羽的“垓下歌”愈顯悲涼，這是他對美人的傾訴，對命運的傾訴? 男人面臨的巨大的困惑，一個小女子又能如何解答? 為安慰自己心目中的英雄，她只能強忍悲痛翩翩起舞，然后拔劍自刎。 虞姬那最后的舞蹈，構(gòu)成了東方式的“天鵝之死”。她是在刀刃上跳舞呀。哦，令人心碎的舞女，似乎一直不曾停止旋轉(zhuǎn)，在風中，在霸王的旗下，在臺前幕后……她把凄艷之美傳染給了每一個人，包括今夜的我。 虞姬把女人的脆弱和女人的剛烈都表現(xiàn)到極致。 可以說，當虞姬像懸空的花瓶一樣摔碎之時，項羽就輸定了。霸王失去了霸氣，他血染戰(zhàn)袍的最后廝殺，不過是困獸猶斗。力能舉鼎的壯志，卻連心愛的花瓶都無法保護好，這多么悲哀? 虞姬的自殺，多多少少是為了減免項羽的羞愧。連美人都不忍目睹他的敗局。 項羽，先是告別了虞姬，繼而告別了烏騅馬，這是他的兩大愛物。他的世界已所剩無幾了。甚至比任何一個男人都要貧窮。 然而虞姬本身，并不是從屬于男人的僅供觀賞的花瓶。她也有著烈性的靈魂。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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