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宣帝的論評

漢宣帝說這段話的時候，雖然代表了他個人的意見，但也代表了劉漢政權(quán)的家法，同時也是過去歷代帝制自雄的金科玉律。如果他不是帝王，一定會有很多學(xué)者起而圍攻，尤其是以孔孟心法相標(biāo)榜的后世儒者們，更會借題發(fā)揮，大做其文章了。倘使是一個平民，則將如宋朝蘇東坡那般被打擊，如明朝李卓吾那般被陷害，都是必然不可避免的。

我們不管所謂自認(rèn)為正統(tǒng)儒家的看法如何，也不管歷史上講治道的政治家的看法如何，現(xiàn)在只取宋代大儒一兩位代表作的評語，以供大家參考。他們的原文很明白，一讀而知，不必另作解釋，以免牽扯太多，講到題外去了。

司馬光的評語：王霸無異道……其所以行之也，皆本仁祖義，任賢使能，賞善罰惡，禁暴誅亂。顧名位有尊卑，德澤有深淺，功業(yè)有巨細(xì)，政令有廣狹耳，非若白黑、甘苦之相反也。漢之所以不能復(fù)三代之治者，由人主之不為，非先王之道不可復(fù)行于后世也。夫儒有君子，有小人。彼俗儒者，誠不足與為治也，獨不可求真儒而用之乎？

……孝宣謂太子懦而不立，闇于治體，必亂我家，則可矣。乃曰王道不可行，儒者不可用，豈不過哉！殆非所以訓(xùn)示子孫，垂法將來者也。

張南軒的評語：

自高祖取天下，固以天下為己利，而非若湯武吊民伐罪之心。至其立國規(guī)模，大抵皆因秦舊，而無三代封建井田公共天下之制。其合于王道者，如約法三章，為義帝發(fā)喪，要亦未免有假之之意，則其雜霸固有自未。夫王道如精金美玉，豈容雜也，雜之則是亦霸而已矣。文帝雖天資為近，亦雜于黃老刑名，考其施設(shè)，動皆有術(shù)，但資美而術(shù)高耳。至于宣帝則又霸之下者，威文之罪人也。

西京之王自宣帝始，蓋文章養(yǎng)民之意，至是而盡消靡矣。且宣帝豈真知所謂德教者哉！而以為不可用也。如元帝之好儒生，蓋竊其近似之名，委靡柔懦，敗壞天下者其德教之云夫！惟王者之政，其心本乎天理，建立人紀(jì)，施于萬事，仁立義行而無偏弊不舉之處，此古人之所以制治保邦而垂裕乎無疆者。后世未嘗真知王道，顧曰儒者之說迂闊而難行，蓋亦未之思也。

再說，自周秦以后，一直到清朝末年為止，在我們兩千多年的歷史上，縱然經(jīng)過多次的改朝換代，但是中國的文化思想?yún)s始終一貫，并沒有多大的變動。至少，在過去是如此，都是效法三代以后家天下的帝王制度。所謂改朝換代，也只是政權(quán)上的轉(zhuǎn)移，除了執(zhí)掌軍政、在人事制度及職官的稱謂上稍有變更外，其君臣之道的辦事精神也是依然如故。這種文化思想與歷代政權(quán)的結(jié)合，始終都是標(biāo)榜孔孟儒家的王道政治，表面上始終一貫，不敢違反。

事實上，它的真正內(nèi)幕，司馬遷《史記》已經(jīng)隱隱約約、含含糊糊地指出，都是以權(quán)力假借仁義而實行其王霸道，也就是儒家、道家、法家、縱橫家等各家學(xué)說摻雜互用的治權(quán)。最明確而具體說明的，只有漢宣帝前面一段真正的老實話。由此歷魏、晉、唐、宋、元、明、清，走的都是這條路線。最后，做得最精彩、有聲有色而遠(yuǎn)超歷代的，莫過于清初康熙、雍正、乾隆三代。所以清朝在前面一百多年的文事武功，都大有可觀之處。

至于宋儒如司馬溫公（光）、張南軒、歐陽永叔（修）等所標(biāo)榜儒家政治的王道理想，說實在的，也只是承繼傳統(tǒng)儒家的思想，止于理想的領(lǐng)域而已。說不好聽一點，也無非是推崇孔孟，而仍在臣道上自我陶醉一番而已。碰到精明如漢高祖、唐太宗之流，一定肚子里隱隱暗笑，覺得是盡入我彀中了。坦率暴露一點便如曹操，干脆叫明了；除非像宋太祖趙匡胤的宋代子孫們，可以聽進(jìn)去一半，相信一半。但對于宋朝的歷史政權(quán)并無好處，畢竟還是未能達(dá)到統(tǒng)一。

許多同學(xué)喜歡講歷史，喜歡讀《資治通鑒》等書，高談闊論，煞有介事，覺得蠻好玩的。有一次，我對一個同學(xué)說，你喜歡讀歷史，讀多了歷史，尤其是多讀了中國的歷史如《資治通鑒》一類，會害了你們。這位同學(xué)聽了很詫異，紅著臉說，怎么讀歷史會受害呢？我說，我不是說讀歷史不好，只是要你明白。為什么呢？

過去中國歷史的著作是偏重在標(biāo)榜圣君賢相的人治，你多讀了歷史，不知不覺間就隱然有以圣君賢相自命的味道。等于每個人看小說、看戲，往往把小說里、戲里好的主角隱然自比起來。你總不肯自比戲里的那些壞蛋吧！一個平平凡凡的好人，居家處世，居然在心理上無形中模仿了圣君賢相以自命，豈不自招其禍、不倫不類嗎？

人人都說《資治通鑒》好，事實上，也實實在在真好?？墒?，司馬光寫的這一部通史，它的主要重心是給當(dāng)皇帝的人看的，是用來教育皇帝的教科書，所以叫做“資治”。資就是幫助、幫忙、資助的意思；治便是政治。它是教皇帝對于古今政治上的得失成敗好好研究，好好以這部歷史來做借鏡，做榜樣，做反省的。

你我既非龍種，又非相才，讀史便要小心，不可強自入于圣君賢相之列才對。此外，什么《貞觀政要》、《大學(xué)衍義》等書，也都是教皇帝的教科書，理由也是一樣。所以我們舉出宋代兩位大儒對漢宣帝這一段話的評議，只因它們的重點是著重在學(xué)理上的，并不評價事實。至少在過去的歷史文化是如此。不過，這些都是過去的，至于今后的歷史，又要另起更始，又當(dāng)別論了。（孟子與公孫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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