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活著》,成就了張藝謀、鞏俐和葛優(yōu)?!痘钪诽嗔?,但作者余華卻很好笑。2021年,賈樟柯導演的紀錄片《一直游到海水變藍》上映,鏡頭里余華的幽默展現得淋漓盡致。有人評論,余華是一個被寫作耽誤的喜劇人,逗笑能力堪比郭德綱。 在賈樟柯的鏡頭里,余華坐在街邊小餐館桌前,被調料瓶、筷子筒、餐巾盒包圍。 他舉著手機看籃球賽,投入時,不禁發(fā)出“哎呦”的嘆惋疾呼。 一聲“哎呦”之后,一段長達二十分鐘的單人脫口秀表演開始了。他就像一個深諳喜劇之道的演員,死死拿捏住每一位觀眾的笑點。 他金句頻出。 “人類口腔是這世上最沒有風景的地方”,“只要作品能發(fā)表,什么光明結尾都能寫”,“女孩給我遞小紙條,我費盡心機小心翼翼拆開,生怕錯過美妙表白,結果對方只是想批評我弄壞了借走的圖書”…… 放映廳里,一陣又一陣笑聲傳來,持續(xù)不斷,為他喝彩。 《一直游到海水變藍》中,余華在看球賽 讀過一兩部余華小說的讀者,免不了要被他作品中的苦難所“誤導”,覺得作者本人也一定是嚴肅的、憂郁的、苦大仇深的。 看完電影后就會發(fā)現,真正的余華是幽默的,靈動的,甚至是可愛的。 在《一直游到海水變藍》中,余華淡化了自己的作家身份。 他并沒有聊太多的文學觀點,而是在聊生活環(huán)境、成長經歷、愛情故事、個體感受等一些更為私密化的東西。 故鄉(xiāng)是一面鏡子。作家對故鄉(xiāng)的私人化記憶,決定了他們會如何書寫自己的作品。 當人們開始重新適應余華這個有些“反差萌”的形象后,再返回去讀他寫下的文學字句就會發(fā)現,文學與人生息息相關,文學賦予了人類一種尊嚴,普通人和作家站在同一個故鄉(xiāng)。 而這一切,都有跡可循。 余華與賈樟柯 幼時的余華,是一個對故事結局癡迷的小男孩。 他與文學的初遇,在70年代末。 那是一個書荒的時代,書本不是缺章少頁,就是沒頭沒尾。在余華看來,小說沒有開頭尚且可以忍受,沒有結尾則實在讓人難受。 少年余華,每日最常做的事,便是躺在床上,幻想自己讀過的每一本小說的結局。想了一個不滿意,就再想一個。 在下一本沒頭沒尾的小說到來之前,他有的是時間尋找最令人滿意的版本。 青年余華 類似的體驗,寫下《芳華》和《陸犯焉識》的作家嚴歌苓也曾有過。在她的短篇《書荒》中,她曾這樣描述“書讀不全”的體驗: “或許是那種不甚幸運的閱讀導致了我謊述故事的習慣。我從來不能忠實地,照本宣科地講述一本小說。大概我從來沒那份從容把一本小說囫囫圇圇讀下來,沒讀的,接不上的,我就編?!?/span> 正是這樣破碎的閱讀,在作家生命中埋下了第一顆關于創(chuàng)作的種子。 余華的每個故事,都始于一個沒頭沒尾的場景,和一場漫長的幻想。 《活著》源自一首名為《老黑奴》的美國民歌。 余華聽了以后深受觸動,便開始想象一個中國農民的一生,一個順從又執(zhí)著的“福貴”誕生了。他看起來對一切苦難都逆來順受,但誰也無法從他身上奪走活著的意志。 《許三觀賣血記》源自余華在大街上遇見的一個淚流滿面的老人。他聯想到,究竟是怎樣的遭遇,會讓一位年事已高的老人不顧體面、旁若無人地在大街上痛哭呢? 《第七天》則始于余華頭腦中突然出現的一個荒誕場景:一個死去的人接到通知,要去火化自己。由此,他展開了一段奇異的人生旅程。 在文壇,棄醫(yī)從文的例子不勝枚舉。如國內的魯迅、郭沫若,國外的歐亨利、契訶夫。 余華也不例外。高考兩度落榜后,他曾被分配到一家衛(wèi)生所當牙醫(yī)。 余華從未接觸過醫(yī)學,但上班第一天,就開始給人拔牙。 他的師父姓沈,70多歲,也沒有上過醫(yī)學院,一上來就吆喝他:“小余啊,你看一遍,下一個就你干了?!?/span> 余華當時很緊張,連用哪把鉗子都不知道。 好在,他們服務的對象主要是農民,農民的牙齒總是到了不得不拔的時刻才會來醫(yī)院,所以余華一眼就瞧見了自己該拔哪顆牙。 拔牙的過程驚心動魄,但又出奇的順利?!爱敃r我感覺壓根不需要我拔,它自己就要掉下來了。” 此后,沈師傅坐在椅子上看報紙、開處方,余華負責拔牙。 在長達5年的職業(yè)生涯中,他大約拔下了10000顆人類的牙齒。他曾多次在散文中提到過,特別不喜歡別人張開的嘴巴,他覺得那是世界上最沒有風景的地方。 拔牙拔得夠夠的了。 余華看到在縣文化館工作的那幫人整天在大街上游玩,第一次體會到了生活的不公?!拔颐刻煸谀前?個小時的牙,他們在街上東逛逛西晃晃,問他們?yōu)槭裁床簧习?,他們說溜大街就是在上班。” 余華當然也喜歡這種工作,他也尋思去文化館謀個閑差,還倍兒體面,自由自在。 出于這樣一個契機,余華開始走上小說創(chuàng)作的道路。 余華學習寫作小說的經歷和拔牙類似,都是“擼起袖子就干”。 雖然他當時認識的字少,但他很自信,閱讀的起點也很高。 第一次,他找了一本叫《人民文學》的雜志來看。首先看的是標點。什么時候該使用引號?什么時候該使用逗號?什么時候該使用句號? 看了兩頁以后,就覺得“算了,還是直接寫吧!” “后來的評論家總贊揚我的文字簡潔,那是因為我認識的字少?!边@就是所謂毛主席說的,“壞事會變成好事?!?/span> 從文的道路一開始并不順遂。余華總在被退稿。據他自己描述:“我收到的退稿加起來,比中國的城市還要多?!?/span> 彼時,他住在一個院子里,郵遞員總是會將退稿從圍墻外扔進去,他父親一聽到“啪嗒”一聲,就意識到退稿來了,隨即便會吆喝余華去拾掇。 青年余華 余華也時常調整自己投稿的策略。每當被退稿一次,他便會將自己投稿的雜志調低一個檔次。 拔牙拔了5年,投稿也就投了5年。 就在他準備放棄時,1983年1月,《西湖》雜志發(fā)表了他的小說《第一宿舍》。同年12月,《青春》雜志也發(fā)表了他的小說《鴿子,鴿子》。 那一年,最讓余華感到高興的事是,他接到了《人民文學》編輯周雁如打來的長途電話。周雁如告訴他,他投去的三篇小說都寫得很好,都會發(fā)表。但有一篇,結尾不夠光明,要改。 余華一拍腦門應允:“改!只要能發(fā)表,別說結尾了,我從頭到尾都給你改光明咯!” 就這樣,余華被邀請去北京改稿,來往車票及住宿費全部報銷。 稿子不到一天就改好了。余華并沒有急著回家,而是在北京待了一個月,玩遍了所有景點。離開北京前,他兜里裝著各種報銷費用,加起來總共有八九十元。 在八十年代,這十足是富人的派頭。在回家的路上,余華路過德州,為父親帶回一只扒雞:“你兒子真的出名了!” 第二年,1984年8月,余華如愿被調到文化館,正式走上文學道路。 第一天去報道時,余華故意遲到了兩個小時,卻發(fā)現自己是第一個到的,他意識到“這個單位來對了”。 接下來的日子里,余華整日在大街上溜達,找人陪他玩,直到沒人跟他玩,才意興闌珊地回家開始寫作。 1998年,余華、蘇童、莫言、王朔4個中國作家去意大利參加遠東地區(qū)文學論壇,討論的議題是“我為什么寫作”。 當時,他們四個作家互相根本不知道對方是寫什么的,余華率先站上去就將自己的稿子念完了。 “我為什么寫作?不愿意做牙醫(yī),不想回憶青春時發(fā)現只剩下張開的嘴,想睡懶覺,不用上班,還能掙稿費?!?/span> 第二個上去的是莫言。莫言是當兵的,哨兵,需要每天站崗。當了好幾年哨兵后,他想給自己擼一雙皮鞋,可是沒有錢。寫小說是為了買皮鞋。 在后來的訪談當中,余華調侃自己、莫言和王朔的理由都不靠譜,贊蘇童“純潔”。蘇童說“我是因為考上北師大后發(fā)現自己熱愛文學,于是開始寫作”。 但蘇童當時是最后一個念稿子的,聽完前面三位作家的分享后,他死活不愿再上臺。因為他覺得自己寫的很丟臉。 “我怎么會這么寫呢,我太蠢了,我怎么能說自己是因為熱愛文學才走上文學道路呢!我應該跟你們一樣,瞎編!” 莫言稱余華為“殘酷的天才”。 余華的殘酷,源自童年的經歷。這段經歷,決定了他一生的方向。 余華認為,自己之所以能夠成為描寫苦難的作家,也正是由于童年經歷的深刻影響。他見過太多生離死別,自小便覺人生悲涼。 余華的父母都是外科醫(yī)生,每日回到家中,衣服上都帶血。而他的童年,則是在醫(yī)院里度過的。 他見過血淋淋的白大褂,病人最慘不忍睹的模樣,甚至是從手術室內拎出來的血肉模糊的、破碎的人體組織…… 念到小學四年級,余華全家搬往醫(yī)院的職工宿舍。他的住所對面,便是太平間。夜里,年幼的余華常被撕心裂肺的痛哭聲驚醒。每次聽到這種哭聲,余華便意識到,又有一個人紋絲不動地躺在太平間的水泥床上、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這時,他會搬一把小板凳坐在家門口,看著那些失去親人的家屬,一邊痛哭流涕,一邊互相安慰。 家里沒有廁所,只能使用醫(yī)院的廁所。太平間則是必經之路。 夏日炎炎,為了貪涼,余華跑到太平間的水泥床上午睡,他意外發(fā)現這里竟然是全世界最涼爽的地方。多年后,他讀到海涅的一句詩——“死亡是最涼爽的夜晚”。 他恍然大悟。這不正是自己在太平間午睡時最切身的感受么? 他感受到苦難的力量,這也正是文學的力量。 這么多年,他成為了苦難最親密的見證者,甚至參與其中。 《活著》劇照 這段特殊的童年經歷,對余華后來的寫作風格產生了極大的影響。他對死亡和苦難高度敏感,但只要動筆,卻又變得極度冷靜和克制,甚至帶著一種旁觀者的殘忍。 這種冷靜的力量就好比一把泛著銀光的手術刀。1993年,他用這把冰冷的手術刀剖刻出了震動文壇的小說《活著》。這是一個極簡又悲慘的故事。 主人公福貴是個地主家的闊少爺,整日吃喝嫖賭游手好閑,終有一天輸光家產,從地主闊少淪為貧困佃農。此后的幾十年,親人相繼死去。最后,只剩下福貴一個孤寡老漢,守著一頭老牛茍且度日。 書中最觸動人心的場景,是福貴兒子有慶的死亡。余華僅用一句話就刻畫出了福貴失去愛子的悲痛心情:“我看著那條彎曲著通向城里的小路,聽不到我兒子赤腳跑來的聲音。月光照在路上,像是灑滿了鹽?!?/span> 著名編輯朱偉曾說:“在余華的筆下,死亡總是很輕易就到來?!庇嗳A自己則說:“只有一個個人都死了,只剩下福貴這樣一個老人凸顯的活著,才特別有力量。” 福貴是死亡的見證人,和苦難的修行者?;蛟S他曾一無是處,但當他經歷了一連串的人間悲,也就磨練出了對苦難的承受力,繼而無怨無悔地活下去。 這或許也是每一個普通的小人物,一生最真實的寫照。 正如余華在書中所言:“人是為了活著本身而活著,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著。所有的苦難終將煙消云散,只有活著,才是最大的勝利?!?/span> 余華的故鄉(xiāng)嘉興是一個文人輩出的地方。郭沫若、矛盾、巴金、豐子愷、徐志摩、金庸、李叔同…… 這些文人后來無一例外都走向了離鄉(xiāng)的道路,余華的人生與他們趨同。 離開故鄉(xiāng)并不容易,但邁出第一步后,下面的幾步則要顯得容易許多。 1993年,余華辭職來到北京,見到了一個更大更開闊的世界。 在雙榆樹的朋友家中,他第一次看到了導演伯格曼的《野草莓》,感受到了電影真正的力量。那晚,33歲的余華激動地從從雙榆樹走回了十里堡的住所。 二者中間的距離,整整隔了30公里。 余華認為,只有不斷行走,消耗體力,才能平復自己被電影震撼到的內心。 伯格曼《野草莓》 一個更廣闊的世界,帶給了余華內心新的沖擊,也幫助他迅速成名,升級換代,跨越階層。 在租來的9平米出租屋寫下《活著》后,余華成為當代著名作家,純文學領軍人物,作品被翻譯成20多種文字,在近30個國家出版。 在各大文學獎項的頒獎典禮現場,常常能見到他的身影。 他的作品將張藝謀送去了戛納。 在北京30余年,余華覺得,只有不寫作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是生活在北京。一旦提起筆,他發(fā)現讓自己感到最安全的地方,仍舊是家鄉(xiāng)浙江嘉興海鹽縣。 寫作對他而言,就是回家。 小時候,父母很忙,就把他和哥哥反鎖在家里。家中的二樓可以看到一片廣闊的田野,兄弟二人時常趴在窗子邊看風景,余華把這個房間戲稱為“景觀房”。 闖禍后,余華就會躲到田野里。晚上,父親去尋他,他就發(fā)出一陣哭聲。這哭聲是信號彈,目的是為了讓父親辨別方向,好找到他,免得走過了。在稻田里躺的最久的一次,余華直接睡著了,醒后,只好自己灰溜溜回家。 回家后,發(fā)現父親還在動手術。 青年余華 在《一千零一夜》里有一個故事,講的是巴格達的一個商人。他坐吃山空,把他自己的財產全部揮霍掉了,然后變成了一個窮人。 他每天都在夢想著,能否回到過去富裕的生活,有一天他做了一個夢,夢里出現了一位智者,智者告訴他:“你的財富在開羅。” 他第二天便背上包裹去開羅了,結果被抓到了警察局。在警察局里,商人告訴警察:“我是因為做了一個夢才來到這里的,我來尋找我的財富。” 警察訓斥他:“你這個蠢貨!我做過兩個這樣的夢,說我的財富在巴格達。夢里,那些財富就埋在一個院子里的一棵樹底下?!?/span> 商人聽完警察的描述,發(fā)現那個院子正是自己的家。他趕緊回家,回到家以后,果然挖出了財富。 人只有離開了最熟悉的地方,再回來,才會知道自己真正的財富究竟在哪里。 《一直游到海水變藍》里,余華站在從小常去游泳的海邊 2014年,余華罹患濕疹,手掌、腳底全部裂開,疼痛難忍、求醫(yī)未果。因一次意外的契機,他回到家鄉(xiāng)海鹽住了5個月。 幾乎是奇跡般的,在沒有任何外力的作用下,濕疹竟然痊愈了。 這或許就是故鄉(xiāng)的力量。 對作家余華而言,是“離開故鄉(xiāng)”成就了他。最初,他不得不離開。但他也是幸運的。 因為,通過文字,他隨時都能回到自己想要折返的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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