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眼看逐鹿 熱淚灑神州 秉筆問道義 破膽書黎庶 《廟東軼事》內(nèi)容提要
這是一部長篇社會紀實小說,展示了二十世紀30年代——80年代初,華山腳下的歷史演變,是富有秦東地域特色的長幅畫卷。所敘牛門一家,遭際坎坷,人生起伏,各領(lǐng)風(fēng)騷。牛保國——他曾經(jīng)是中共地下黨員,四十年代后,卻又成了國民黨鄉(xiāng)長,解放前夕還槍殺過一名地下共產(chǎn)黨員,“文革”期間險些因此要了命,誰料到八十年代,一轉(zhuǎn)身又紅得發(fā)紫,成了縣政協(xié)委員“牛百萬”,由于無視國法,最后竟又一次鋃鐺入獄;更不要說在他一生中所發(fā)生的那些風(fēng)流韻事——他,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牛保民——牛保國的哥哥,一生勤勞儉樸,精明正義,且熱心公益事業(yè),然而世道總是與他過不去,每次運動都受沖擊,最后憂郁而死——這是理該如此,還是天道不公?牛德草——牛保民的兒子,他媽一心想按照自己意圖,把他培養(yǎng)成個勤快、地道的農(nóng)民,可誰知道他苦苦拼搏,堅決與命運抗爭,用紙、筆從社會夾縫撞出一條生路,嶄露頭角,終于沖出農(nóng)門,成為一名初見成效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者。這又到底是人闖世事,還是世事造就人?凡此種種,怎能不叫人拊膺慨嘆“世事多變,人生無?!?!社會底層之呻吟,平民疾苦之吶喊! 牛保國的腿傷,在他那胖老婆張妍的悉心照料下,奇跡般地一天天給日漸康復(fù)起來,現(xiàn)在已經(jīng)基本上能夠撇開拐杖走路了。他這條腿,目前雖然可以斷定日后出不了大力了,但也能看得出來是不會落下什么明顯殘疾的,不礙大事。按理說,這對他已經(jīng)是一件很值得慶興的事了,但誰知道,最近不知道怎的,他竟然整天怎么也還都給高興不起來,心情反倒愈來愈抑郁不樂,情緒一天比一天低沉,脾氣也不像以前那樣平和了。細究其原因,這病癥根子原來并不是肉體上有什么苦痛,而是扎在內(nèi)心深處,精神上覺著氣兒總有點兒不順,不舒暢。雖說階級斗爭后來對他抓得都是夠?qū)捤闪?,可是他還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些不滿足,對自己整天在村子里走路抬不起頭,沒人正眼瞧他,內(nèi)心里很有些不是滋味。這還不消說,忍耐著點兒他也是能夠勉強過得去的,而讓他特別惱火的莫過于在自己家里,不管怎么樣都咽不下牛百善那口氣。本來是完整一座三間門面的四合院,早年和哥哥牛保民分家時,二一添作五,弟兄倆一人一半兒,繼而在院中間兒砌了一道下半截兒用磚做、上半截兒用土坯做,通前至后,六尺來高的墻,這以來把原本的一座宅子,徹底就給切割成了兩院兒。51年土地改革,自家被定成了地主成分,而哥哥牛保民家道比自己還殷實,卻在定成分時化險為夷,安然無恙,定了個上中農(nóng)成分。緊接著村上斗地主、分田地,把他家的這間半院兒宅子,前房分給了一個原先在城門洞里住著,看守西城門的河南籍孤老頭兒李氏;李氏是五保戶,病故后無兒無女,無人繼承這份家業(yè),廟東村生產(chǎn)大隊就把牛保國家這前房修葺修葺,當(dāng)作大隊部用了。前半院的兩間廈子房分給光棍老貧農(nóng)牛百善,從那時起,至今牛百善就一直都在里面住著。這樣以來,牛保國一家人出來進去就都得要從大隊部門口兒和牛百善門前經(jīng)過,一舉一動都在大隊革委會干部們的眼皮子底下,同時也都受著老貧農(nóng)牛百善的無情監(jiān)督,很不自由、舒坦不說,讓他最受不了的還是耳朵里聽到的總是牛百善那極其難以入耳的不三不四叫罵:“我在我毛爺爺給我分的屋子里住著哩,有我毛爺爺撐腰,我在屋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肏地主溝子(屁股)都由我著哩,他誰也管不著!”你說,這樣的日子,一天兩天,忍忍也就作罷算了,可是幾十年來長期整天聽著這些侮辱人的不堪入耳話,牛保國心里怎能想得通?氣不平,然而想發(fā)作又不敢發(fā)作,不發(fā)作窩在心里吧,憋得實在難受。在高壓政治的氛圍里過日子,他心力交瘁,著實沒辦法。牛保國一個人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思考:“一輩子老這樣窩窩心心活下去怎么行呢?這種局面熬到啥時候才算是個頭兒呀?怎樣才得以改變這煩人窩憋的現(xiàn)實呢?”他束手無策,一時怎么也都想不出來個行之有效的錦囊妙計,但還是暗中下定決心,拼死拼活也必須得想出一個應(yīng)對這種尷尬現(xiàn)狀的辦法來。這辦法不管是好辦法還是壞辦法,只要是辦法,只要能有效改變目前這種難以忍耐的狀況就行,哪怕是給人磕頭、變鱉、叫八爺呢,反正長痛不如短痛。這種局面要是再不改變,長此以往下去,不要說自己在村里當(dāng)縮頭烏龜,就是到兒子、孫子手里,也別想能抬得起頭來,出口順心氣兒,過像人樣兒的日子,恐怕連重孫子長大以后,也都得要成龜孫子了,祖祖輩輩、一舉一動,受人歧視,被人欺負。堅決不能讓這樣的局面持續(xù)下去,社會大局,自己當(dāng)然無力回天,但廟東村這塊兒小乾坤,自己還是得要破釜沉舟地設(shè)法去扭轉(zhuǎn)扭轉(zhuǎn),總之,牛保國不甘于老是處在目前這種殘酷折磨身心的境地,就這樣永遠一成不變地裝鱉度日月。他竭盡全力想使目前這種狀況有所改變,輾轉(zhuǎn)反側(cè),絞盡腦汁,苦思冥想,煞費心機地琢磨著。又是一個夏收開始了,村外田野的麥子被一個晚上的東南風(fēng)給吹得一片金黃,正如一首革命歌曲里所唱的:“麥浪滾滾閃金光,……社員心里喜洋洋。”農(nóng)民們從去年秋季一直忙活到今年仲夏,辛辛苦苦、黑水汗流地戰(zhàn)天斗地多半年,到頭來為的就是這一料莊稼,這料莊稼幾乎可以說是他們一整年來的辛勤汗水之結(jié)晶,全部希望之所在,現(xiàn)在好不容易熬到收獲季節(jié)了。俗話說:“蠶老麥黃,秀女下床?!敝刑茣r期的白居易在他的《觀刈麥》詩里不是也這樣寫道,“田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鞭r(nóng)村人要是一進入夏收大忙季節(jié),那生活氛圍驟然就不一樣了,節(jié)奏無形中也都加快許多。你看,一大早,天剛麻麻亮,廟東村生產(chǎn)大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所有社員群眾一個個就都手里拿著前一天晚上在磨刀石上早磨得鋒芒利刃的鐮刀,像蜂擁一樣走出村子,小跑兒向田地里奔去,開始動手收割這一望無際的麥子——進軍夏收。按廟東村生產(chǎn)大隊之慣例,割麥子時,成年人不論男女,每人每次都得要割播種時所播的四行(壟)麥子,且一旦動手割開了就巾幗不讓須眉,人人爭著向前,惟恐自己落后。這活兒一般是責(zé)任落實到人的,誰先從地這頭兒割到地那頭兒了,誰就坐下來休息,通常是不會主動幫助他人的。當(dāng)然,如果你一味貪圖速度快而不顧所割麥子的質(zhì)量,把麥茬留得過高,或者麥子遺得太多了,那也是不行的。生產(chǎn)隊專門安排了個得力干部,手里拿著把鐮刀,在割麥人背后不停地來回巡視督察。你要是所割麥子的質(zhì)量太差勁兒,人家馬上就會指名道姓地喊你,指責(zé)批評,要你立馬扭回頭,采取有效的補救措施,予以返工;讓你沒面子,當(dāng)場下不了臺不說,進而還得扣你工分,所以在這方面,人們就都誰也不敢過分的敷衍塞責(zé)了。牛保國盡管腿還沒好利索,走起路來還多少有點兒瘸——這也算是文化大革命中紅衛(wèi)兵實施強有力的階級專政,給他留下的光榮印記吧,但在這生產(chǎn)隊的三夏大忙季節(jié)、非常時刻,他也不得不要干部指派或者上門催叫,自覺拿起鐮刀,就也到地里割麥子來了。社員們一到地頭兒,就自覺地擺開了“一字長蛇陣”,投入急如星火的麥收工作。你看,他們一個個鐮刀揮舞,技術(shù)嫻熟,手起麥割,嚓嚓有聲,節(jié)奏音樂感強,動作頗有情趣,你追我趕,互不相讓,一時間誰也顧不上再和誰去逗笑兒尋樂子說閑話了,人人手頭兒上都在使勁兒,彼此比著看誰麥割得快,能搶到前邊去,先割到地那頭兒,坐下來休息,以心理享受割麥行家里手這一殊榮。他們此時的勞動姿勢可謂優(yōu)美好看極了,像百數(shù)只白鶴晾翅,又像是沙場秋點兵,整個合起來,簡直就是場面極其壯觀、氣勢無比恢弘的集體舞蹈表演。牛保國在競爭如此激烈的群體勞動中,盡管是竭盡全力的在豁出命干,但由于諸多方面的原因:本不在行,且上了年紀,幾經(jīng)折騰,元氣有傷,腿疾初愈,尚在恢復(fù)等等,所以難免顯得頗為心有余而力不足,不管是怎樣地使出渾身解數(shù)努力,但還是越來越?jīng)]底氣、后勁兒,無法趕得上割麥的整個群體,一步步漸漸被落了下來。一時心急上火,禁不住抬起頭,茫然朝四周圍看了看,“唉”的發(fā)出了一聲無可奈何地長長嘆息??墒怯姓l知道,在這長嘆之余,他眼睛無意中朝前一瞥,突然隱隱約約發(fā)現(xiàn),割麥沖在最前邊的那個二十啷當(dāng)歲的青年精干小伙子,此時已經(jīng)都快割到地那頭兒了,而他自己這會兒還像只蝸牛,在地中間兒一步步慢騰騰往前挪,人家把他幾乎都甩了多半截子。這小伙兒手起鐮落,動作異常瀟灑,割起麥子來像飛一樣直朝前躥。“這人是誰呢?干活兒手腳咋這樣麻利,真不簡單?!迸1笈d嘆,暗自夸贊著,但由于距離太遠,前邊又有許許多多還沒割倒的麥子遮擋著視線,那人的大半個身子都看不見,時不時只能見到他個彎腰割麥的脊背,因而一時難以辨認出來究竟是誰。眨眼間割麥的大部分人都已經(jīng)割到地那頭兒了,坐在那里歇息緩氣兒,為下一番的割麥勞作生產(chǎn)生產(chǎn)力,準備應(yīng)對即將開始的新一輪角逐——這角逐真讓人有點兒當(dāng)堂不認父的殘酷感。可牛保國這會兒還在離地頭兒很遠很遠的地中間兒,手腳并用,像只烏龜一樣,死活都快不起來地跪在那里,往前使勁兒割著,爬行。他被落在麥地的半截腰里,老牛拉破車,心里著急得跟著火了似的,可是光著急頂什么用?割麥這活路,是人命活兒,要來實的,得要靠真本事,又不是講理論,只要上嘴唇挨著天,下嘴唇挨著地,不著邊際地說幾句大話,就能解決問題的,反正自己已經(jīng)是竭盡全力了,割不到人前邊去,你說有什么辦法?只能聽其自然,如是而已。不過,就在他“山窮水盡疑無路”的時候,誰能料想得到事情竟然給奇跡般的出現(xiàn)了“柳暗花明又一村”。在地頭兒稍事休息的割麥人中,有人看著牛保國手忙腳亂、丟三落四、顧此失彼那狼狽相,心里實在有點兒過意不去,開始心疼起來。這人不是別人,就是那個割麥最快的小伙兒他媽,也是我們早已熟悉的那個蓮葉。她禁不住開口對自己兒子數(shù)落說:“連欣,小伙子家,歇息多長時間是個夠?去,快到那兒幫你保國叔割兩下麥去,娃娃家嘛,身強力壯的,多干點活兒能把你什么給干沒了?現(xiàn)在正學(xué)人哩,再別一天那么懶的,偷奸耍滑?!?/span>“誰懶了?誰偷奸?;耍课乙稽c兒也沒比別人少干!”牛連欣強辯著,雖然心里對他媽的嘮嘮叨叨,不住指責(zé)不服氣,不大滿意,但僅僅只是嘴巴上把他媽淡淡地頂撞兩句,而行動上還是不急不忙地拿起他自己那把鐮刀,起身遠遠迎著落在麥地中間的那牛保國,給割起牛保國所割的那四行麥子來。這時候,不知道是誰在牛連欣身后,似乎是戲謔地沖牛連欣大聲喊著說:“連欣,小娃兒勤,愛死人;小娃兒懶,狼吃都沒人攆。你學(xué)雷鋒,做點兒好事唄,助人為樂嘛,接接你保國叔怕什么?”這周圍的人,誰都能聽得出來這人說這話的實際用意,分明話里有話,言在此而意在彼,但大家都裝作像沒聽出什么來似的,誰也不肯說破,只是哈哈一陣笑,應(yīng)和著說:“連欣,這話說得對著哩,誰又說不是的呢?”這才是:各自都有心中事,大家俱在不言中。牛保國正苦于自己割麥沒法兒割得快,割到前面去,一下子被落得這么遠,這一晌工夫,怎么才能趕得上人呀?他四顧看看自己所割的那四行麥子周圍,其他人所割的麥子,早已全都倒在地上,一堆兒一堆兒放得整整齊齊的了,而惟獨自己所割的這四行麥子,還像一條長長的金色防風(fēng)林帶,孤零零地留在這塊地的當(dāng)中間兒,把原本是完完整整的一塊麥田,從中間給分成了兩半爿兒,心里熬煎得不行。他正在不顧一切地拼命加速往前割著,猛一抬頭,沒提防看見一個小伙子,旋風(fēng)般地割著他所割的那四行麥子,迎頭朝他接來,且轉(zhuǎn)眼間就割到了離他不遠的地方。這個意外的發(fā)現(xiàn),讓他頓時驚喜不已,覺著這真是吉人天相,雪中送炭,禁不住對其感激涕零,繼而心里一下子就再也沒有割不前去、攆不上人的那種沉重負擔(dān)了,渾身上下都輕松起來,就像三伏天喝了碗冰鎮(zhèn)汽水兒,哪兒都覺著有種說不出的舒服。就在這當(dāng)口兒,他心里突然不由得又“咯噔”了一下,對這個前來接他割麥的小伙子產(chǎn)生了一種異樣的親切感,因為他猛地一眼,認出來這個前來接他割麥子的小伙子是誰了,他不是別人,正是蓮葉的兒子牛連欣。從牛連欣那瀟灑的一舉一動上,他似乎看到了自己年輕時候的身影、風(fēng)姿:這娃干活兒手腳這麻利勁兒,豈不酷似自己當(dāng)年那風(fēng)華正茂的身手?現(xiàn)在他名義上雖然說是茍良的兒子,但牛保國心里比誰都清楚,在牛連欣體內(nèi)流淌著的那血,實質(zhì)上有一半兒都是他自己的基因。不管怎樣說,即使走到天盡頭,這世情還是一個“親”字掰不開,遺傳這怪物,雖然人手摸不著,眼看不見,現(xiàn)如今理論上也不信這個邪,但從古到今,卻一直都不無時無刻地在起著威力無窮的作用。不是小說上也經(jīng)常這樣寫嗎?《楊家將》里的楊宗英,壓根兒連他父親楊七郎是什么模樣兒,都沒見過,楊七郎是在為父楊繼業(yè)搬兵的路上,與杜氏女倆成的親,花燭洞房也僅只一個晚上,后來就被奸賊潘仁美綁在高桿上,用亂箭穿心,殘忍地給射死了,就那,楊宗英長大以后,還不是不畏艱難險阻,千里迢迢地奔赴邊關(guān),認祖歸宗,和楊家滿門一條心,協(xié)力殺敵,為國效命去了?牛保國心想,牛連欣,不論咋說,不論說到哪里,實際上也還都是自己的親骨血,自己播下的種,是自己這根藤上結(jié)下來的一個瓜,就是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哩。他家現(xiàn)在成分,雖然說不上是貧、下中農(nóng),可也是個普通中農(nóng)。普通中農(nóng)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月里,盡管不是革命的依靠對象,可也是革命的團結(jié)對象呀,從政治上是不能說有什么疤痕的。這娃,從目前的各方面素質(zhì)來看,還是根能扶得直的竹竿,如果把他扶持上去,讓他在生產(chǎn)隊里大小擔(dān)任個什么職務(wù)的話,那日后肯定對自己錯不了,大有好處,搞好了說不定還能成為自己一個不錯的代言人,遮風(fēng)擋雨的保護傘呢;好些不便于自己直接出面說的話、辦的事,通過他,那都有可能能辦得成,達到預(yù)期的目的。牛保國這樣想著想著,不由得越想越入神,越想越稱心,越想越樂滋滋,越想越覺著自己前景艷陽高照,鶯歌燕舞。一時間,他那滿是汗水和著泥土的臉,不知不覺的就布滿了甜蜜的笑容,像一朵盛開的月季花兒。他心里已經(jīng)是好久沒有過的萬事勝意了,似乎一切美事很快就都會遂心如愿,變?yōu)楝F(xiàn)實,頓時其它什么苦、累、痛,全都給忘得一干二凈,周身立馬充滿一種幸福感,一個長期以來難以構(gòu)成的遠大設(shè)想,宏偉藍圖,這時候在他心里已基本上經(jīng)繪制成形。看來還是偉大領(lǐng)袖的教導(dǎo)正確英明:世界上人是最可寶貴的,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間奇跡都能創(chuàng)造出來。前兩天,廟東村生產(chǎn)大隊那些還是一眼望不到頭兒的麥田,這才僅僅經(jīng)過大約五六天時間的人海鏖戰(zhàn),竟然就被人民公社那些無往而不勝的社員群眾,三下五除二,給神奇地割完,運回到村西頭兒如鏡面平整的打麥場上,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的優(yōu)越性,這回得到了充分、徹底的體現(xiàn)。生產(chǎn)隊的夏收工作重心,很快就由收割轉(zhuǎn)入到了麥場碾打這方面來。一時間,生產(chǎn)隊的全部勞力,就都空前集中在打麥場上,他們用公社農(nóng)機站派來的一臺大型拖拉機碾場。這臺大型拖拉機曳著好幾個大碌碡,在一個有幾十畝地大小而且坦蕩如砥的場面上,帶著呼呼風(fēng)聲飛跑,把攤開放滿在場面上,有半人多高那么厚的麥子,反反復(fù)復(fù)地碾過來、碾過去,不知道要頂多少頭牲口在干活兒呢。兩三個會木工的社員,手握斧頭、鑿子等工具,目不轉(zhuǎn)睛地站在一邊,專心察看,不時地在忙碌著修理碾場過程中碌碡架子所出現(xiàn)的問題。待拖拉機曳著碌碡把那些攤滿一場面子的麥子碾過多遍,麥稈兒碾成短麥秸,麥?;旧先胂聛硪院螅瑘雒嫔狭⒖叹驼緷M了人,男女老少齊動手,開始啟場了。他們由身強力壯的小伙子,兩人一組,合伙使一把推杈,吶喊著在打麥場上發(fā)瘋似的地來回奔跑,一杈杈把婦女、老頭兒——一些體弱一點兒的勞力,用木杈挑到一塊兒的麥秸,從場中心往場面四周圍邊兒上運。牛保國這會兒一邊不緊不慢地用手里那柄木杈,不住把場面上經(jīng)拖拉機碾過了的碎麥秸和麥粒往分離的挑,一邊不斷頭兒地用搭在脖子上那毛巾,揩拭額頭上浸出來的汗水,同時還不失時機地抽空兒在一個勁兒向他周圍的人,不厭其煩地夸贊這時正在打麥場上生龍活虎,來回奔跑,用推杈拉運麥秸,干得正起勁的那牛連欣。牛連欣和牛保國的親侄子牛德草搭伴兒,合拉一把推杈干活兒,兩人站在一起,牛德草比牛連欣明顯要人高馬大得多,然而牛連欣的機巧、有心眼兒,竅道兒多,卻一點兒也不遜色牛德草。他們倆一人手持推杈的一邊兒,行為舉止,配合默契,在這滿是厚厚麥糠和麥粒混攪在一起,使人走起來都非常艱難、費勁兒的場面上,氣喘吁吁地奔跑著把麥秸往場面邊兒上運。推杈伴隨著他倆一聲聲氣吞山河的“嗷兒——嗷兒——”長嘯,向場面上那些被人挑到一塊兒,挑得像一堆堆小山頭似的麥秸堆插去,滿場面的麥秸旋即就被這些生龍活虎的小伙子,從場中心給拉了出去。這麥秸盡管說分量很輕很輕,但是在推杈上一下子插得就像座山丘似的那么多,也把推杈壓得“咯吱咯吱”一個勁兒不住直響,給打麥場平添了一派非凡的熱鬧氣氛。是的,在場面上,這些眾多拉推杈的小伙子中,牛連欣和牛德草顯然是干得最出色、最漂亮的兩個佼佼者,工效明顯比其他人高得多。而牛連欣和德草搭伴兒,如果不是心細的明眼人,不十分留意觀察,在他倆之間絕對是分不出高下雌雄來的,只知道這倆人合伙干活兒,配合默契,活路干得非常利索,卻難以知道牛德草在干活中比牛連欣舍得出力,而牛連欣卻比牛德草工于心計,有門道兒,他完全是借助牛德草的實力,四兩撥千斤,彰顯自己的,其實根本就沒法兒能配得住牛德草。對此,牛保國可心里可清如水、明如鏡,你看他這會兒不住口地“嘖嘖”連聲夸贊說:“喂,你們看,那兩個年輕娃,干得多歡實。別看連欣那小伙子,個頭兒比德草低好一些,可干起活兒來,卻一點兒也都不比德草差,手腳麻利,有心眼兒。這要是給另一個人,與牛德草搭幫干活兒,我怕還真的沒法兒陪得住呢。連欣這娃不簡單,真有兩下子。”一般人不留神,不細想,猛然間還輕易聽不來牛保國這話的醉翁之意,不知道他究竟是在夸誰,牛德草還是牛連欣。于是有人不解其意地立馬應(yīng)和說:“你別看,德草那小伙子,就是家庭出身不行,活活把娃前途給影響了,其實嘛,這娃干什么都很出色,聽說在學(xué)校念書,一直到高中畢業(yè),學(xué)習(xí)都很優(yōu)秀,還當(dāng)過全校學(xué)生會的什么副主席,可惜考大學(xué)差一步?jīng)]趕上趟兒,把一輩子的事,硬是給耽擱了。回到家這幾年,在生產(chǎn)隊勞動鍛煉也出息多了,有文化又好動腦子鉆研,干啥活兒都在行,有竅道。唉,只是頂什么用呢?出身不贏人,把塊兒好材料活,生生窩農(nóng)村都給埋沒了,有啥辦法。”然而又有人不以為然地接著說:“那你話可別這么說?,F(xiàn)如今人家世事到這兒了,沒趕上機會的人多著哩,窩在這農(nóng)村,把你是條龍,即使有通天的本事,又能怎么樣?現(xiàn)在不管干什么事,人家都講究的是以家庭出身論優(yōu)劣,定弦兒;親不親,階級分嘛,誰管你有知識沒知識,有本事沒本事那些破事兒,誰又敢沒事尋事,重用他?他也就直老四個牙了唄,還不是一輩子都得不停地繼續(xù)認真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跟咱一樣,埋頭一心一意修理地球唄?”牛保國一聽馬上附和說:“你這話算說對了?!彼捳f得很平和,褒誰、貶誰,蘊含其中,但又不顯山、不露水,如果不是很有心計的人,一忽兒還真聽不來他的實際用意在哪里。場啟出來了,混攪一起的麥糠和麥粒,很快就被眾多社員群眾七手八腳地用碾場那一套農(nóng)器家具,在場面上集中到了一塊兒,堆積成像小山嶺一樣的大長堆子。婦女和年老一點兒的社員,也都用掃帚把場面打掃得一干二凈的了,眼看緊張的揚場活路,瞬間就要開始。揚場,這活兒在當(dāng)時農(nóng)業(yè)上,可算是四大技術(shù)活路之一。這一帶人,把這從事農(nóng)業(yè)四大技術(shù)性強的活兒,用一句口頭禪概括為:“提耬,下芟,鍘麥秸,揚場使得左右锨?!比绻l有本事把這四樣兒活路都能全拿下來,那么他們就把這人叫做莊稼活兒上的全套把勢。這時,生產(chǎn)隊長把一部分人分流出去,讓他們?nèi)グ邀溄斩膺M一步整理整理,堆積好,以免夏收季節(jié)天氣多變,雷陣雨多,說來眨眼就來,下雨時雨水灌了進去,把麥秸浸濕、漚壞,因為生產(chǎn)隊里的那幾十頭牲口——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主要動力,全年還指靠著這些麥秸作粗飼料呢;而留下另一部分干活兒有技術(shù)或者是有眼色的人,干揚場這活兒。自然,牛德草、連欣、保國、郝芙蓉——牛保國那兒媳婦等一大幫人,都被留了下來。牛德草、牛連欣一些小伙子為了避免在揚場的過程中頭頂兒上落麥糠,弄臟了頭,以致回去難洗,就各自給頭上戴頂草帽或者包塊頭巾,分兩撥兒,面對面站在所要揚的麥堆子兩頭兒,用手里所持的木锨,一下一下地開始揚起場來。牛保國等一些干活有心眼兒,有一定經(jīng)驗的老年人、婦女,站在上風(fēng)頭,配合這些小伙子們的揚場,用掃帚不停地把風(fēng)吹不出去的那些夾雜于麥粒兒中的短麥秸稈兒及沒碾徹底的生麥穗兒等雜物,往出掠。事情說來倒也湊巧,這會兒正好天隨人愿,刮起東南風(fēng)來,牛連欣不像牛德草那樣遇事深沉、厚誠、寡言少語,不愛張揚,可能這也是他人生旅途比較順當(dāng),沒有受過什么政治運動沖擊的緣故吧,性格很是外向,趕緊搶上風(fēng)站在麥堆子南邊——站在這樣的位置揚場,不大為塵土雜物所瞇,這也是他這人遇事心眼兒多、善機變的一個具體表現(xiàn)細節(jié),不等生產(chǎn)隊長拴牢發(fā)話,他就主動沖在場的所有人大聲喊道:“風(fēng)來了,大家伙兒手上都來點兒勁兒,抓緊時間,趕快揚吧!”麥堆子周圍的那一幫幫子揚場的人,也沒有誰顧及他當(dāng)沒當(dāng)干部,有沒有資格發(fā)這話,指派人,一個個潛意識就都順從地應(yīng)和著,揮動手中的木锨、掃帚等工具,隨著這一聲喊,勁頭兒十足地干起活兒來。牛保國對牛連欣這一十分適時的發(fā)話,以及這話所起的積極效應(yīng)極其贊賞,自然響應(yīng)著一邊揮動手中掃帚,自己加勁兒奮力干了起來,同時又一邊鼓動他身旁的人說:“連欣這娃說這話對著哩。消停的生意,緊張的莊稼。咱們趁這陣兒風(fēng)來了,趕緊把腳手都放快一點兒,干吧!”牛保國近來為了在社員群眾中替牛連欣樹立聲望,可沒少費心思,總在處心積慮地抓住一切可乘之機,不失時機地作輿論引導(dǎo):“你們看看,你們看看,連欣這娃,人家還就是能行,對農(nóng)活兒路路精通不說,干起活兒來這心眼兒還真夠數(shù)兒,說話也有號召力。這不,你看,他剛說一聲‘干!’一下子就把大家伙兒還都給全吆喝起來了,人人聞風(fēng)響應(yīng),個個立馬動起手來。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在群眾中多有榜樣性和感召力!大家伙兒要是能把他推舉出來,讓在咱生產(chǎn)隊大小當(dāng)個組長或者什么干部的話,不是我夸,那肯定是把不可多得的好手。有他這樣的莊稼活兒把勢,給咱大家領(lǐng)頭兒、帶路,生產(chǎn)隊的那生產(chǎn),保準呼呼呼,一溜風(fēng)就上去了?!?/span>牛連欣、牛德草他們一幫年輕小伙子,站在麥堆子兩頭兒,生龍活虎地在揚著場,一瞬間揚出來的麥粒金燦燦的就在他們面前厚厚落了一層,但這還不夠干凈,尚達不到曬干后入倉所要求的標準。要想把它徹底揚干凈,那就還得要再有一道工序,他們這里人把這道工序叫做“戧場”。干戧場這活兒,不僅費力氣,而且還要講究有相當(dāng)?shù)募夹g(shù),它是一道很有亮點,很能顯能耐而又頗引人注目的活路,一般人干這活兒是很難被大家看得過眼的。牛連欣生性好表現(xiàn)自己,自然當(dāng)仁不讓,不要生產(chǎn)隊干部指派,就主動搶先上陣,著手干起這活兒來。牛德草干活兒歷來任勞任怨,心中頗有城府,此時雖然一聲不吭,但心里對牛連欣這種好張揚、愛顯示,卻很看不慣,于是暗中有意要和他比試比試,把衣袖往上一挽,朝手心兒吐了口唾沫,就也走上前去,拾掇戧場了。你看,此時兩人俱舞動手中木锨,你前我后,猶如八仙過?!黠@神通,直把那金粒子似的麥顆兒,一锨緊過一锨地擦耳貼肩拋撒向空中,揚了起來,形成一道道層出不窮的弧形扇面,在夕陽的照耀下,看起來黃亮亮、金燦燦,美麗極了。牛連欣不用說,出手麻利,動作灑脫,舉止適度,花哨得簡直就像在翩翩起舞。而牛德草呢,緊隨其后,當(dāng)然一點兒也不含糊,手里攥著還是他父親牛保民在世時經(jīng)常使用的那把上好的桑木木杴,左右手交替,不住倒換,使得呼呼山響,風(fēng)強低撒,風(fēng)弱高揚,動作得體自然,變化遂心如意,頗為得心應(yīng)手,技法嫻熟得出神入化,妙不可言,且招招來得實在,下下又都正在點子上,令人嘆為觀止。他把那麥粒一杴杴向頭頂上撒去、揚開,即刻就形成了一道道金色的晚霞,一落到地上,那就更是一陣又一陣的珍珠雨了。這會兒他倆人借風(fēng)力,風(fēng)助人威,好一場比試。兩人雖然說都是廟東村做莊稼活兒最頂尖兒的名將高手,但還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凡是長眼睛的人,誰都能看得出來這強中更有強中手,能人之上有能人,牛德草的表現(xiàn),處處都比牛連欣要略高一籌,手中出活路;盡管舉手投足他可能還沒有牛連欣那么花哨,近似舞蹈動作,但工效可要比牛連欣高多了,招招兒來得實在、有力度。居心叵測的牛保國,不用說心里一切都明明白白,但別有用心,這會兒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既定方針,就又適時地開始了他的輿論宣傳:“你們大家看,你們大家都快看看……連欣這娃活兒干得多美,多利落!哎,不是我又夸呢,說實話,在他們這一幫幫子年青人里面,我怕如今還沒一個能敵得住他的?!?/span>最近,牛德草在緊張的勞動中不止一次地聽到他二大牛保國這樣故意歪曲事實,言過其實地評議牛連欣,一開始他還不以為意,但后來越來越覺著牛保國之所以這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別有用心,另有圖謀,這以來就愈覺得牛保國把話說得越來越有點兒離譜兒、出格兒、邪乎、肉麻,讓人聽著惡心,身上直起雞皮疙瘩,只是審時度勢,覺著一時還沒有必要由自己去點破,招嫌惹疑,因而僅僅只是鄙夷的看了牛保國一眼,朝一邊吐了口唾沫,什么話也都沒說。不過,世上這事情往往是過猶不及,要知道,這話說三遍,比屎還臭。牛保國類似這樣的話說多了,其他人即使再笨,也就都能察覺出他話說得有失公允,太得極端,未免過分溢美了牛連欣,于是心里就直覺怪怪的,總感到有些蹊蹺,來頭不正:明明是牛德草揚場要比牛連欣強多了,這牛保國還是牛德草的親叔父呢,像他這樣精明的人,咋能連親疏遠近,都給分不出來了,昧著良心,胳膊肘兒朝外彎,疏近親遠,一味說牛連欣是廟東村生產(chǎn)大隊青年人中的鳳毛麟角。他這樣做是無意中的過失呢,還是有意而為之?其用心究竟又何在?當(dāng)然社員群眾中也有一些靈醒、聰慧一點兒的人,心知肚明這里邊的奧妙,暗暗不住贊嘆牛保國這人處事深藏不露,棋高一著。德草與連欣哪一個與牛保國血緣近,在牛保國心里是最清楚不過的了。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嘛,這還用誰說?于是他們就都瞅著牛保國不說話,只管一個勁兒訕笑,想把自己心里那些鮮為人知的秘密,全都用這一笑,盡情表露出來。其實,牛保國這人也不蠢,精靈極了,他立即發(fā)現(xiàn)人們這異樣的眼神和笑,多多少少有點兒味道不正,自然知道這里面的原委真情,趕緊就自我解嘲、掩飾,沒話找話,把大家注意力往開的岔說:“快,風(fēng)正了,咱們都別只顧說話,耽擱了活路。趕緊趁風(fēng),抓緊干活兒要緊!”大家這才注意到,這會兒只管說話、斗心思了,牛德草和牛連欣倆一陣子猛揚,沒經(jīng)過掠行(hang)的麥粒已經(jīng)積聚得老多老多,幾乎把他們腳面都給深深掩埋住了。麥粒堆子像條金燦燦、黃亮亮的大鯨魚,躺在那里;被風(fēng)吹不出去的那些生麥穗子、短麥秸稈兒,夾雜其中,隨著麥粒不斷繼續(xù)的在糧食堆子上落,有不少都已經(jīng)被麥粒埋住了少半截兒,讓人看著十分扎眼。于是大家就都緊張起來,著忙干開了活兒,再也沒有誰有心思顧得上和他人扯閑淡、聊天兒,啄那些沒顆兒的食了。水滴石穿,繩鋸木斷,什么事情都經(jīng)不起曠日持久的浸染、侵蝕、同化,其作用也是一樣萬萬不可低估的。有一些事情,其面目本來往往不一定就是那個樣兒,但如果有人歪曲的話說多了,輿論滲透、說得時間一長,人們就會自覺不自覺地受到一種不正確的潛移默化,慢慢地習(xí)慣于某種現(xiàn)成的說法,不再去勞神費力,考慮其本來真相,而會隨聲附和,人云亦云起來,三人成虎,順理成章地認可其成說,積非成是。這樣以來,黑的也往往就被人誤當(dāng)成了白的,“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可能說的就是這種異常現(xiàn)象,牛保國夸贊牛連欣一事,就是一個活生生的實例。一開始,好一些人對牛保國的過分夸贊、褒揚牛連欣,多少還都有些聽不慣,很不以為然,常持異議,頗多微詞,但隨著斗轉(zhuǎn)星移,日月更替,久日久之,牛保國不厭其煩的那精神,喋喋不休的說道,就使得好一些人慢慢地耳熟能詳起來,所以不可幸免地也就受了他的感染,潛意識不得不背離事實的真相而接受其觀點,覺著牛保國所說的那些話,也似乎言之成理,不無道理,牛連欣在某些方面確實要比牛德草技高一籌,更強一些,尤其是他那見人的謙恭、隨和,在他那些同齡人中,確確實實還算得上是個鶴立雞群的鳳毛麟角,這一點,牛德草說什么也都望塵莫及。再說了,牛德草他即便真的在各方面都比牛連欣還強一些,然而那又能怎么樣呢?有什么用?單家庭成分這一樣兒,就把他壓彎了腰,壓得永世都抬不起頭。反正不論怎樣說,他都是塊兒上不了席面的狗肉,說好聽一點兒,席面上能離得了的胡蘿卜,為他和人爭高論低傷和氣,白惹人嫌,劃不來賬!于是,慢慢地,慢慢地,牛保國的看法,在廟東村生產(chǎn)大隊不知不覺就占了上風(fēng),成了不刊之論。又一年開春,生產(chǎn)隊召開社員群眾大會,調(diào)整干部領(lǐng)導(dǎo)班子,選舉作業(yè)組小組長。全生產(chǎn)隊的社員群眾聚集在飼養(yǎng)室內(nèi)的牲口槽前那過道兒里,在牲口不住吃草的“咔嚓咔嚓”聲中,醞釀起今年該推舉哪幾個人擔(dān)任生產(chǎn)隊作業(yè)組的小組長這一職務(wù)來。生產(chǎn)隊作業(yè)組小組長,別看其職位小,連個生產(chǎn)隊的隊委會委員都夠不上,然而在推舉候選人時,對其各方面要求的條件,可是夠嚴格的了,不僅所推選的人要出身好,而且還要精通務(wù)莊稼的各類活路,是個能帶領(lǐng)群眾沖鋒在前,身先士卒的實干家;必須由一個既很有組織才能,又具備很強指揮能力的人來充當(dāng)。別看一個生產(chǎn)隊,少說也有好幾百號人,可是真正要在這么多人中間兒,挑選一個這樣六頭兒都能占得住的好苗子,那可真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當(dāng)然作業(yè)組小組長這官兒,你別看,他名分不大,級別也不高,沒有什么品階,可是所管的那事兒卻不少,實權(quán)在一定程度上還是挺大的,在生產(chǎn)隊的日常事務(wù)中,各種具體活路,幾乎全都由他出面安排協(xié)調(diào),一天分派誰干什么活兒呀,哪個社員一月的出勤日該定多少天呀,甚至誰有點兒些許小事兒要請個假呀什么的,等等,這些基本上都由他一手經(jīng)管著的。生產(chǎn)隊召開隊委會,他大都也能參加,而且在會上還多少有些發(fā)言權(quán),所以社員群眾對這個職務(wù)還都是挺看重的,誰不想推舉一個既能走得到人前去,勝任這項工作,又能代表自己利益,替自己說話,為自己謀事兒的人來擔(dān)當(dāng)呢?你看,這會兒會場氣氛可活躍了,一時間大家議論紛紛,眾說不一,聚訟紛紜,嗡嗡嗡,到處都是一片像蜜蜂采蜜一樣的說話聲,讓人莫衷一是,然而卻沒有一個人在這節(jié)骨眼兒上打頭炮,輕易率先站起來發(fā)言。他們都擔(dān)心自己要是一馬當(dāng)先,提出個候選人,立馬就會成了眾矢之的,進而被其他人后來所另提的某個候選人給取代,否定了,因而都特謹慎,持一種觀望態(tài)度,等機會,看火候,以圖后發(fā)制人。對此,牛保國眼睛不由一亮,心里暗想:“何不趁眾人舉棋不定、莫衷一是的這個大好時機,自己主動出擊呢?”然而他又考慮到自身成分問題——地主、階級敵人、專政的對象,覺著如果親自赤膊上陣,率先提名個作業(yè)組小組長候選人的話,不要說自己有沒有這個發(fā)言權(quán),即使有,恐怕這樣做也不僅不會有益于事,反而還會弄巧成拙,畫虎不成反類狗,自討沒趣兒,使結(jié)果適得其反,因此他不敢草率行事,貿(mào)然輕舉妄動。然而男子漢大丈夫,做事應(yīng)該當(dāng)斷即斷,怎么能首鼠兩端,猶疑不定呢?牛保國后來著急得實在忍無可忍,有點兒憋不住了,于是只好挖空心思,謀劃別出心裁,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曲線救國了,決定自己出面,去活動另外一個人,讓其打頭炮,按著自己意圖發(fā)言,然后自己相機行事,出面擂鼓助陣,搖旗吶喊,以促其事成。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牛保國主意一定,立時抓住這一難得的機遇,毅然決然地暗暗朝牛百順跟前靠攏、湊去。牛百順這個人,可不像他哥哥牛百善,是個政治風(fēng)向標,總看風(fēng)使舵,遇事順乎潮流,光浮上水,把形勢一味跟了個緊,腦子轉(zhuǎn)彎兒快得甚至讓人都覺著似乎缺了點兒什么。他這人不僅為人剛正不阿,敢說敢當(dāng),而且還是一根兒筋,相當(dāng)?shù)挠腥饲槲秲?,向來老覺著自己哥哥牛百善分了牛保國人家前院兒的那兩間廈子房,多年來一直都住在里面不說,還對人家牛保國一家人是那么一種態(tài)度,實實無端攪擾了人家的日常生活,給人家平添了不少沒必要的麻煩,因此在牛保國面前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歉疚感。他這個老貧農(nóng),根子正,天不怕、地不怕,心直口快,無所顧忌,往往心里想啥就會說啥,從不考慮得罪不得罪哪個人,也不怕他人說三道四,只要是自己認準了的,就滿碟子滿碗一盤端,一炮放;身上的缺點就是平日魯莽了些,性急了些,往往把問題想得過于簡單了些,動不動說風(fēng)就是雨。牛保國借口向牛百順討火點煙,順勢就坐在牛百順身旁,別有用心地給牛百順遞了一支香煙,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跟牛百順套起近乎來:“來,百順,嘗嘗我這煙咋樣?”人有敬意,須當(dāng)領(lǐng)之,這是常理嘛,不然是會傷對方臉面的。牛百順想到這一點,扭回頭看了一眼坐在他身邊,且笑容可掬的牛保國,嘴里盡管一個勁兒地謙讓說:“不抽,不抽。我這兒有我自家地里種的那旱煙葉子呢,我抽習(xí)慣了這東西,抽你那煙,沒勁兒,不過癮?!钡诌€是在牛保國的一片“別見外,別見外,都自家人嘛,客氣什么呢?”聲中,情不自禁地把牛保國給他遞過來的那支香煙就給接住了,臉上同時流露出了些許友好神色,“唉,你看、你看……我這咋好意思好事無干地抽你煙呢?”“我說你這人呀,看把話說到哪里去了,一下子說得那么生分的?這誰還不知道塵世上‘煙火不分家’這理兒?現(xiàn)在我的煙,你的火,咱倆誰也不沾誰的光。你說是不?”牛保國一邊虛情假意地嗔怪著牛百順,一邊向牛百順要過打火機,點著自己所要抽的煙,然后又熱情有加地去給牛百順點煙,同時單刀直入地就把話引入了正題,“喂,百順兄弟,我想跟你說個事兒,沒看成不?”“行嘛,咋不行呢?咱倆,有話你就盡管說?!迸0夙槻患偎妓鞯貪M口應(yīng)承著。“依你看,咱們生產(chǎn)隊今年這作業(yè)組小組長,究竟選誰當(dāng)好呢?”誰知道牛百順一聽這話,把他那雙牛眼睛一瞪,事不關(guān)己,不以為意地隨口說:“我管他媽嫁給誰去?反正不管他選誰,誰當(dāng)了這個鳥組長,把我能怎樣?”“哎,你看你這人,著什么急呢?先聽我把話說完嘛,我是和你商量著說,咱們把牛連欣這小伙兒,推選成咱生產(chǎn)隊的一個作業(yè)組小組長,你沒看咋樣?”牛保國嘴里叼著支煙,深深吸了一口,表面極悠閑地緩緩?fù)鲁鲆还扇榘咨珶熿F,似乎完全是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而他實際上是蓄意在試探牛百順的口氣。怎奈牛百順這人,向來就是個口無遮攔、快言快語的直腸子,對牛保國今天所說的這話,連過腦子都沒過腦子,根本沒多加考慮,就隨口回答說:“行呀。那怎么不行呢?反正對我來說,選誰當(dāng)都一樣,都行。那娃我看,干農(nóng)活兒,歷來還都挺麻利的,遇事也蠻有心眼兒,特別是接住人那熱情、和氣勁兒,有啥說的?沒問題。”牛保國一看牛百順滿口答應(yīng),上路了,知道他這人是個寧折不彎的主兒,只要話一出口,就是撞死到南墻上,也都不肯回頭,于是趕緊乘勝擴大戰(zhàn)果說:“那你怎么還不站起來,趕緊提他名兒呢?”“我?……”牛百順一時被牛保國問得張口結(jié)舌,答不上話來。其實他這人一般是很不擅長在人前說話的,在大眾場合,嘴就像讓驢踢了一樣,遲早心里一著急,就總是愛以行動表示,這會兒你看他急得直撓頭抓耳朵,呼吸急促。“怕什么?你老貧農(nóng)嘛,革命的依靠對象,又不像我……”牛保國步步緊逼地煽動說。“噯,我怕……我怕過誰?又怕什么了?有什么可怕的?還不就是怕一時說不準了,惹大家笑話嘛?!迸0夙槾藭r十分為難地禁不住咧了咧嘴,顯出一副頗不好意思的神色。“哎,準不準,那有什么關(guān)系?現(xiàn)在隊長不是讓大家先提個候選人嗎?又不是最后表決。你說誰,提名哪一個,那是你個人的看法,關(guān)他誰什么事兒?隊長這會兒正愁沒人發(fā)言,鼓勵大家發(fā)表意見呢,哪一個人敢把你嘴捂???說不定隊干部見你發(fā)言給大家?guī)Я藗€不錯的好頭兒,還會當(dāng)場表揚你呢!”牛保國給牛百順灌一肚子米湯,隨即又給牛百順在頭上戴了頂很高很高的高帽子,一下子就把個牛百順捧得給飄飄然起來,頭腦一熱,忍不住激情沖動,熱血沸騰,立馬兒手一舉,高聲說道:“隊長,我給咱提一個小組長候選人,行不?”正如牛保國所說,生產(chǎn)隊長拴牢這會兒正在為大家都只是小聲嗡嗡嗡,在下邊議論,而沒有一個人肯站起來,帶頭發(fā)言而著急、犯愁呢的,一聽這話,馬上就十分高興地說:“好啊!咋不行呢?大家都靜一靜,靜一靜,讓我們老貧農(nóng)牛百順,給咱先提一個作業(yè)組小組長候選人!”牛百順于是應(yīng)聲站起身來,干咳兩聲,由于情急,似乎有點兒窘迫,臉一下子居然都紅到脖子根兒上去了,直憋得半晌才結(jié)結(jié)巴巴、吭吭哧哧地說了句:“我……我看連欣那小伙兒行,給咱當(dāng)個作業(yè)組小組長沒問題?!闭f完撲通一聲,馬上就又坐下了。當(dāng)時,農(nóng)村人文化水平普遍都不高,有好些人沒自己的主見,一般都是隨大溜兒、走順水。凡事只怕沒人起頭兒,只要有人起先一帶頭兒,他們馬上就都會一窩蜂似的聞風(fēng)響應(yīng)、隨聲附和、順水推舟,一般是不會有人再提出反對意見的。因為誰都擔(dān)心如果自己提了反對意見而不頂事兒,那就把人可給白得罪了,先提這人,要是一旦當(dāng)選,走馬上任,那肯定就會給自己穿小鞋兒的,更何況牛連欣這事,牛保國此前已經(jīng)在群眾中間都做了好長時間的輿論工作,一個勁兒地給吹喇叭,大家頭腦里多多少少也都有了一些先入為主的思想意識,再加上今天又是牛百順這個倔棍子在會上率先提出這個人的,人們誰愿意執(zhí)拗,給牛百順紅臉看,沒來由給自己惹對頭?所以當(dāng)牛百順一打破僵局,率先提名讓牛連欣當(dāng)作業(yè)組小組長候選人時,會場上經(jīng)過一瞬間的沉默后,大家馬上就都七嘴八舌,亂哄哄地搶著說:“行啊,讓連欣娃給咱當(dāng)這個作業(yè)組小組長,那是好事嘛!這誰還能有什么意見?”“就這樣,那咱們也還得再提上兩個候選人?。徊蝗坏脑?,我們這民主選舉該怎么體現(xiàn)呢?”隊長拴牢進一步引導(dǎo)大家說。接著就有人依照生產(chǎn)隊長拴牢的心意,再又提了兩三個小組長候選人。生產(chǎn)隊長拴牢以候選人提名的先后為序,主持讓大家進行舉手表決。由于牛連欣是隊長第一個讓大家舉手表決的小組長候選人,所以人們理所當(dāng)然地就都給他舉起手來,投了贊成票。牛連欣擔(dān)任作業(yè)組小組長這事,就這樣,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慕o選定了。牛連欣這小伙兒,心眼兒靈活,為人一貫乖巧,素來就有人給他送個綽號,叫“鉆眼”,這回自然知道這事多虧牛保國暗地竭力所為,同時也是眾人對他的青睞,因而在這種場合,就沒有做作什么過多的推辭,馬上高高興興的當(dāng)會向大家表態(tài),一定要把生產(chǎn)隊的事,當(dāng)作一回事,一心干好這項工作,多為社員群眾服務(wù)、謀福利;第二天立馬就走馬上任了。他一著手工作,還真的表現(xiàn)就不一般,立時贏得了不少人的交口稱贊。當(dāng)然,牛保國嘛,也天遂人愿,在牛連欣的暗中關(guān)照下,自此,不僅再沒有干過那些勞動強度大的重體力活兒,而且在生產(chǎn)隊里也很少有人再對他橫挑鼻子、豎挑眼了,更不要說明里暗里還另外得到了好一些說不清、道不明,讓人無可非議的惠顧?,F(xiàn)在嘛,他整天不是趕著兩頭很溫馴的毛驢兒犁地,就是手里拿著把鐵锨,給用架子車往地里運糞的那些年輕人幫忙裝裝車子,打掃打掃糞場底子,干干輔助性勞動。時間不長,牛連欣在牛保國的慘淡經(jīng)營、精心策劃、極力奔走、巧做手腳下,很快由作業(yè)組小組長就又給提升為生產(chǎn)隊的副隊長了。這樣以來,他所管的那事兒就更多了,手中把持的那權(quán)力當(dāng)然也就更大了。牛保國在廟東村生產(chǎn)大隊里,頭上的那頂保護傘,無形中悄無聲息地自然就越發(fā)的更能為其遮風(fēng)擋雨了;在眾人眼里,再也沒有誰把他當(dāng)作地主兼歷史反革命分子——階級敵人看待,更不要說“專政”二字了。這年秋天,天氣反常,連陰雨一直下個不停,社員們下不成地,而只能貓在家里,沒活兒干,閑坐。對此,誰都著急得要命,擔(dān)心天雨要是再像這樣繼續(xù)打攪下去,到月底生產(chǎn)隊給自己所規(guī)定的那出勤日完不成,隊里分糧時扣自己口糧怎么辦。這年頭兒,家家吃糧緊缺,如果無端再一被扣,那就只好干瞪眼,等著餓肚子、喝西北風(fēng)去了。因此,吃過早飯,男社員一個個就都冒雨走出家門,站在自家門口兒的房檐底下,靜靜觀望,默默等待,專一侍候著,殷切盼望生產(chǎn)隊隊長從家里出來了,能給自己多少找點兒什么活兒干干。他們這些人,站在各自家門口兒,一直心急火燎地等著、等著,盼星星、盼月亮,只盼著深山出太陽,望眼欲穿地好不容易才把生產(chǎn)隊隊長拴牢從家里給盼了出來??墒钦l知道他從家里慢騰騰走出來后,伸伸懶腰,對眼巴巴等在各自家門口兒的那些社員群眾,一概視而不見,誰都不理睬,只是沖已經(jīng)擔(dān)任生產(chǎn)隊副隊長了的牛連欣,簡短地說了句:“連欣,讓保管員把倉庫門打開,你給咱派上幾個干活踏實、認真、得力的社員,把里邊那糧食倒騰一下,看有沒有因天雨時間過長而發(fā)霉了的。如果有的話,等天晴了,咱還得想辦法把它弄出來再晾曬晾曬。另外,叮囑他們在倒騰糧食的過程中,注意給過些日子所要收回來的秋糧作物堆放,把地方騰出來?!闭f完一扭身兒,懶洋洋地就又回自個兒家去了。站在各自家門口兒等活兒干的那些社員,聽隊長把話這么一說,一個個立馬把期盼的目光,就都刷一下投向了生產(chǎn)隊副隊長牛連欣,眼巴巴希望他能夠把自己放在心上,照顧一下,也算上一個人數(shù)兒,指派去干這活兒。可是誰能料到,牛連欣這會兒對誰都不感興趣,只是早已心中有數(shù)地徑直走到他叔牛保國跟前說:“保國叔,我看,你就給咱帶上你這一塊兒的這幾個人,到倉庫干那活兒去吧。記著,給咱可把活兒干仔細,干好?。 ?/span>“那行嘛。那有什么說的?”牛保國情隨理歸,十分簡短地答應(yīng)了一聲,再也沒多說什么,就爽快地招呼他身旁的那幾個人說,“咱走!都趕緊回家取家具去吧?!迸み^身兒,回家取了所用的工具,就到倉庫干活兒去了。這下子可把在場的其他人給全看傻眼,晾到那里了,他們一個個忌妒極了,然而只能干瞪眼,誰都沒一點兒辦法。“貧下中農(nóng)狗熊了,地主階級走紅了。到底說,人家還是親本家親嘛?!蹦莻€在廟東村生產(chǎn)大隊一直很馳名的“頭上長角角要硬、身上長刺刺兒要尖”,敢碰硬、敢造當(dāng)權(quán)派反的牛戰(zhàn)斗,此時也只能無可奈何地發(fā)發(fā)牢騷而已。雖然以前他的斗爭性總是很強,稍見不合理、不如意的現(xiàn)象,動不動就舉起拳頭,喊口號,發(fā)脾氣,與之堅決斗爭,血戰(zhàn)到底,但是到這會兒看來也黔驢技窮,沒轍了,只好忿忿不平地撇幾句涼腔,無可奈何地一轉(zhuǎn)身,悻悻走開。其他人一看,今天這事,云里徹底沒雨了,即便是在這兒繼續(xù)再等到天黑,恐怕也都不會有什么指望,于是只好各自散開,回家干自己的家務(wù)活兒或者是借這個空閑工夫,摟著自己婆娘,在她身上狠命發(fā)泄去了。牛連欣這人,以前人們并沒有看得出來,自從當(dāng)上生產(chǎn)隊的副隊長以后,這才發(fā)現(xiàn),說話、辦事還很主觀的,生產(chǎn)隊所有活路,基本上都得他一個人說了算,聽不進一點兒不同意見。好些人對此很有意見,然而誰叫大家當(dāng)初把他一齊使勁兒給促上了臺呢?如今是木匠戴枷,自作自受,自己把自己綁到老虎尾巴上了,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事不由己,這能給誰訴說?后悔,也只能是有看法、沒辦法;想要把他再拉下臺,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這人說話、辦事,賊精賊精,挺利落的,能把生產(chǎn)隊的各項事務(wù),給你安排得一條一行,沒一點兒不到之處,又能把黑的說成白的,盡管無不存有私心雜念,但也讓你因找不出他絲毫破綻而白害肚子疼,說不出口。令人意外的是牛連欣因為有牛保國的暗中巧做手腳,整日價攛掇一些人在時不時地給抬轎子、吹喇叭,竟然也能贏得不少人的空前支持,說好話,在生產(chǎn)隊里還日見紅火。那些平素本來就是勢利眼的人,一個個對他趨炎附勢,極盡巴結(jié)之能事,拉攏他,想方設(shè)法地和他套近乎,靠近他,進而依附于他,其目的不外乎是希圖通過他,在生產(chǎn)隊里干活兒時能多多少少占上那么一丁點兒小便宜。牛保國兒媳婦郝芙蓉,就是這類人中最典型、最突出、也最刺眼的一個。她依仗自己得天獨厚的社會關(guān)系,當(dāng)仁不讓,一馬當(dāng)先。人們說不清楚她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自己公爹和牛連欣他媽有一腿的那檔子隱私,反正看得出來她總直觀地感覺到牛連欣對他們一家特別好,甚至好得非同一般。由于她這人生性機靈,干活總愛拈輕怕重,挑三揀四,偷奸?;陨a(chǎn)隊以前那些干部對她總都十分的看不慣,嫌棄她,防她像防賊一樣,把她盯得死緊死緊,在好些事情上,都讓她死活伸展不開手腳,于是一見牛連欣得勢,如今就特想靠近,圖謀把他拉到自己懷里,使其拜倒在自己石榴裙下。她把頭削得尖尖兒的,屢屢主動向牛連欣騷情,常不常用一些非常輕佻的言語、行動,挑逗牛連欣,企求以此贏得牛連欣對她的好感、青睞。“連欣,過來!到嫂子這邊兒來,跟嫂子說說話兒。快給嫂子說說,夜兒個黑了回去,跟你媳婦親熱了沒有?”郝芙蓉正干著活兒,一眼看見牛連欣朝她這邊走來,老遠就嬉皮笑臉地和他搭訕,“快嘛。喂,趕緊到嫂子跟前,來跟嫂子說說,昨兒個晚上你把媳婦拾掇了幾回?”“哎喲你這人呀,趕快干你的活兒吧,別再一天見人,沒大沒小、沒高沒低的,只管說那些少鹽缺醋,沒滋沒味的話了?!迸_B欣一本正經(jīng),十分嚴肅,全然是一副正人君子模樣兒,但不管他表面上怎樣做作,然而內(nèi)心里還是仍然無法掩飾得住自己那股子自鳴得意,說著話,不停腳地就從郝芙蓉身旁款款擦肩而過。“哎,哎,哎——你還沒回答嫂子的問話呢,怎么連停都不停一停腳,扭身就走了?”郝芙蓉沒話找話,沖著牛連欣后背,對其一個勁兒地糾纏不休,磨叨說,“誰一天到頭沒大沒小,沒正經(jīng)的了?今日你得給嫂子把話說清楚,不然,你看,我不會饒你的。”那年頭兒,雖說社員群眾在生產(chǎn)隊里,上工一窩蜂,干活兒打糊弄,工效很不景氣,但一天到晚打疲勞戰(zhàn),把那上下工時間,倒還抓得死緊死緊。社員白天不停歇地在地里要干一整天的活兒不消說,到晚上,常不常還得下地再加幾個鐘頭的夜班。最近一段時間由于秋收快開始了,種麥子的大忙季節(jié)又緊隨其后,于是生產(chǎn)隊就不得不搶先一步,把一些可以提前干的農(nóng)活兒分散開來,盡量往前趕,天天晚上都加夜班往地里運糞。生產(chǎn)隊運糞這活兒,因為干的人手太多,架子車少,不夠用,所以就只好讓好一些男、女勞力,擔(dān)擔(dān)、肩挑或者兩個人搭伴兒,用籠抬著把糞往地里運送。每天晚上生產(chǎn)隊都派一個專人,坐在地頭兒,統(tǒng)計每個加夜班人所運糞的趟數(shù),以此來給他們計工分多少。牛連欣是生產(chǎn)隊的副隊長,統(tǒng)計社員運糞趟數(shù)這一既省力又干凈又有實權(quán)的工作,自然是非他莫屬了。每天晚上,社員們加班運糞的時候,他就都坐在地里的糞堆旁邊,手里拿著個小本子和鋼筆,借助手電筒的光亮,給往地里運糞的人畫“正”字,計趟數(shù)。盡管當(dāng)時勞動日價值低得可憐,一個勞動日(十分工)到年終決算、分紅,僅僅只能分得人一角多錢,甚或連一盒很不體面的“寶成牌”紙煙都買不下,但社員們還是靠工分吃飯,所以把工分這東西看得很重很重,常不常為晚上加班能多掙那么一分兒、兩分兒工而斤斤計較,像掙命一樣在運糞路上往返瘋跑,貪求一個夜班比別人能多運上那么一趟、兩趟,多掙得那么一厘、半分工。郝芙蓉這人,是個既吃飽不知道放碗,又不屑與人憑實力硬碰硬拼的主兒。她想多掙工分,又不想比別人多出力下苦,自然每次加夜班往地里運糞的趟數(shù)就老沒人多,但還總要沒完沒了地為此糾纏說,計趟數(shù)的人給她把那趟數(shù)計錯了,以圖謀從中投機取巧,多賴得那么一趟、兩趟,可是時間一長,這事往往就被檢舉而讓人識破,結(jié)果弄巧成拙,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以致落了個沒人待見的很不好名聲。有一天晚上,加夜班的社員群眾又在往地里運糞,經(jīng)過兩個半鐘頭的激烈奮戰(zhàn),一個個已經(jīng)累得精疲力竭,似乎渾身的骨頭都快要散架了,巴不得隊長能夠皇恩大赦,讓他們早點兒散工,回家睡覺。就在這時候,主管此項活路的副隊長牛連欣善解人意,順天應(yīng)人,恰到好處地發(fā)話說:“一人最后往地里再趕運一趟,然后咱就散工回家睡覺。”他這話剛一出口,所有運糞的社員群眾立馬就像鐘表又上足了發(fā)條,你追我趕,搶著往前跑,完成他那運最后一趟糞的任務(wù)。一眨眼工夫,加夜班往地里運糞的人,基本上就都再挑了一趟,完事而回家去了。牛連欣這時候也合起本子,收好筆,起身把自己往地里來時所拿的那些東西,往一塊兒收拾,打算向回走。可就在這時候,卻見郝芙蓉一個人挑著糞擔(dān)子,像喝醉了酒似的,左搖右擺,踉踉蹌蹌,孤零零地才往地里運送她那最后一趟糞來了,而且還邊走嘴里還邊不住嬌滴滴地呻吟著:“哎喲,哎喲我的媽呀,把人乏死了。”“快點兒,快點兒!沒見過你這人,干活兒老是落在人后邊,也不知道心里著急不著急?”牛連欣一見就沒好氣兒的數(shù)落起來。“你眼睛長哪里去了,還是裝褲襠里了?誰說人家不著急了?然而這又不是光著急就能解決問題的事嘛,著急頂什么用啊?乏得人實在走不動了,有啥辦法?”芙蓉嘟嘟囔囔,十分委屈地說。“你乏?你走不動了?你說,加夜班的人,他們哪一個不乏?哪一個又都像你,這樣腰吊肋子稀,干起活兒來拖拖拉拉的?你也不長眼睛看看,人家都回去完了沒有?黑更半夜的,地里就剩你一個,也不怕來個狼,把你叼去給吃了?”牛連欣急著要回去,一個勁兒沒好氣地催促郝芙蓉,要她動作放快一點兒。“喲,喲,喲?看你這人,一下子把話說得那么難聽,狠毒的,盼不得人死似的。人家也是乏得實在走不動了,沒辦法才落到后邊的嘛,你以為是誰愿意這樣呢?世上這人誰像你,使喚起社員群眾來,比舊社會的地主使喚長工還心狠。地里沒狼則可,到時候要是真的來個狼,那我能有什么辦法?也就只好讓人家狼,大口小口地吃去唄。我看,狼要一下子把我給吃了,那倒也省事兒,給有些人把眼睛刺就拔了,好讓像你這樣沒良心的人稱心,省得人見不得,一天見了面,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眼黑?!焙萝饺卣f著這番發(fā)牢騷的話,一邊往苞谷地里的糞堆上倒糞,一邊趁勢身子一歪斜,就往牛連欣身上輕輕給蹭了一下,“我說,你也別看笑話,其實咱倆是一條繩子上拴著的倆螞蚱,狼來,只要跑不了我,那也就別想跑得了你。”“唉,你這人呀,叫我說什么好呢?真要是乏得跑不動了,攆不上人,那干脆就少運那么一半趟不就得了?大不了少掙點兒工分,怕啥?總比把你人絆纏住,吃不消強得多。喂,你動作能不能放快點兒,人家還等著回家睡覺呢!”牛連欣頗不耐煩,不住的催促郝芙蓉說,只是口氣明顯比剛才緩和多了。“睡覺?嘿,笑話兒,你這人,整天咋恁無聊呢?著哪門子急呀?就說你跟你媳婦睡那么長時間的覺了,到現(xiàn)在難道還能都沒睡夠?我就想不來,你們這些男人,老抱著自家那一個破媳婦睡,有啥意思?我怕媳婦那上邊都讓你給磨出老繭來了,還能有什么新鮮感、刺激性?哪比得上得機會了,換個改樣兒的,變變口味兒,嘗嘗鮮兒,來勁兒?”郝芙蓉只管不住地和牛連欣磨牙拌嘴,說騷情話,哪里肯動手把自己挑來的另一籠糞,往糞堆上去倒?牛連欣見狀,就只好一邊忙著幫郝芙蓉去倒糞,一邊又繼續(xù)數(shù)落她說:“你一天就知道個嘴里胡亂說,再還能知道個啥?心里把干活兒哪當(dāng)回事兒了?我給你說,把糞一倒,趕緊往回走,再別在這兒一個勁兒地瞎磨蹭。”“急什么?你急什么?我才不著急呢??窗涯慵钡镁拖窀雠ò槟铮┌萏斓厝パ剑楷F(xiàn)在我反正是落在人后頭了,‘鞋爛不勾,麥爛不收。’‘虱多不癢,賬多不愁,’‘破車落雨地’,也就不在乎回去遲,回去早了。你說是不?”郝芙蓉一見牛連欣急著催她往回走,就越發(fā)地遲慢起來,拉住牛連欣胳膊不顧一切,一個勁兒地說,“哎、哎、哎,我還有點要緊事兒,要求你幫忙呢。你看,我這擔(dān)鉤子,今兒個晚上挑糞掛籠的時候,不知怎的,咋總一個勁兒掛不上?好使不上勁兒喲,把人一下子就都能給急壞壞,頗煩死。麻煩你耽擱一會兒工夫,動手幫我把它就趕緊給拾掇拾掇吧?!?/span>在地里加夜班運糞的那些人,這會兒早已都走回去得一干二凈的了,四周里黑漆漆一片,冷清清的,只有運糞人在苞谷地里所踩踏出來的那條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孤零零、靜悄悄躺在那里,從糞堆跟前一直延伸到地那頭兒的大路上,它上面早已沒了剛才那人來車往,肩摩踵接的熱鬧景象。地中間兒糞堆周圍,盡長的是一人高茂密蔥郁的苞谷,黑地里把野外的什么都給遮擋得嚴嚴實實;眼前伸手不見五指,啥都看不著。在這苞谷地深處的糞堆旁,這時候也就只剩下郝芙蓉和牛連欣他們兩個。這會兒牛連欣只是一味急著想回去,推托郝芙蓉說:“有什么要緊事兒,明天了再說。你看,現(xiàn)在黑咕隆咚的,能看見個什么?還是抓緊時間,把籠里糞一倒,快往回走!”“不嘛,不嘛。人家偏要你現(xiàn)在弄,人家就是要你現(xiàn)在弄么。”郝芙蓉拉住牛連欣胳膊,身子不住來回扭著,往牛連欣胸部蹭,撒嬌,故意把“弄”字語氣說得特別重,意在言外地一個勁兒喋喋不休,死活都不撒手牛連欣。牛連欣被郝芙蓉磨纏得實在沒辦法,只好拿起她挑糞的那擔(dān),幫她仔仔細細地檢查起擔(dān)上那掛籠鉤子的毛病來,然而檢查來檢查去,并沒檢查得出來擔(dān)上那掛籠的鉤子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于是頗不耐煩地說:“這黑地里,一時實在看不清楚。你放心,明天,到明天了,我保準給你把它拾掇好?,F(xiàn)在,咱還是趕緊往回走……”誰知道這郝芙蓉還沒等牛連欣把話說完,突然一只手按著自己脊背,“哎喲”一聲,就給驚叫起來。“咋了,咋了?你這人,又咋的了?”牛連欣禁不住連忙問道。“你看看,你看看,你快給我看看……我這脊背不知道有個什么東西,一下子從襖里邊給鉆了進去,把我美美兒給咬了一口。好疼呀!”初秋的晚上,野地里蟲子多,猛不防鉆到人貼身兒的衣服里,狠狠咬一口,這也是常有的事兒。只是郝芙蓉這會兒嬌氣得不行,一個勁兒地要牛連欣趕快上前,幫她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兒。沒的說,牛連欣只得轉(zhuǎn)身放下手里所拿著的那些東西,連忙隔著郝芙蓉上身所穿的那件很單薄很單薄的衣服,一邊在她手按著脊背的那塊兒地方來來回回摸,一邊不住聲兒地問:“哪兒呢?在哪兒呢?快說呀!你快說嘛,蟲子到底鉆哪兒了?”“在我手底下按著哩??禳c兒,快點兒。我不敢松手;手稍一松,它就到處亂跑開了。你把手從我襖底下伸進去,趕緊幫我把它逮住,給捏死?!?/span>牛連欣一時情急,也就沒顧得上再去仔細多想,立馬把手從郝芙蓉衣服底下,貼著她光溜溜的身子,伸了進去,在郝芙蓉那細嫩而滑膩的脊背上到處摸起來,幫芙蓉找鉆進她衣服里的那蟲子,同時還一個勁兒的問:“在哪兒呢?蟲子到底在哪兒鉆著呢?”摸著、摸著,他禁不住異性的誘惑,下身情不自禁的就有些躁熱起來,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在一個勁兒加快。“在這兒呢,在這兒呢。哎喲,我說你個瓷錘,怎么連這么大個東西都找不著。”黑地里,郝芙蓉一邊笑嘻嘻地嗔怪牛連欣,一邊用另一只手,猛一下抓住牛連欣伸進自己襖里,正在光脊背上亂摸,幫她找蟲子的那手,輕輕一下,就拉到前胸,按在了自己那高高突起、豐腴而富有彈性的乳頭上,“這不是嘛!看你那傻樣兒,在那里一個勁兒只顧亂摸啥呢?沒看世上還能再找得著第二個像你這樣的瓷貨找不著?”說著就一頭撲進牛連欣懷里,且隔著牛連欣褲子,用手緊緊攥住牛連欣下邊那東西,呢喃細語說,“我握著你下邊這東西,硬邦邦的,都比你聰明得多。我說,你連那東西都找不見,還能再找見個什么?趕緊拾掇吧,不然,還等什么著呢?”這聲音像燕泣,如鶯語,是那樣的柔情蜜意,纏綿無盡,勾魂攝魄,叫人難以抵御。牛連欣一聽早已不能自已,何況郝芙蓉這會兒邊說已經(jīng)邊迫不及待地把另一只手伸了過來,替牛連欣開始解起褲帶來。“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牛連欣這會兒再也沉不住氣了,心想:“此時更深人靜的,在這苞谷地里無論干什么,也都是不會有人知道。再說了,送到嘴邊兒了的東西,不吃白不吃,吃了不也就白吃了?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風(fēng)流?!庇谑蔷褪钟辛Φ匾话褤ё『萝饺啬抢w纖細腰,把她緊緊抱在懷里。郝芙蓉立刻就像喝醉了酒似的,渾身稀軟成一團棉花,也不管地上臟凈,順勢一下子倒在了剛剛運來,倒在地里,還能覺著有點兒微微熱氣兒的糞堆上。她手握著牛連欣那硬得跟根棍子一樣的東西,來回不停地輕輕兒撫摩著,嘴里不住氣喘吁吁,喃喃自語說:“急死了,急死我了,我急死了……”迫不及待地隔褲子把牛連欣那東西就往自己下身里硬塞。牛連欣三打五除二,兩下子就解開了郝芙蓉褲帶,抹下她褲子,把她那兩條修長的腿給揭了起來,扶直,折得都快要挨著她頭頂兒了,使得她那滾圓滾圓的屁股蛋子,撅起老高老高,自己嘴里急促地喘著粗氣,對郝芙蓉一個勁兒說:“別著急,別著急,讓我來,讓我來。你讓我給你往里放?!薄芭椤币幌伦樱桶阉菛|西給郝芙蓉劈頭蓋腦地深深猛插了進去,直捅得郝芙蓉忍不住嬌滴滴十分邪乎地大叫一聲:“哎喲媽呀——你輕點兒嘛,難受死人了。”這時候,周圍的一切都凝神屏息,世界上現(xiàn)在似乎也就只剩下他們兩人。在這種神不知、鬼不覺的情形下,他們倆盡情地在做著愛,肆無忌憚地狂歡著。由于郝芙蓉會煽情,善風(fēng)騷,牛連欣覺著十分過癮,趁勢盡興把她翻過來、倒過去地不住來回折騰,不一會兒就大汗淋漓,出氣呼哧呼哧像拉風(fēng)箱,隨之禁不住嘴里不住聲“嗨喲,嗨喲”的叫起來。郝芙蓉就像死了一樣,軟癱在糞堆上,連動都不動一動,任憑牛連欣在那兒縱情擺布,只是嘴里一個勁兒不停地在呻吟著說:“哎喲我的媽呀,我實在吃不消了。哎喲媽呀,我吃不住了……”時間不知過了多大工夫,郝芙蓉這才慢慢緩過氣兒來,抱怨躺在自己身邊,大口大口還直喘粗氣的牛連欣說:“你這人,沒見過誰像你,就跟一輩子沒見過女人似的,騎到人身上,像頭惡狼,兇得簡直都能把人給吞到肚子里,活活兒吃了。這不,我險些還叫你給弄死了呢。”“誰叫你一天總愛騷情、占人便宜?我今兒個非得叫你把便宜占夠不可!”牛連欣說著就把手食指和中指一起塞進郝芙蓉那里面,又發(fā)瘋地來回戳弄起來,戳得郝芙蓉禁不住又是一聲接一聲地連聲嚷鬧著求饒:“行了行了,緊行了。你趕快住手,快住手吧,我再也不敢了行不?沒見你這人,心就跟刀子一樣,殘忍死了一樣,一點兒都不懂得憐香惜玉心疼人——我給你說?!?/span>誰知道芙蓉這嬌聲嬌氣的抱怨,不僅沒能有效制止得住牛連欣那如洪水猛獸般的性行為,反而還給牛連欣已經(jīng)漸漸熄滅了的欲火,又猛澆了一瓢油,把牛連欣那股子邪火再一次給撩撥起來。牛連欣分開郝芙蓉兩條像蓮藕一樣白嫩的大腿,掰著她那朵盛開的芙蓉花說:“再騷情,你再騷情看我不把這塑料手電筒子,給你塞進去,讓你今兒個舒服得死在這里才怪咧?!?/span>“不敢,不敢,那可實在不敢。那東西粗得就跟叫驢的一樣,你想,誰能吃得住火?咱倆今兒個在這兒趁機耍一下就僅行了,趕緊往回走唄。以后的日子還長著的,遲早你想鬧了,愛鬧幾回鬧幾回都行,可今日千萬別叫人再給發(fā)現(xiàn)了?!?/span>于是兩人卿卿我我,就一路向回走去,一直走到村子城門口兒,這才回味無窮、戀戀不舍地分手,各自回家去了。萬事開頭難,但按世情,凡事只要有了第一回,那么第二回、第三回……一下子就都順順當(dāng)當(dāng),一發(fā)而不可收拾了,牛連欣和郝芙蓉偷情這事兒,自然也是這樣。自從和比他幾乎要大成十歲的郝芙蓉,那一天晚上加夜班運糞時,偷偷好上以后,牛連欣一下子就像魂兒被勾走了,總覺偷著在郝芙蓉身上,人不知、鬼不覺干那事兒,情韻無限,美到家了,有一番在自己媳婦身上,死活都找不到的刺激感覺味兒,心在胸膛里嘣嘣嘣跳得就像要蹦出來似的,所以怎么也都丟舍不開郝芙蓉這個半老徐娘,心里老回想著那天晚上,郝芙蓉那無可比擬的嬌氣、火暴以及癡情、浪漫。有一次,因為天旱,已修成的孟峪水庫,管理委員會給廟東村生產(chǎn)大隊分了一段時間的水,讓他們澆地。這是水庫大渠放水澆地,所以一旦輪到了哪個生產(chǎn)隊,這個生產(chǎn)隊就得黑天白日不停水地一股勁兒灌溉農(nóng)田。這樣以來,不僅白天得要有人看水、澆地,而且晚上也照樣得派人去干這些事情。對此,作為生產(chǎn)隊副隊長的牛連欣卻早已成竹在胸,運籌帷幄。他吃下午飯時來到牛保國家,對牛保國兒子牛連學(xué)說:“學(xué)哥,今兒個晚上咱隊澆地,你給咱到干渠二號閘門那里看水去。我給你說,看水這活兒輕松確實是輕松了點兒,但責(zé)任重大。閘門那地方遲早一旦要是出了問題,渠被打破,讓水跑脫,那么黑燈瞎火的,就一點兒辦法都沒有,這一晚上的地,咱們也就別想再澆得成了。我因為信任你,這才把這么重要的活兒交給你干,你可得給咱爭氣,負全責(zé),千萬別弄出什么閃失來,讓人指著我脊梁骨罵娘。”其實,澆地時看水這活兒是最輕松最輕松不過的,基本上就等于到那兒往水口子旁邊放倒身子一躺,盡管地休息,渠里的水一般是不會打脫而流出來的,跟白撿工分兒一樣。更不要說夏天晚上干這活兒,與其說是勞動,倒不如說是乘涼享受,一般人是爭不上的。牛連學(xué)怎能不知道這是牛連欣在照顧自己,而不樂意去呢?立馬就甘之如飴地答應(yīng)下來。不過凡事有一利則有一弊,看水這差使,輕松固然是輕松得不能說了,但人一到那兒,接了班后,就別想再能脫得開身子,因為在那里雖然沒事兒可做,凈坐著哩,但你預(yù)測不來哪會兒會出問題,一旦問題出來了而你沒在跟前,那責(zé)任可就大啦,怎么也都推卸不掉。牛連欣辦事乖巧也就乖巧在這里,他不顯山、不露水地把牛連學(xué)就這樣給支開,一下子死死釘在了那里,給自己晚上辦事兒創(chuàng)造了一個十分安全、便捷、良好的有利環(huán)境。這天傍晚,牛連學(xué)手里拎著把鐵锨,胳肢窩里夾著條裝化肥用過的塑料袋子,早早兒樂滋滋地就朝二號閘門走去看水了。牛連欣一到晚上,也就同上夜班灌溉秋田禾的社員群眾,一道兒到地里去澆地,一切都情理自然,順理成章,天衣無縫,沒有任何得以引人起疑心的反常現(xiàn)象。在地里,牛連欣前后不停地到處忙碌著巡視、督催社員們引水澆地。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先到澆地的各個工作點兒上,齊齊轉(zhuǎn)了一圈兒,無比認真地檢查著各處的灌溉進展情況,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反復(fù)給澆地人逐個兒叮嚀著晚上干活、澆地,應(yīng)注意的一些事項,丁是丁、卯是卯,一絲不茍,頗顯處事有方,扎實嚴謹,儼然是一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wù)的好干部形象。凡是碰見的人,他對其無不關(guān)懷備至,恩威并用,既和氣可親,又讓人免不了有幾分畏懼感。這樣完了以后,牛連欣不露聲色地就開始往回走,當(dāng)他走到地頭兒入水口的時候,看見牛德草赤腳站在水渠里,正在那兒緊死趕活地用鐵锨鏟土,堵一個被水打開來的豁口子;旁邊有好幾個人,都拿著手電筒在為其照明。牛德草力氣十足、動作麻利,一锨一锨地從水渠旁邊,鏟來泥土,使勁兒猛地堵在水渠的豁口子上,準確無誤,招招見效,水渠幫上不小的一個豁口,眼看著很快就被他堵得越來越小起來。借手電筒余光,牛連欣清清楚楚看見,牛德草本來挽得很高很高那褲腳,在他緊張地堵水過程中,不知什么時候都已經(jīng)給散開,垂了下去,浸泡在渠水中,然而牛德草此時對此卻似乎一點兒都沒察覺,或者說已經(jīng)都知覺了,而只是因為一時忙于堵水,竟顧不上把它再往上去挽一挽。看著牛德草干活兒的這副潑辣、賣力架勢,牛連欣禁不住寓莊于諧地跟他打趣說:“德草,沒見你給生產(chǎn)隊干活兒還這么舍得出力的喲?你這樣做好固然好,但千萬可別只顧干活兒,鏟土?xí)r一不小心,把锨鏟到腳面上,把自己腳指頭給鏟掉了。那咱可是吃掛面不調(diào)鹽——有言(鹽)在先,到時候弄出工傷事故來,我可不負責(zé)給你看病?。 ?/span>“赸遠!滾你媽那頭兒去,大這頭兒不要你,別在這兒打攪子。沒見大這會兒正忙著嗎?挨球的,一天嘴里就沒有說過句吉利話兒。”牛德草反唇相譏。因為他倆是上不差一、下不差二的同齡人,再加上牛連欣往日那兩下子本事,在牛德草眼里根本就不上秤,牛德草壓根兒不服氣,所以把他也從來就沒當(dāng)生產(chǎn)隊長敬重過,當(dāng)場毫不留情面地就回敬了他幾句。“喂,德草,我可給你說正經(jīng)的,你再忙也得趕緊把你那褲腳往上挽一挽,看它都掉到水里給浸濕了。另外呢,你給咱把你這一塊兒的這幾個人領(lǐng)住,一會兒要是水堵住了的話,就讓他們坐在一邊兒歇著,可不敢胡亂跑,千萬不要讓哪個人一丟眼,抽空兒回去,摸你媳婦李臘梅那光屁股去了。那事要是讓我知道了,倒不要緊,但要是讓龍王爺給知道了,那可不得了,神會嫌手不干凈,怪罪的,絕對不會饒過你喲?!迸_B欣寥寥數(shù)句簡短的話語,既顯示出他那卓越的領(lǐng)導(dǎo)才藝,又讓人看到他那不同凡響的與眾親和力。牛連欣滴水不漏地把生產(chǎn)隊澆地的所有環(huán)節(jié),挨個兒都檢查完一遍之后,看看一切工作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萬事大吉,自己再沒事兒可做,可以刀槍入庫、馬放南山,高枕無憂了,于是趁沒人注意,趕緊忙中偷閑,悄悄溜回到村子里,輕輕推開牛保國家的那二道門。這時候的牛保國,已經(jīng)和他胖婆娘張妍,早進入了香甜的夢鄉(xiāng)。因為生產(chǎn)隊晚上澆地,牛連學(xué)到二號閘門處看水去了,牛保國一家人唯恐牛連學(xué)在看水中途,偶然有個什么要緊事,會給回來,嫌那時候人睡得正迷離恍惚的,起來給他開門麻煩,所以家門根本就沒有關(guān),郝芙蓉把她臥室的房門也都是虛掩著的。牛連欣把握住這個難得的大好時機,一聲不吭地進入牛保國家,把郝芙蓉臥室的門掀開一道窄縫兒,一側(cè)身,就鉆了進去。黑地里,他極力分辨著臥室內(nèi)的情況,摸黑兒走到炕沿邊兒,模模糊糊地看見郝芙蓉在炕上仰面躺著,這會兒睡得正香,于是心花怒放,黑燈瞎火地立刻爬上炕去,抬腿跨在郝芙蓉身上,兩手抓住郝芙蓉那對兒大乳房,開始揉捏起來。郝芙蓉酣睡中朦朦朧朧也覺著有人在逗她,但怎奈睡意正濃,似真似幻,實在懶得去弄清楚,哪管這會兒肏她的人是誰,只是貪圖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天氣涼爽可人,做起愛來身上舒服,就一邊嘴里十分嬌氣地哼哼唧唧呻吟著,一邊忘情地用手到處胡亂摸那騎在她身上,與她做愛的人。她從她身上騎著的那人臀部,一直摸到脖頸子上,然后就緊緊抱住那人肩膀頭兒,沒命的把屁股往起翹,抬起頭,使勁兒噙住那人嘴唇,只顧狠勁兒吮吸起來。古話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嫖,嫖不如偷。牛連欣在郝芙蓉的愜意配合下,偷偷盡興把她玩兒了有個把鐘頭,好像一個餓漢子美餐一頓,酒足飯飽,心歡意滿后,這才又惦記起澆地那檔子事兒來,操心自己不在地里,如果突然有個什么事故發(fā)生,人們一時找不見自己,該怎么辦?要真那樣,豈不就露馬腳了?唉!小心無大錯,諸事還是謹慎些好,于是趕緊匆匆跳下郝芙蓉那炕,咂摸咂摸嘴,躡手躡腳從牛保國家走出來,就又向城外人們澆水灌溉的那塊兒田地走去。第二天,廟東村生產(chǎn)隊的婦女們摘棉花,上午下工時郝芙蓉汗流滿面地提著自己所摘的那滿滿一大竹籠子雪白雪白的棉花,搶著往回跑。當(dāng)她追上也是下工往回走而在前面的牛連欣時,毫不客氣地就把自己所提的那重重一竹籠子棉花,往其懷里一塞,輕聲說了句:“給,拿著,不拿怕便宜你了?!?/span>牛連欣見狀,禁不住立馬警惕地向走在他周圍的人很快掃了一眼,見沒人注意他倆隱私,就順從地接過郝芙蓉遞來的那棉花籠子,不聲不響地幫郝芙蓉給提上。郝芙蓉累得氣喘吁吁,這時候不用提那沉重的棉花籠子了,非常愜意地長長吁一口氣說:“哎喲,這籠棉花就跟沉死了一樣,把人一下子壓得氣兒都上不來了?!边@話說得似乎落花無心,流水有意,讓牛連欣一聽,怎么也都覺著言在此而意在彼,另有所指,不由得臉唰一下子,就給紅到脖子根兒上去了。這事幸虧在他前后左右走的人,都沒能察覺得到。“喂,我問你……”郝芙蓉歪著頭,一臉的媚笑,輕聲對牛連欣說,“昨兒個晚上,是你呢還是你學(xué)哥?”別人當(dāng)然聽不來她這話是在說什么了,可是牛連欣心里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然而他故意清白裝糊涂說:“咋了?啥是我還是我學(xué)哥?”郝芙蓉把嘴一撇,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說:“對了對了對了……別再一個勁兒裝洋蒜,一天把誰當(dāng)傻瓜著哩。你學(xué)哥穿的那是老式布襯衫——直領(lǐng)子,我昨兒晚摸著那人穿的襯衫分明是的確良翻領(lǐng)的,你說,這不是你,還能有誰?甕里能把鱉給跑了不成?那會兒我是懶得理你,你以為誰吃饅頭不記數(shù)兒了?再說了,要是別人,嚇死他狗膽,也不敢不吭聲兒就上我炕?!闭f著她趁牛連欣不提防,用手在他腰眼里就狠勁兒給擰了一把,一下子把牛連欣擰得差點兒沒叫出聲來,“挨球的心就跟殘忍死了一樣。你沒看人家吃得住吃不住你那一陣子瘋狂,就跟叫驢似的,把你那硬得跟橛一樣的東西,拼命往人家下身里戳。就說,你也放輕點兒嘛,插進去捅得跟深死了一樣,一點兒都不懂得溫柔體貼人。我看你從我那下邊戳了進去,難道都還想從我嘴里又給再捅出來不成?實話給你說,你學(xué)哥那東西,壓根兒就沒你那長,你還以為誰感覺不來呢?吃食昧食,真沒良心的貨?!?/span>他倆一路上廝跟著邊往回走,邊不住地悄悄打情罵俏,嬉笑纏綿,好不柔情蜜意。日子過得也真夠快的,緊忙慢忙,秋收就開始了。這一段時間,生產(chǎn)隊又天天晚上都加夜班,剝玉米,然而報酬卻不是計工分,而是給所有加班來的人,臨結(jié)束回去,一人發(fā)一個純麥面杠子饃(兩個連在一起,有半斤來重的大饃)。這年頭兒吃糧緊缺,一般人全年除了過春節(jié)那幾天能夠勉強吃得上幾頓麥面饃外,幾乎一年四季全都吃的是粗糧,小孩兒一見麥面饃就跟急瘋了一樣。何況苦苦干上一整天,一級勞力(最棒的男勞動力)掙一個勞動日(十分工),分紅才分得一角來錢,就這還得是好年成,在當(dāng)時還遠遠買不來這一個杠子饃的,所以人們就都覺著加這樣的夜班劃算,誰都想利用晚上加加夜班,給自己娃掙個杠子饃,拿回家去,讓其解解饞。于是晚上加夜班來的人就特多,甚至連那些平日推托有病,白天從來都不下地干活兒的人,也都來了。生產(chǎn)隊場面子上,幾乎全都坐的是人,大有一番沙場秋點兵的恢弘氣勢。大家伙兒坐在一塊兒,一邊剝玉米干活兒,一邊又說又笑,好不優(yōu)哉游哉。每當(dāng)這時候,一晚上三四個鐘頭的加班,時間不算短,然而不覺得也很快就到點了。散工的時候,社員們當(dāng)然個個爭先恐后地就都去搶著領(lǐng)生產(chǎn)隊給自己所發(fā)的那加夜班報酬——杠子饃,你擁我擠,似乎誰都惟恐到自己跟前把饃發(fā)完,領(lǐng)不到手了,場面子立時一片吵雜混亂。生產(chǎn)隊副隊長牛連欣負責(zé)給大家發(fā)饃,他手里拿著本子和筆,一邊可嗓門兒逐個兒喊著領(lǐng)饃人名字,一邊在本子上記已經(jīng)領(lǐng)走饃的人。發(fā)饃的炊事員,被搶著領(lǐng)饃的人一下子給圍得里八層、外八層,嚴嚴實實,在按照牛連欣所叫到的人名兒,一一分發(fā)著杠子饃。郝芙蓉這時候自然是夾在人群中領(lǐng)杠子饃,往前擠得最歡勢的一個了。她不屑按先來后到的順序,去排那長長的隊,而是只顧拼死拼活地往前擠,好不容易奮力擠到離發(fā)饃人不遠的地方,在前面還隔有十來個領(lǐng)饃人呢,就當(dāng)仁不讓地可嗓子一個勁兒大聲喊叫起來:“連欣,快!把我名字寫上。連欣,先快把我名字寫上……”頗讓人覺著她在這件事情上似乎有著一種與眾不同的優(yōu)先權(quán),從而對其生厭。但事情果不其然,牛連欣出人意料地沒有先寫站在郝芙蓉前面的那成十個人名字,而是手邊在本子上寫著,嘴里就邊高聲喊道:“郝芙蓉——領(lǐng)!”站在郝芙蓉前面的人,馬上就有意見了,強烈反對說:“我們來得比她早,在她前邊呢?!?/span>牛連欣對這人微微笑了一笑說:“你看你這人,怎么這一點兒雞毛不上兩的事情,還都斤斤計較呢?遲早這能差多大一會兒工夫?哪兒在乎三兩分鐘?與人爭來吵去的值嗎?郝芙蓉家里有娃哩,咱照顧照顧怕啥?”似乎這人還倒沒理了。“她有娃,誰家沒娃?就只有她該照顧得是?”這人很不同意牛連欣的一面之辭,然而牛連欣不再理睬這人了,故意示威似的,又一次放大聲音重復(fù)說:“郝芙蓉——領(lǐng)!”郝芙蓉隔著她前面的好幾個人,連忙使勁兒把胳膊從前面人的肩膀頭兒上,伸了過去,嘴里不住地喊叫說:“給我,給我。我在這兒呢……”誰知當(dāng)發(fā)饃人按規(guī)定給她手里遞了一個杠子饃時,她卻又連聲說,“兩個,兩個——還有我婆婆一個?!卑l(fā)饃人解釋說:“各人領(lǐng)各人的,生產(chǎn)隊有規(guī)定,誰都不準代領(lǐng)。你婆子媽的饃,讓你婆子媽她自己來領(lǐng)?!?/span>這時只聽牛連欣對那個發(fā)饃人低聲說:“給她,給她。讓她拿上饃趕緊走開算了唄,再別一天為這么點兒些許小事兒,讓她在這兒一個勁兒磨纏,耽擱時間,頗煩人?!边@話猛然一聽,似乎是牛連欣在批評郝芙蓉哩,對她這會兒在這兒喋喋不休地只管糾纏頗為反感;然而細一琢磨,味道卻又好像多少有點兒不正,或許也還是在指責(zé)這發(fā)饃的人,狗逮耗子——多管閑事,影響本職工作。既然主管隊長都發(fā)話這么說了,發(fā)饃的炊事員再還能說什么,只好也就灰溜溜地再取一個杠子饃,遞到郝芙蓉手里。芙蓉一手拿倆杠子饃,扭身立馬兒擠出人群,向家樂滋滋走去。可凡是見她手里拿著兩個杠子饃的人,心里就都無不蹺蹊:“她怎么一個人就領(lǐng)兩個杠子饃?”也有領(lǐng)饃時緊跟于郝芙蓉前后的人,對此立馬解釋說:“人家郝芙蓉說,她還替她婆子媽領(lǐng)著哩?!?/span>“生產(chǎn)隊不是明確規(guī)定,不準代領(lǐng)的嗎?再說了,她婆婆今兒個晚上,壓根兒就沒見來嘛,誰見來了?”解釋歸解釋,不過還是少不了有人對此百思而不得其解。“你們都別再為這事勞神費力,咸吃蘿卜淡操心,一個勁兒鵮沒顆的食,閑議論了。世上這事兒有什么樣兒?襪子鞋有樣兒,那事情可亙古以來,壓根兒就沒樣兒,死秤活人捉嘛。人家兩家是親本家,你知道不?這親本家親!”前幾年是造反派,一直鬧騰得最兇的那個牛戰(zhàn)斗,這會兒似乎也省事多了,不再頭上長角、身上長刺,敢頂敢碰,敢革不正之風(fēng)的命了,而是戲謔地拍拍站在他身邊的牛德草那肩膀頭兒說,“德草,你娃別看你個熊,和牛連學(xué)是親伯叔弟兄,可這事兒要是同樣打到你頭上,那就不行了!這塵世上歷來就都是‘事看誰辦哩,法看誰犯哩’!你以為啥?人家比你親!”“去去去!你這熊貨,狗嘴里就吐不出來個象牙?!迸5虏輿]好氣地飛起一腳,鬧著玩兒,朝牛戰(zhàn)斗屁股猛踢過去。牛戰(zhàn)斗一見連忙躲閃,同時似乎覺著自己今天好不容易在牛德草身上占了個大便宜,于是說了句:“老人言,沒錯傳?!蔽匦χ荛_,回家去了。在農(nóng)村,秋季,尤其是收秋季節(jié),雜活兒多,家務(wù)又忙,社員們每天都得不僅要一晌不缺地參加生產(chǎn)隊里的集體勞動,以保證完成給自己每月所規(guī)定的那為數(shù)不少的出勤日天數(shù),而且還得要抽空兒、擠時間,利用飯時,收獲各人家里自留地的那一丁點兒操心田莊稼——苞谷、豆子,卸自留樹上的柿子,并且進一步把它深加工成柿餅。一句話,回到家里活路可忙啦,常不常忙得連飯都顧不上做,沒空兒吃,往往是給生產(chǎn)隊急如星火地飽飽干一晌活兒,好不容易熬到下工了,到家里后又得氣兒不喘一息,水不喝一口,操起農(nóng)具,馬不停蹄地就又往自留地跑,在自留地里再去“革命加拼命、拼命干革命”地猛干上一陣子私活兒。這樣以來,緊死趕活地干了一陣子私活兒,結(jié)果到家后,剛剛端起飯碗,就會還沒來得及吃上幾口呢,生產(chǎn)隊催人上工的鈴就又給敲響了,人們不得不忙不迭地放下手中正吃了個半截子飯的那碗,一個個慌里慌張,狼狽不堪的手里拿著還沒來得及吃的饃,邊吃邊從家里往出跑,健步如飛地一個追一個,又趕著往地里去給生產(chǎn)隊集體上工干活兒。從這一點,你就能想象得來人民公社的廣大社員群眾,在生產(chǎn)隊里生產(chǎn)、生活,是多么的緊張而有秩序,那簡直就跟上火線打仗一樣激烈、緊張。他們就這樣成年累月的在為實現(xiàn)偉大而神圣的理想——共產(chǎn)主義社會,走共同富裕道路,戰(zhàn)天斗地,抓革命、促生產(chǎn)。這一天,生產(chǎn)隊的上工鈴都敲響好大一會兒工夫了,郝芙蓉這才蓬頭散發(fā)、手忙腳亂地從家里出跑來。此時的她,連上衣的紐扣,也都是有的系上了,有的還沒來得及系,慌慌張張,上氣不接下氣地一門心思跑著追趕那些已經(jīng)上工都到地里去了的生產(chǎn)隊社員群眾。好不容易她才追上上工社員的后尾巴,看別人都在以不同的眼光看她,就也為自己上工經(jīng)常來遲而感到不好意思,于是一邊狼狽不堪地扣著紐扣兒,一邊自我解嘲地說:“唉,我那娃,一天就跟黏死了一樣,拉住人死活就都不讓走,怎么哄也哄不下。喂,咱腳下都放麻利點兒,趕緊往地里走喲。我恐怕走在前面的人,人家這會兒都已經(jīng)到地里干開活兒了。”“這怕什么?你有你親本家呢,跟我們這些黑癍顙(頭)可不一樣,即便是去遲了,也不打緊,誰又敢把你怎么樣?還不是看個兩眼半,又得原樣兒一動不動地給放下?”腰吊肋子稀的造反派牛戰(zhàn)斗,這時也松松垮垮地落在人后面,往地里緊趕慢趕地走著,正愁自己去遲了,沒個做伴兒的人陪綁,一見郝芙蓉從后面?zhèn)}倉猝猝趕來,心情馬上就釋然了,沒了精神負擔(dān),和顏悅色地和她搭上話茬兒,毫不留情面地一語破的,戲言說,“嗨,今兒個有你和我廝跟著,做伴兒一塊兒去地里,我這心一下子就塌實多了?!?/span>郝芙蓉聽著牛戰(zhàn)斗說這風(fēng)涼話,味道不對,話里有話,臉微微一紅,就有點兒不自然起來,說:“你看你這人,把話說哪兒去了?誰跟誰還都不一樣?我去遲了不照樣兒也得挨批評,扣工分?”牛戰(zhàn)斗頗不認同地打趣并挖苦說:“噯,那到底不一樣嘛,你有你親本家護著,他誰心死了,還是連眼睛都裝褲襠里去了?敢!嚇死他娃的狗膽。”“親本家親,到底還是親本家親嘛!”在一般情況下,人們也都只是在背后地里,把這當(dāng)做茶余飯后開心的逸聞趣事,閑聊一聊,可還沒有誰敢這么赤裸裸地當(dāng)著牛保國或蓮葉這兩家人的面兒,公開說呢,而今天牛戰(zhàn)斗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半吊子貨、造反派,卻給順口說在了郝芙蓉當(dāng)面,左近的人禁不住為此還都捏一把汗,唯恐芙蓉一時接受不了,會和牛戰(zhàn)斗翻臉,大吵一場,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郝芙蓉對此并沒有表示怎么樣的堅決反對,是不是內(nèi)心里還多少有一點兒榮耀感、自鳴得意,那也就沒人能夠說得出來了;反正萬事開頭難,習(xí)慣成自然,經(jīng)牛戰(zhàn)斗這天當(dāng)郝芙蓉面這么一說,郝芙蓉沒太反對,這事竟然還就給異乎尋常的公開化了,成為兩家人眾所周知的秘密。再往后,大家說得多了,時間長了,誰也就都習(xí)以為常,司空見慣,不再把它當(dāng)回事起來,遲早只要是一說起“親本家”,不僅說的人和郝芙蓉他們知道,就是大家,也都知道這話是說誰與誰呢。有些平常愛和郝芙蓉開玩笑的人,一見郝芙蓉,只要老遠喊聲“親本家”,郝芙蓉不僅不羞赧,不反感,反而還會自自然然、爽爽快快、響響亮亮地朗聲答應(yīng)一句“唉!”人們見了牛連欣,同樣也只要問他一句“你親本家今兒個怎么沒見來?”牛連欣當(dāng)然也就知道這是在說誰了。久而久之,“親本家”就成了他們兩家人之間相互的一個代名詞;在廟東村,這個詞的本來意思似乎日漸淡化甚至進而泯滅,而人們給它所賦予的新概念卻后來居上,反客為主了。于是,“親本家親”,也就成了人們從日常生活實踐中所提煉、總結(jié)、概括出來的一條顛撲不破的人生哲理。作者簡介:楊化民 名民周,號垂釣老人,1947年生,中文本科學(xué)歷,1980年前在縣文化館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此后任教高中語文,2007年退休,歸于垂釣菴頤養(yǎng)天年。華陰市政協(xié)第八屆特聘文史委員,渭南市作協(xié)會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