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運河 張志忠 陳世旭
千年文脈北運河 南船北馬聚淮安
編者按 千年運河源遠流長,運河文脈積淀深厚。本版刊發(fā)的兩篇作品,皆從運河文脈傳承著眼,一南一北,為如何讓古老的運河文化走進人們的文化生活和日常生活,激活傳統(tǒng)與現(xiàn)實的聯(lián)系,豐富和拓展人們的精神境界,提供了文學(xué)樣本的參照。
千年文脈北運河 作者:張志忠 《光明日報》( 2019年01月04日 14版)
作為京杭大運河起點的北京運河文化帶,源遠流長,積淀深厚,在增強文化自信、傳承千年文脈的格局中,具有相當重要的地位。如何講好北京運河文化帶文脈傳承的故事,激活傳統(tǒng)與現(xiàn)實的聯(lián)系,讓它走進人們的文化生活和日常生活,豐富和拓展人們的精神境界,需要我們用心思考,有效傳揚。 運河煙柳 生態(tài)意識是近年來的熱詞。在這一點上,大運河良好的生態(tài)建設(shè),給我們以有益的啟迪。運河兩岸綠柳成蔭,綿延生長,在通州諸景中就有“柳蔭龍舟”“高臺叢樹”“平林煙樹”等著名景觀。在古今文人的筆下,運河煙柳是重要的表現(xiàn)對象。明代重臣徐階詩云,“頗憶三江遠,乘流意若何?水深秋氣入,竹密雨聲多。熟果當尊落,驚禽拂棹過。柳蔭催系纜,欹枕聽漁歌?!保ā断娜諈鞘逃瓮ɑ莺印罚┧魃钌?,竹林密密,秋雨瀟瀟,秋意闌珊,柳蔭系纜,漁歌入夢,有江南之意蘊。清人曹雪芹的好友愛新覺羅·敦敏詩云:“潞河曲港通漁溪,溪邊釣艇春煙迷。曉來拂柳行兩岸,綠蔭深處鶯聲啼。得魚不須上城市,沽酒且向蓬窗里。一聲欸乃下滄浪,月上疏林回船尾?!保ā洞簯涬s詩》)綠柳濃蔭,拂柳而行,河溪幽曲,釣艇春煙,這也是北國江南之春日景象。當代運河文學(xué)的創(chuàng)始人劉紹棠筆下的運河風(fēng)光“無柳不成書”,如《瓜棚柳巷》,開篇就是濃得化不開的綠柳風(fēng)光:“十八里運河灘,像一張碧水荷葉;荷葉上閃爍一顆晶瑩的露珠,那便是名叫柳巷的小小村落。村外,河邊,一片瓜園。這片瓜園東西八篙寬,南北十篙長;柴門半掩,水柳籬墻?;h墻外,又沿著河邊的一溜老龍腰河柳,打起一道半人高的小堤??每煤恿G藤纏腰,扯著朵朵野花上樹;枝枝椏椏,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鳥窩倒掛金鐘。小堤下,水漲船高,葉葉扁舟,從柳蔭下過來過去?!彼h墻,老龍腰河柳,綠藤纏柳,野花上樹,扁舟柳蔭,句句不離柳樹,不愧是以柳為名的柳巷村。 在諸多樹木中,柳樹易于成活、生長快捷而遍植于大江南北,在文人騷客的筆下,傷春悲秋,贈往留別,柳樹是其吟詠的集中意象。運河兩岸廣植楊柳,成為通例。而在通惠河,卻還有別一種意蘊。徐階詩題《夏日吳侍御邀游通惠河》提到的吳侍御吳仲,正德丁丑進士。元代大科學(xué)家、水利建設(shè)專家郭守敬所開通州運河,明初湮廢,糧皆由陸以運,費重民勞。吳仲以御史巡按直隸,疏請重浚通惠河。數(shù)月后完工,當年就運糧兩百萬石,興利除弊,效益明顯,不但皇家褒獎他,通州民眾也非常敬仰他,在通州給他建了生祠,感激之情化作香火繚繞。吳仲外調(diào)處州離開通州時,特撰《通惠河志》,“恐久而其法浸弛,故於舟中撰此書奏進,得旨刊行。上卷載閘壩建置開浚事宜,而冠以源委圖說”。《通惠河志》中記載說,在碼頭附近要多栽種麻和柳樹。麻可以制繩,在漕船上很多地方都能用得上,比如纖繩。柳條可以編織成籮筐,在治理河道過程中供挑夫挑泥沙、挑石頭用。如果遇到潰堤、潰壩,水流沖擊力兇猛,泥沙、石塊很容易被沖走。柳條就用來編成大筐,里面填塞石塊,大量拋下便于固定,在治理決口等情況下很見成效。至今,通州民間都有“吳仲建閘遇魯班”的傳說,魯班急難救場的故事屢見不鮮,而把吳仲編進民間故事,是給他立生祠之外另一種流芳后世的民間方式。由此,自然生態(tài)與人文景觀,天下通例與個人修為,融合為京東運河的氤氳景象,也對當下的生態(tài)文明建設(shè),產(chǎn)生積極的啟示。 慷慨之氣 大運河的文脈,還表現(xiàn)在它對于北京作為帝國文化中心形成中的促進作用。金元以降,運河北延,不但促進了漕糧運輸和物流暢達,也將唐宋以來作為邊城的北京變成政治和文化中心。曹雪芹的祖父曾經(jīng)做過江寧織造,接待過乾隆下江南,“花的銀子跟淌水似的”,林黛玉從揚州進京,也是乘船沿運河而行。來自歐洲的馬可·波羅和鄂多利克、魯布魯克等都是沿運河而行南北,寫出他們的中國游記,寫出他們眼中壯麗的北京城,也寫出夢幻般的繁華都市揚州和杭州。而元大都對他們敞開胸懷的接納和任用,則是跨歐亞大帝國的博大胸襟。 明代大學(xué)者李贄亦曾客居通州而有詩云:“只在此通州,此地足勝游。清津迷釣叟,曲水系荷舟。面細非燕麥,茶香是虎丘。今宵有風(fēng)雨,我意欲淹留?!崩钯椡砟暝诤甭槌潜灰曌鳟惗诵罢f驅(qū)逐出境居屋被毀,是通州士人馬經(jīng)綸親往湖北將他接到通州,得以安身,“今宵有風(fēng)雨,我意欲淹留”,此之謂也。馬經(jīng)綸進士出身,曾任監(jiān)察御史,因評議朝政見罪,削職為民,他欣賞富有叛逆精神的李贄,惺惺相惜。孰料李贄再遭厄運,被萬歷皇帝欽命治罪。馬經(jīng)綸冒著巨大風(fēng)險陪同李贄入朝,又在李贄自殺身亡后收其尸入葬于通州。明人劉侗、于奕正著《帝京景物略》“李卓吾墓”云:“卓吾生平求友,晚始得通州馬侍御經(jīng)綸也。其葬通州。卓吾老,馬迎之,生與俱也,死于馬乎殯。”湯顯祖聞訊寫下悼亡詩《嘆卓老》,“自是精靈愛出家,缽頭何必向京華。知教笑舞臨刀杖,爛醉諸天雨雜花?!币源苏蔑@文人風(fēng)骨,為華夏文化保留逆權(quán)勢抗流俗之一脈。通州民間故事中關(guān)于李贄和馬經(jīng)綸的生死友情及葬禮故事,則從民眾輿論的角度回應(yīng)了英魂義膽的壯舉。這也是大運河文脈的慷慨之氣。 治國情懷 大運河集納文人生氣,也擴散中央政權(quán)治國理政的綱紀與情懷。從園林景物的營造,到康乾二帝的南巡,都見其良苦用心。 乾隆詩曰:“面水背山地,明湖仿浙西;琳瑯三竺宇,花柳六橋堤。”詩中所描繪的是頤和園中西堤的景色。滿清八旗,發(fā)祥于草原騎射,底定中原之后,在承德和北京的皇家園林建設(shè)中,紛紛摹仿傳統(tǒng)的江南園林景觀,真心艷羨,或許有之,文化統(tǒng)合,也是題中應(yīng)有之義。孔孟之道為形而上之精神,園林美景,則乃具象之證見。頤和園昆明湖是在郭守敬設(shè)計通惠河時修建的,是通惠河最重要的水利工程,與紫竹院、積水潭(包括今什剎海等)等形成通惠河的蓄水行水調(diào)節(jié)水柜。北京的水景,圍繞運河建設(shè)而形成。乾隆十四年大規(guī)模擴展昆明湖,主要目的是增加通惠河水源、加強水源調(diào)節(jié)能力,西堤仿浙西杭州景色,卻也不無仿照杭州西堤的水利功能之用意。蘇軾和白居易在西湖筑蘇堤白堤,初衷都是為了防汛抗?jié)?。頤和園的西堤,分割昆明湖與團城湖、豐產(chǎn)湖,據(jù)水利專家介紹,也是為了形成階梯蓄水,實現(xiàn)水利樞紐工程。 乾隆、劉墉、和珅的故事經(jīng)過長篇電視連續(xù)劇的傳播,流布甚廣,通州民間故事中亦有乾隆與二大臣游通州的故事,關(guān)于“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的巧妙對聯(lián),關(guān)于孰為皇家真正“聚寶盆”的辨析,非常富有地方色彩。 康熙親政之初,就把平三藩、河務(wù)和漕運列為三件大事“書而懸之宮中柱上”(《清史稿·靳輔傳》)。江南是富庶的糧食、絲綢和茶葉產(chǎn)地,漕運和商運,是關(guān)系京都命脈所在。如果說當年的絲綢之路使中國的農(nóng)業(yè)產(chǎn)品向世界各地流通,大運河就是給帝國心臟供血的工程。運河沿岸的城市,通州、天津、濟寧、常州、揚州、鎮(zhèn)江、杭州等,都是最為繁華的都市和經(jīng)濟命脈所在,而江南也曾經(jīng)是反清復(fù)明斗爭最為激烈和持久的地域,文人文化最為發(fā)達,文人群體的反清意識也最為頑強??滴跏乔宄瘹v史上第一位巡行大運河的皇帝,足跡遍布運河兩岸的北京、河北、天津、山東、安徽、江蘇、浙江等地??滴鹾颓「饔辛窝剡\河下江南,督查運河河務(wù),考察官員政績,了解兩岸民情,朝泰山,祭孔子,都是為了表現(xiàn)對中原漢族文化的認同,為了政權(quán)的穩(wěn)定和繁榮。 康乾盛世,其來有自??滴酢堵汉釉姟吩疲骸皷|風(fēng)吹雨曉來晴,春水高低五閘聲,蘭漿乍移明鏡里,綠楊深處座聞鶯?!贝禾斓木吧褂晷虑?,東風(fēng)拂煦,春水如明鏡而蘭舟乍移,綠楊掩映中而鶯聲處處,確實迷人?!按核叩臀彘l聲”又明確指稱通州勝景之“閘泄?jié)暋保ɑ莺佑枚嗟浪l調(diào)節(jié)河水流量,便利行船,水閘形成的水面落差,使原本靜謐的河水跌宕有致,濤聲也格外動人。 乾隆寫通州運河的詩作就更多。乾隆十五年(1750年),乾隆親赴通州考察潞河泛濫造成的災(zāi)情,感慨人民生活與勞動的艱辛,進而聯(lián)想到名為永定河卻經(jīng)常為患人間的荒野狂瀾如何能夠制服:“潞河潦雖退,平川水猶漲。以此例永定,狂瀾詎能障?潞河潦雖退,平川水猶漲。以此例永定,狂瀾詎能障。黍莖帶沙痕,結(jié)穗欠豐壯。景異向所觀,憑輿增悒怏。頗有為解者,云此河灘上。本為水由處,人不與相讓。于茲得免潦,高田恐無當。我聞吁益顰,何莫非吾民。使人有余地,孰與水爭利?高下皆獲收,吾愿其少酬。”順乎自然,興利除弊,水暢其流,人豐其食,殷切之情,溢于言表。 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的《過通州詩》,則講到通州城郭的修葺:“樹梢看塔影,煙外過通州。沙嶺延?xùn)|亙,潞河自北流。浮橋連巨鷁,野岸起閑鷗。發(fā)帑完城郭,無非保障謀?!本G樹如煙,古塔聳立,沙嶺山光,潞河水影,船頭繪有鷁鳥的大船搭起浮橋,白鷗在河岸上飛翔,動靜之間使得這幅山水畫卷更為生動。結(jié)句說到完工不久的新建通州城墻,動用國庫重金,正是為了通州和漕運的安全保障。 以此看來,大運河的流動是雙向的,從江南和山東等地流向北京的是源源的物產(chǎn),從北京向南流經(jīng)諸多省市的,是皇家的意志和帝王的精神,其中不乏勵精圖治、居安思危、關(guān)心民生民情等可資今天借鑒的理念價值。 (作者:張志忠,系首都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
南船北馬聚淮安 作者:陳世旭 《光明日報》( 2019年01月04日 14版)
目光,撫過江蘇的版圖,黃海的千里海岸線,響著叩擊心靈的潮聲。風(fēng)從大海吹來,在時間的河流上,我傾聽遠古的圖騰,在歲月里流淌的絢麗。 西部中國的崇山峻嶺,萬千急流奔騰而下。黃海海灣,承接著洶涌的狂野。風(fēng)云際會,江海激蕩,廣袤坦蕩的淮北平原,水流密如網(wǎng),湖泊似星群。桀驁不馴的淮河,讓安瀾成為一種祈禱。這樣的大地,注定了不甘平庸;這樣的舞臺,注定要演出驚世駭俗的史詩。 大運河,世界最長、最著名的運河。一重重波浪澆灌著一片片沃野嘉禾,一葉葉風(fēng)帆承載著一個個厚重的期望,一層層漣漪揭開一頁頁歷史的篇章,一代代帝王把王朝的命脈置于大好山河。不息的長歌是文明的汗水和血液,貫穿了民生的主題。 淮安,江淮流域古文化發(fā)祥的源頭之一,與運河結(jié)緣兩千五百年。 中國南北分界秦嶺——淮河線上的淮安,古淮河南岸的淮安,長江北岸的核心淮安,襟吳帶楚,扼淮牽運: 京杭運河、淮沭新河、蘇北灌溉總渠、淮河入江水道、淮河入海水道、古黃河、六塘河、鹽河、淮河干流,九流縱貫。古淮河和大運河在這里以立體的方式相交。以南下北上的要沖,九州貢道的轉(zhuǎn)軸,漕運鹽運的中樞,河道、漕運督府的駐節(jié)之地,成中國運河之都。 廢黃河之南,曾經(jīng)的“青蓮崗……崗巔松三株”,“遠近識之”(《續(xù)纂山陽縣志》卷十四),不見了早年崗上的青蓮寺,寺旁長滿了蓮花。 青蓮崗文化遺址,閃爍著母性的光輝。溫柔點燃的篝火,照亮了新石器時代的荒原。六千年前的蓮花,一粒粒蓮子鼓脹飽滿。盛開的文明,順流逆流潮起潮落,乘風(fēng)破浪的旋律至今未變。面對著讓人瞠目結(jié)舌的滄桑,面對一種必須的思維,為了一個令人信服的邏輯,陷入沉思。
清江浦 里運河。中洲島上。清江浦樓。 獨倚欄桿,碧綠平野的盡頭,一片蒼茫。玉闌干外的運河名城,是淮河與運河的會合處。汀洲覆滿綠草,浸水的印痕起起伏伏。曾經(jīng)的鳳樓,曾經(jīng)的鳳凰來集,曾經(jīng)的蕭史和弄玉簫聲和鳴,乘鸞仙去。莊頭淮水長,浦邊楊柳黃。依稀有錦衣翠袖的楚女,醉歌竹枝行玉觴。 當年勝跡,楊柳清口驛前舟。古色古香的常盈橋,晴煙暖簇人家集;天下糧倉門前路,運糧的車轍如刀刻;“牛行老街,飄散著牛羊肉的香味”(賽珍珠《大地》);清晏園,江淮第一園,北方的開闊擁抱南方的玲瓏。太湖石堆積成山,樓船石舫肅然停泊,皇帝的行宮一派威儀。 “南船北馬舍舟登岸”的碑石,立于御碼頭。 隔岸寺廟的鐘磬杳然。滿耳是數(shù)百年前的喧囂: 沙河故道,鑿渠引水的河工人山人海;清江閘旁,中轉(zhuǎn)漕糧的皇倉堅基廣厚;漕運舟船,修造廠域二十余里;河督衙門巍然,屬官公署羅列;河漕重臣,躬行圖治,漕政通乎七省;夾河街市櫛比,豪門巨室鱗次。 清江浦,“昔日瀕淮曠土,轉(zhuǎn)瞬為漕運中樞”,由運渠之名而為通埠之稱: 五方輻輳,九省通衢。扼漕運、鹽運、河工、榷關(guān)、郵驛之機杼,商賈風(fēng)起云涌?!皶匀杖砜?,連檣集萬艘”。漕船帆檣銜尾,舳舫蔽水,桅幡遮天,舟車麇集,百貨山積,販夫走卒蟻聚。稠密的市井,園林與寺院相掩,茶幌與酒旗相招,車輛交馳,其轂相擊,行人摩肩,衣袂遮不住汗雨。“九樓十八口”,喧喧車馬欲朝天?!扒寤窗耸?,臨流半酒家”。街前樓閣,日照衫光瑞色鮮。酒浮花影,霞色斑斕,爭相卷簾看神仙。夜燈點燃了河水,春風(fēng)鼓蕩著篷帆,燈影迷離半臨水,畫船帳帷半掩,漏出纖纖玉手撥箏聲。文武官員、顯宦世家、富商巨賈、文人墨客、僧道名流,冠蓋如云,市聲鼎沸。觥籌交錯,宴飲極盡五湖聲色;盤盞相疊,淮菜融匯四海至味。金銀揮灑如土,脂膏流于街衢。清江浦的奢靡,“雖漢口、金陵不能過也”。 清江閘,讓江南漕船直入清江浦;仁義壩,讓北上漕船盤駁入黃河;石碼頭,終點即起點:由南而北,于此舍舟登陸換乘車馬,踏上通京大道;由北而南,于此棄馬登舟揚帆,南入淮河去杭州。 南船北馬,南腔北調(diào),南北襟喉的關(guān)梁,日夜駛洪流。四面財富在此集聚,又由此向八方漫泛,富了淮安,肥了天下。 高臺縱目,樹繞淮陰天地寬。 如果淮安是一軸長卷,那么六百年清江浦,便是長卷上的濃墨重彩。
河下鎮(zhèn) 北依河險,西握運道。兩千多年的烽煙,一百零八條街巷,一百零六座園林,數(shù)十處牌坊、寺廟和橋梁,幻影漂浮在秋風(fēng)中。 古樸的門樓,是古籍的封面。瓦當上刻著久遠的記憶?;野转M長的街巷看不到盡頭,只是沒有了當初的姹紫嫣紅。不緊不慢的鐘擺是季節(jié)的腳步,堅守著青磚黑瓦慢慢數(shù)著歲月。光滑的條石間落下輪回的塵土,鋪開物是人非的流年。沿街的一盞盞紅燈籠,照亮了所有關(guān)于古鎮(zhèn)的想象。 低調(diào)幽靜的花街,沒有宣示威嚴的石獅,沒有炫耀權(quán)力的赑屃。實實在在的花崗條石,鋪陳出彎彎曲曲的街面,無聲地訴說繁華壓抑下的勞苦:浩浩蕩蕩的船幫送出了滿載的淮鹽,帶回了壓艙的石頭。 我踩著斑駁,聆聽數(shù)百年遺留的聲響。那些“河下三鼎甲”的佳話、經(jīng)學(xué)大師的高論、“揚州八怪”的花鳥、杏林妙手的辨證……那些茶食店、雜貨店、車店、布店、藥店……那些花坊、花船、花籃、花燈、花扇、花傘……那些腳步的雜沓、獨輪車的吱扭、挑擔的叮當、此起彼伏的叫賣……那些紛至沓來的文人騷客平平仄仄的吟哦,以及朝代興亡的鼓角錚鳴,像河一樣在網(wǎng)狀的街巷涌動。 靜水深流。河下鎮(zhèn)的時光,古樸,厚重,典雅,舒適而文藝。 街上敞開的木屋,門口的火爐煙霧繚繞,茶馓的面線挽在主婦的掌上,轉(zhuǎn)眼就成為難忘的美味。拐角的店堂,老人在賣木棒擊打的肉丸,年輪般密集的皺紋,滿是寧靜祥和。文樓里滿是民間煙火的氣味?!靶〈蠼恪泵摽诙龅纳下?lián),至今沒有人對出下聯(lián)。難倒了君臨天下的圣上,以及三百年來所有自命不凡的才子。 一介書生,在河下的街市和鄉(xiāng)村尋尋覓覓,心心念念拜謁久已景仰的古時前賢。 枚乘父子的故園柴門緊鎖,可否鎖住辭賦家對蒙昧世人殷切的警誡:“縱耳目之欲,恣支體之安者,傷血脈之和”,“出輿入輦,命曰蹙痿之機;洞房清宮,命曰寒熱之媒;皓齒娥眉,命曰伐性之斧;甘脆肥膿,命曰腐腸之藥”(《七發(fā)》)? 淺淺的日光在深巷徘徊,竹籬邊清高的菊花,一派君子之風(fēng)。趙倚樓悠遠的長笛云淡風(fēng)輕,在追尋塞外的殘星幾點、雁行一橫?是喟嘆人生如晨星之易逝,還是因為歸雁而思故鄉(xiāng)、懷遠人? 宅門數(shù)重,庭院深深,掩映在綠樹的濃蔭中。雕花的窗欞,暗中飄出檀香。是吳承恩,在鋪展一紙宣白,輕研一痕素筆:“日觀千檣通貢篚,云旌雙郭引清笳”? 十字街口的茶樓上,誰在彈唱《筆生花》?楚楚動人的邱心如,“驚米貴,苦囊空,不在愁中即病中”,是在“聊博我北堂萱室一時歡”,還是在咀嚼離殤的悲苦和人世的辛酸? 遠了昨日的風(fēng),念著已逝的雨,拾起寂寥的絲絲縷縷,朦朧了古巷的舊夢。 河下末口是吳邗溝的入淮處,遺址證明著吳王夫差的雄心。黃河北徙,漕運易途,有多少盛世富貴化作輕煙消失于蒼穹,又有多少不老的傳說活在永遠的紅塵。 一位詩人說出了我的問候: 風(fēng)驟起,誰點亮了 第一盞古渡暖色的街燈 雨停歇,誰干盡了 最后一杯離別的老酒 水易道,誰送走了 千百年所有的帆船與過客 一切皆成往事。關(guān)于一條人工河的故事,曾經(jīng)是一次次文字的邂逅。而在河下古鎮(zhèn),我才真正開始一場愛不釋手的閱讀。這是一些才華橫溢的文字,是一些呢喃的親密耳語,我看見善和悲憫,看見禪和搖滾,看見不同的眼光、道路和暮色,讓人一時不知此處是故土還是他鄉(xiāng),愿意在深邃與澄澈的詩意中醉生夢死。 是誰說,來過,便不想離開。 誠哉斯言。
洪澤湖 我沿著大運河的脈搏來到洪澤湖。無邊無際的湖面,是心靈飛翔的天空。 浩浩淼淼的洪澤湖,是中國第四大淡水湖;莽莽蒼蒼的洪澤湖大堤,是水上的長城。 朝陽在水平線莊重地升騰,云卷云舒朝氣蓬勃。我緩緩地傍水而行。心情愉悅,化作一滴水、一縷風(fēng)、一片樹葉,融入大湖早晨漣瀲的波光。 洪澤湖是靈動的女兒,依偎在淮安母親的懷抱。大堤一百零八個彎道,展開洪澤湖婀娜的曲線。每一個彎曲都會留下眷念,每一塊石頭都記得從前的歌謠。彎道是風(fēng)的寫意,一百零八個彎道,是一百零八組音符。水的律動,用同一個韻律發(fā)聲:高音鏗鏘剔透,婉轉(zhuǎn)入云;低音濃烈渾厚,深沉于水。陽光明媚的日子是一種恬靜,烏云密布的時分是一種提醒;在春夏是一種叮嚀;在秋冬是一種喜慶。跳蕩激越的交響,來自長河執(zhí)著的奔流,和大湖寬廣的張揚。 我想要找到花崗石制成的精致石斧和石錛、石犁和石鐮,撫摸那些凹凸的線條,撫摸遠古的希冀。 我想要找到炭化前的秈稻粒,水和泥土凝結(jié)成鄉(xiāng)村的詞匯。渾樸的形狀里,藏著最老的母語。 我想要找到紅、褐、紫色的陶器。精美的陶藝,是歲月凝固的音樂,讓我聽懂一種精致的生活。 我想要找到兩漢的青銅鏡,映照出戰(zhàn)爭和對峙的前沿。曾經(jīng)在胯下屈膝的淮陰侯,怎樣成為掃蕩天下的戰(zhàn)爭統(tǒng)帥,變幻出楚河漢界翻天覆地的格局。 我想要找到隋煬帝的樓船,想象黃河奪淮起云煙,淮水千里過洪澤。破釜澗久旱的大地一夜間成為洪水澤國。 我想要找到花果山那塊女媧補天的石頭。石破天驚的崩裂,是天才想象力的綻放。演繹神怪的文學(xué)巨擘,描繪出天宮地獄出神入化的奇境。 我想要找到周橋大塘那個曾經(jīng)錯位的關(guān)節(jié),不計其數(shù)的石頭沉入不計其數(shù)的空缺。鐵鋦是一種信念,扣緊了巨石堆砌的堤墻。石墻前的新麥,在懷念林則徐的丁憂奉命。洪水卷過大堤,人格躍出水面。母親新墳前的香火在千里之外明滅,半夜清淚落下,筆墨紙硯靜候著錐心的嘆息。 久久站在湖邊,任長風(fēng)拂面,衣袂翻卷,聽金色的樹林談古論今。 一支秋天的歌,安靜地飛過。穿越千年的印記,古老變得古老。過往的日子隨水沉浮,前世的盛衰與悲歡,皆被湖水淘盡。 村鎮(zhèn)棋布,桑紫谷熟,魚米之鄉(xiāng)攙著大湖的胳膊?;钤谏裨捓锏拇蠛r活的魚在網(wǎng)里歡跳,干爽的蝦在船棚頂做夢。“黃柑紫蟹見江海,紅稻白魚飽兒女”,少女裙擺上的嫩芽和游魚,是生命在歲月最美的延續(xù)。古老的疆域,此處草樹茂盛,彼岸花果壯碩,精耕細作的土地,到處充滿了生機。新的神話,馳騁在運河之都新的時空。 大運河從北方迤邐南來,串起天南地北的帆影,串起燕趙悲歌與江淮豪情,串起嗩吶的高亢與琵琶的低回,串起京劇的緊鑼密鼓與淮戲的竹板擊節(jié)。 大運河是歷史舞動的彩綢。 最初帶著瑰麗的夢想,最終成為文明的紐帶。 淮安,是對運河最充實的詮釋。 (作者:陳世旭,系江西省作協(xié)原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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