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此數(shù)句《莊子·胠篋篇》作：“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鄰國相望，雞狗之音相聞，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薄妒酚洝へ?殖傳》作：“至治之極，鄰國相望，雞狗之聲相聞，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樂其業(yè)，至老死不相往來?！薄段倪x·魏都賦》注作：“甘 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人至老死不相與往來。”本章乃老子自言其理想國之治績也。

                                      總闡圣人理想治道之微傳第一

    世人多以“小國寡民”為老子“理想國”之政治主張，以返于太古 “小國寡民”之治。實則非也!其誤在泥文解字，執(zhí)字滯義，如膠柱 鼓瑟，永不得通其義而得其旨矣。夫小國寡民者，一在“均小大，等眾寡”之義。一在識分合之理，而變眾寡之?dāng)?shù)，易小大之形，而翻強 弱之勢；則自能治大國如治小國，治萬民如治一人矣。得其道，治天下有如反掌折枝之易；不得其道，即數(shù)口之家，什伯人之鄉(xiāng)，亦難以 為治也。老子于六十章云：“治大國，若烹小鮮?！贝四酥未笕缰涡?，治眾如治寡之微傳也。老子于六十三章云：“大小多少，報怨以德?！?千古來鮮有能徹通其圣義者！夫大其所小則小者大矣，小其所大則大者小矣；多其所少則少者多矣，少其所多則多者少矣。此所以匹 夫而能小天下、輕王侯而賤爵祿者，以另有其自足自貴自尊者在也。至若報怨以德，所以止怨也；視仇如己·所以化敵也。能視泰山如毫 芒，復(fù)能視天下如一人；玄同萬不同而一之，齊萬不齊而均之，則幾道矣!何差別之有?何分相之有?一合相不可見，能悟一合相者， 其唯圣人乎!

    葉夢得曰：“國之不能治，以大視之也；民之不能安，以眾視之也。夫孰知有以大為小，以多為少之道乎?是故國大而以大治之，民眾而 以眾為之，則有終身不能勝者。圣人之道無他，亦曰小國寡民而已。普天之下不為不廣，率土之濱不為不多，而吾未嘗知其廣且多也?！笔?故治萬國如治一國，使三軍如使一人；要在能知分合之術(shù)而已矣。故老子之“小國寡民”，乃言治道治術(shù)，非老子之以“小國寡民”為其理想國也!否則不但不適用于今日，且亦不能適用于當(dāng)時矣。

    老子于小國寡民下繼曰：“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yuǎn)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人復(fù)結(jié)繩而用 之?！贝嗽谘允谷四茏宰阌趦?nèi)，自安其性命之情，自樂于淳樸之風(fēng)，自重其死生之真。故雖有一切外物，而無所用之；什伯之器無所用之， 舟輿無所用之，甲兵無所用之。雖有天下，亦無所用之，又何患不均?何患不足?自有其有，而不貪人之有；自足其足，而不貪人之 足，又有何欲?又有何爭?

    “使人復(fù)結(jié)繩而用之”者，喻言也，非真欲使天下返于太古之世，結(jié)繩而以為治，而在使人毋外殉于物、喪于欲，而內(nèi)喪其醇樸之性真 也。安內(nèi)而和中，離形去知，離物去欲，寂然無為，同于大通，自得全真，而不失其性矣。夫外殉于物，內(nèi)殉于知，皆所以失性也。故莊子 曰：“人含其明，則天下不鑠矣；人含其聰，則天下不累矣；人含其知，則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則天下不僻矣?！贝私阅茏怨唐鋬?nèi)、自藏其 心，而不失其性者也。

    老子本章最后結(jié)之以理想治道之條目曰：“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鼻f子 于《胠篋篇》引此結(jié)謂：“若此之時，則至治矣?！鄙w人皆能自足其足，自安其安，自適其適，自樂其樂；不待外求，亦無所與爭矣!無求無 爭，則亦自無盜賊侵奪之事矣。至此之時，雖予之不取，賞之不欲，授之以天下而不為!乃有道者，自貴其貴，自尊其尊，而其心量與性 分中，另有“內(nèi)在天地”在也。

    或以老子生于衰周，其為此章旨在以質(zhì)救文之弊，而挽頹世之厄。如蘇子由即云：“老子生于衰周，文勝俗弊，將以無為救之。故 于書之終，言其所志，愿得小國寡民以試焉，而不可得耳!民各安其分，則小有材者不求用于世；什伯人之器，則材堪什夫伯夫之長者 也。事少民樸，雖結(jié)繩足矣。內(nèi)足而外無所慕，故以其所有為美，以其所處為樂，而不復(fù)求也。民物繁伙而不相求，則彼此皆足故也?！?唯此非其的解也，失在執(zhí)字為解，泥文失義。人人能自足于內(nèi)，自安其生，則一切皆無所用之矣。

    次如呂吉甫曰：“三代以來，至于周衰，其文弊甚矣，民失其性命之情。故老子之言，救之以質(zhì)，以反太古之治。小國寡民，使有什伯 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yuǎn)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此救之以質(zhì)，而反乎太古之道也。莊周稱至德之世曰：‘昔者 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栗陸氏、驪畜氏、軒轅氏、赫胥氏、尊盧氏、祝融氏、伏羲氏、神農(nóng)氏，當(dāng)是時也，民結(jié)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 服，樂其俗，安其居，鄰國相望，雞犬之音相聞，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瘎t若此者，非特老子之言而已，古周有是道也。然《詩》、《書》之 所言，則止于堯舜三代，而老子欲反太古之治何哉?曰：夫道與世之交相喪久矣，非大道，不足使人反性命之情。言道而不及其世，不足 以知大道之已試，此其所以必反太古之治也。然則世去太古也久矣，遂可以盡復(fù)乎?曰：未可也。然則其言之何也?曰：禮至于兼三 王，樂至于備六代，其文極矣。然而禮不以玄水太羹，而措之醴酒和羹之下；樂不以嘒管清聲，加之朱弦疏越之上者；使人知禮樂之意， 所不得已者如彼，而所欲反本復(fù)始如此也。方斯時也，孔子方求文武周公之墜緒而賡之。老子論其道與世如此，其意猶是而已矣。譬 之月建已而火始王，而金氣已生于其間矣；此五材所以相繼而不絕也。故聞古之治，雖有什伯之器而不用，有舟輿而不乘，有甲兵而不 陳，則舉大事用大眾，非得已也。聞其民結(jié)繩而用之，鄰國相望，雞犬相聞，至老死而不相往來，則煩文縟令，督稽趣留，而足跡接乎諸 侯之境，車軌結(jié)乎千里之外，非得已也。則不已者，常在于此；而所欲復(fù)者，常在于彼也。則其肯煩事為以深治人之過乎?然則欲天下 不安、平、泰，不可得也。即歿而不言，猶屏玄水，徹疏越，其孰知禮之能儉，而樂之節(jié)樂，為反本復(fù)始之意乎?夫圣人之言，豈小補哉?”

    夫老子非復(fù)古者也，其復(fù)古非復(fù)古之制，而在舉此以為喻，教人 “返樸還醇”、“全真合道”，以復(fù)太古時人之性真也。

                                          參證章旨第二

    本章旨要，宜不離全書經(jīng)義，文雖以“小國寡民”冠于篇首，而其實義，則仍在教人宜抱道而行，以自足于性，而不外求。終身在道， 內(nèi)外兩忘，則于天地萬物，皆無所用矣。少思寡欲，自不輕用其生；自樂其道，自無爭于世，故甲兵無用，名利無用，富貴無用；返樸還 醇，以全其太古無識無知之性天，則自與道全真矣。

    陳景元解此有曰：“國小能自守，民寡能自足，可以返乎太古矣。今將使人忘情去欲，歸于淳古。夫君上無欲而民自樸，嗜好不生，民乃 知足；雖蔬食蔾羹之糲，而飽滿淡味為甘；葛衣粗裘之粗，而溫涼無文為美；茅茨蓬畢之陋，而風(fēng)雨不侵為安；南炎北沍之苦，而水土任適為 樂。鄰國相望，猶今郡縣之相接也；雞犬之音相聞，謂民豐而境近也。民至老死，言無戰(zhàn)敵而壽終也；不相往來，猶魚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術(shù)也。此可以同赫胥尊盧之風(fēng)矣!”要亦在言宜以道為本也。

    劉驥亦謂：“本在上，末在下，要在主，詳在臣。天下雖大，其本甚小，故言小國。百姓雖多，其要甚寡，故言寡民。淡然自守不相往 來，故雖有舟輿，無所乘之；恬然自足，不有紛爭，故雖有甲兵，無所陳之。彼民各有常性，耕而食，織而衣，含哺而熙，鼓腹而游；其行填 填，其視顛顛，可以同于上古至德之世。故使民復(fù)結(jié)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樂其業(yè)，鄰國相望，雞犬之音相聞，使民至老死 不相往來。古之人有連墻二十年，而不相謁請者，蓋指此也?！备髯宰闫渥?，則自各安其安，而亦自樂其樂，而無用于與世相往還矣。蓋 物在于外，而道在于內(nèi)，名在于外，而德在于內(nèi)；此皆無所求于天地，而能自求自足者也。

    元澤注本章有曰：“小國寡民，則民淳厚；蓋國大民眾，則利害相摩，巧偽日生；觀都邑與聚落之民，質(zhì)詐殊俗，則其驗也。無道之世， 民貧土瘠，而利欲勝乎好生；末盛本衰，而貪求在乎外慕；故觸刑犯險，如履平地，而車轍足跡，交乎四方矣。樂生遂性，則重死安土，無 求則不遠(yuǎn)徙；此盡性之治，民亦盡其性者也!竊嘗考《論語》與《孟子》之終篇，皆稱堯舜禹湯圣人之事業(yè)，蓋以為舉是書而加之政，則 其效可以如此也。老子大圣人也，而所遇之變，適當(dāng)反本盡性之時，故獨明道德之意，以收斂事物之散，而一之于樸。減舉其書以加之政，則化民成俗，此篇其效也，故經(jīng)之義終焉?！逼溲允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