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宋玉將秋與悲聯(lián)系在一起后,悲秋就成為中國古典文學中的意象之一。 自然界的秋天寓意著人生的秋天,秋意味著時間將盡、生命變衰,秋作為一種文化原型和生命符號幾乎成為生命落幕的隱喻,這種隱喻與人世的滄海桑田 、歷史的興衰變遷融合在一起。 當?shù)歉吲c悲秋這兩種意象結合在一起時,悲情這種感情在登高這一行為中得到強化,無盡的時間、遼遠的空間、孤獨的個體瞬間匯聚,沉重地沖擊著詩人疲憊的心靈與枯萎的生命。 詩人對人生際遇的悲嘆,對家國命運的擔憂,種種思緒在登高行為中交匯在一起,成為人類思想行為中熠熠生輝的光彩之一。 在登高與悲秋的雙重意象下產(chǎn)生的行為交匯與思維碰撞,往往也會成為詩人作品中永恒的主題之一,在詩詞的歷史長河中,曾涌現(xiàn)出了許多驚艷了時光、感動了讀者的登高與悲秋的優(yōu)秀詩篇。 古今七言律第一 其中,唐代詩人杜甫的一首《登高》,更是被后世奉為經(jīng)典,《登高》是杜甫獨自登上夔州白帝城外的高臺上有感而作,詩前半寫景,后半抒情,在寫法上各有錯綜之妙。 全詩總體上給人一種蕭瑟荒涼之感,融情于景,將個人身世之悲、抑郁不得志之苦融于悲涼的秋景之中,極盡沉郁頓挫之能事,感傷之情噴涌而出,一發(fā)不可收拾。 杜甫《登高》原詩如下:
此詩作于唐代宗大歷二年(767年)秋天,杜甫當時寓居在夔州,這是五十六歲的老詩人在極端困窘的情況下寫成的。 當時安史之亂已經(jīng)結束四年了,但藩鎮(zhèn)節(jié)度使又乘勢而起,相互爭奪地盤,戰(zhàn)亂頻發(fā)。 杜甫本來打算投靠成都節(jié)度使嚴武,可不久嚴武病逝,杜甫失去依靠,只好離開經(jīng)營了五六年的成都草堂,買舟南下。 杜甫本想直達夔門,卻因病魔纏身,在云安待了幾個月后才到夔州(今重慶奉節(jié)),杜甫在夔州一住就是三個年頭。 而就在這三年里,他的生活依然很困苦,健康狀況日益惡化,困頓的詩人甚至發(fā)出“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的無奈嘆息。 重陽節(jié)這天,他獨自登上夔州白帝城外的高臺,登高臨眺,百感交集。望中所見,激起意中所觸;蕭瑟的秋江景色,引發(fā)了他身世飄零的感慨,滲入了他老病孤愁的悲哀。于是,就有了這首被譽為“七律之冠”的《登高》。 明代學者胡應麟力推此詩為“古今七言律第一”;清代楊倫《杜詩鏡銓》評價道:“高渾一氣,古今獨步,當為杜集七言律詩第一?!?/span> 甚至連宋代大詩人楊萬里在《誠齋詩話》也給出了高贊評:“詞源倒流三峽水,筆陣獨掃千人軍。”“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鼻耙宦?lián)蜂腰,后一聯(lián)鶴膝。 那么,這首被后世譽為“古今七言律第一”的詩,到底有何魅力,且聽小話詩詞細細道來。 此詩前四句寫登高見聞。首聯(lián)對仗整飭。詩人圍繞夔州的特定環(huán)境,用“風急”二字帶動全聯(lián),一開頭就寫成了千古流傳的佳句。 夔州向以猿多著稱,峽口更以風大聞名。秋日天高氣爽,這里卻獵獵多風。詩人登上高處,峽中不斷傳來猿的長嘯之聲,這正是北魏著名地理學家酈道元《水經(jīng)注·江水》中的“空谷傳響,哀轉久絕”的景象。 詩人借助猿的哀鳴長嘯呼出心中的悲郁之情,猿的哀鳴與詩人人生境遇的哀傷相互滲透,可謂是以哀景襯哀情,而愈顯悲涼之氣,盡管如此,詩人心中郁結的悲情還是難以消除。 接著,詩人移動視線,由高處轉向江水洲渚,在水清沙白的背景上,點綴著迎風飛翔、不住回旋的鳥群,真是一幅精美的畫圖。 其中天、風,沙、渚,猿嘯、鳥飛,天造地設,自然成對,不僅上下兩句對,而且還有句中自對,如上句“天”對“風”,“高”對“急”;下句“沙”對“渚”,“白”對“清”,讀來富有節(jié)奏感。 經(jīng)過詩人的藝術提煉,十四個字,字字精當,無一虛設,用字遣辭,毫無半點雕琢,達到了奇妙難名的境界。 更值得注意的是:對起的首句,末字常用仄聲,此詩卻用平聲入韻,以至于沈德潛《唐詩別裁》盛贊該詩:“起二句對舉之中仍復用韻,格奇而變?!?br> 接著,詩人將溢滿于胸的、無處排遣的苦悶情緒寄托在飛鳥的意象中。 “渚清沙白鳥飛回”這一句描繪的是一幅冷淡慘白的畫面,飛鳥在一片蕭瑟的荒無人煙的沙洲之中飛舞盤旋,而從整幅畫的構造視角來說,這是詩人近距離的視聽感受,也是一幅視野相對狹窄的山水畫卷。 郁結在詩人心中的悲情是什么呢? 原來寫這首詩時,杜甫寓居夔州,他已經(jīng)闊別家鄉(xiāng)多年,他此刻回鄉(xiāng)的沖動格外強烈,由于夔州地形的關系,只能走長江水路。 但當時已是重陽,長江進入枯水期,夔州境內(nèi)瞿塘峽有滟滪堆,枯水期船很難通過。要回去只能等待來年夏日的豐水期。這樣還要近一年的時間,所以詩人心中十分急切。 一想到歸期無望,不禁悲從中來。在這個客居他鄉(xiāng)的重陽節(jié)里,詩人萬般無奈之下,選擇登高抒懷。 登高望遠,能使人在天地宇宙的參照下體悟到個體的渺小和生命的短暫,高臺上常表現(xiàn)出大致相同的生命心理狀態(tài):孤獨、寂寞 、憂憤、哀怨 。 個體生命的有限性、時不待我的緊迫感與人生道路上的種種落魄失意交織在一起,構成了詩人登高時巨大的情感落差和種種悲劇性的情感體驗,詩人于是喟然長嘆乃至愴然淚下。 頷聯(lián)承接上句,詩人的哀傷情緒一直在蔓延著。蕭蕭落木,在意象上暗喻落葉歸根,落葉歸根,而詩人卻困躓夔州,徘徊不前,歸家無望,這樣寫既襯托詞人內(nèi)心的悲情,也是對開篇句中的哀情的補充。 這兩聯(lián)集中表現(xiàn)了夔州秋天的典型特征。詩人仰望天際,只見蕭蕭而下的木葉;詩人俯視晴川,只見滾滾而來的江水。在寫景的同時,詩人也抒發(fā)了自己深沉的情懷。 杜甫從大處落筆,不作局部刻畫,使得畫面景象宏大,氣象開闊,詩意也更加形象化,不僅使人聯(lián)想到草木零落的景象和長江洶涌澎湃的景象,也無形中傳達出時光流逝,詩人壯志難酬的傷感。 頸聯(lián)既點明自然的季節(jié),又點明生命的時序。 而且還點明了抒情的方式是登高遣懷。因為詩人在現(xiàn)實的世界中感受不到溫暖,人生多半是離家萬里、客居他鄉(xiāng),飄零寓居,更何況現(xiàn)在是年已過百,疾病纏身,鄉(xiāng)愁愈加襲人。 秋的蕭瑟與悲涼在詩人目力所及的范圍,甚至在詩人遙想的空間,都透著徹骨的悲涼。詩人將自己的情感體驗和人生際遇融進傷感的詩歌中,所以在前兩聯(lián)所描繪的壯闊秋景是詩人心中深沉的悲涼的外化。 雖然悲秋是古代詩人常用的意象,但秋天不一定非要用悲傷來形容,然而在詩人眼中,他滿眼都是蒼茫寥廓的秋景,這讓詩人不由想到自己淪落他鄉(xiāng)、年老多病的處境,故生出無限悲愁之緒。 詩人把久客最易悲秋,多病獨愛登臺的感情,概括進詩句中,使人深切地感到了詩人那跳動著的感情脈搏。 詩人的羈旅愁與孤獨感,就像落葉和江水一樣,推排不盡,驅趕不絕,情與景交融相洽。 詩到此已給作客思鄉(xiāng)的一般含義,添上久客孤獨的內(nèi)容,增人悲秋苦病的情思,加進離鄉(xiāng)萬里、人在暮年的感嘆,詩意就更見深沉了。 孤獨的詩人在重陽節(jié)登臺原本是為了排解佳節(jié)思親思鄉(xiāng)的苦痛,但是登高望遠所見之景沒有能夠寬慰詩人那顆苦痛的心靈。 相反,這悲涼蕭瑟的秋景和聲聲的猿鳴將詩人的愁推到了極致,正所謂這萬古愁盡在不言之中。此聯(lián)是詩人一生坎坷命運、顛沛流離生活的集中寫照。 杜甫從空間、時間兩處著筆,把飄零寓居的羈旅愁思和暮年多病又獨自登臺的感情,融入雄渾闊遠的對句之中,可謂情景交融。 尾聯(lián)“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詩人老態(tài)盡顯。詩人一生的困頓潦倒都濃縮在“艱、難、苦、恨”四字中,這四字頓挫起伏,詩人郁悶的心情,一字一頓地吐出,其苦之狀難以形容。 詩人一人登臺,獨自飲濁酒,并無親朋好友相伴,此情此景下,詩人慢慢舉起解愁的酒杯,身體的不適、心情的苦悶、處境的艱難,使得昔日可以借酒消愁的杜甫都難以下咽,一個“新”字突出了此次詩人登臺的苦痛。 《登高》一詩圍繞欲回家鄉(xiāng)而不得的悲哀來寫,意象鮮明,構思精巧,情感深沉,既體現(xiàn)了唐詩的氣象,也創(chuàng)造性地將抒寫客愁發(fā)揮到極致,是杜甫詩歌藝術性高度的標志。 全詩以壯闊凄清的秋景開始,最后歸結到人生暮年的詩人形象上,秋景的凄清與人生的悲涼相互呼應,詩人越發(fā)顯得衰弱渺小、無依無助,不用“悲”難言其苦狀。 杜甫的《登高》不僅僅是詩人的感傷與抒懷,更是詩人年老體衰,孤苦無依時,他一生的執(zhí)念與他終生為之追求的“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理想破滅時的心聲。 這時,體弱多病、風濁殘年的詩人已無力為理想疾呼,只剩在生存邊緣掙扎的悲愴。 寫完這首詩的3年后,一代詩人杜甫帶著無盡的遺憾,在“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的無盡凄涼中與世長辭。 后記 “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這是杜甫晚年總結自己一生的詩歌創(chuàng)作時寫的兩句詩,一年之后,偉大的詩人杜甫帶著無盡的遺憾離開了人世。 杜甫生前,他的詩歌無人轉發(fā),無人贊賞,更沒人愿意去評價他的詩歌,他的創(chuàng)作也沒有知音,這種現(xiàn)象其實是時代對杜甫那種“安得廣廈千萬間”的拷問與疑慮的一種刻意過濾。 杜甫的詩歌被人們重新認識并得到認可與尊重,元稹是功不可沒的。杜甫去世四十多年后,他的孫子杜嗣業(yè)背著祖父的遺骨從耒陽一路乞討趕往故里河南,途經(jīng)江陵,偶遇文壇大佬元稹。 于是杜嗣業(yè)用僅有的路費作為潤筆,請元稹為自己的祖父寫一篇墓志銘,并把珍藏多年的已經(jīng)泛黃的杜甫遺稿呈交給元稹,希望大詩人評價一下他祖父的詩歌。 出于禮貌,或許是出于客套,元稹只是隨便看了一下,未做評價,他也沒太在意這些詩稿。 但當元稹再次細細品讀的時候,不禁潸然淚下,似乎被什么猛然擊中了靈魂一樣,他沒有想到一位生前名不見經(jīng)傳的詩人,身后竟然留下了如此汪洋大觀的詩歌。 杜甫遺稿中的家國情懷、個人情感、精湛謹嚴的格律、頓挫沉郁磅礴的氣象、悲天憫人的胸懷,無一不令元稹動容。元稹一讀潸然,再讀斷腸,三讀神傷。 于是,一篇向前輩致敬的、遲到了將近半個世紀的墓志銘文便從元稹之手橫空出世,元稹如此評價杜甫:“上薄風 騷,下該沈宋,古傍蘇李,氣奪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矣。使仲尼考鍛其旨要,尚不知貴其多乎哉。茍以為能所不能,無可不可,則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span> 由于元稹在文壇的影響力和號召力,隨著這篇墓志銘文的傳播,杜甫的詩歌也流傳了開來,此后的詩壇從杜甫的作品中不知得到了多少的靈感與借鑒。 我們今天能讀到杜甫的詩歌,真的應該感謝元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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