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892年，15歲的赫爾曼·黑塞產(chǎn)生了強烈的厭學情緒，他兩次逃學，又兩次被抓了回去，關了八個小時的禁閉。 對黑塞的父母而言，先前成績優(yōu)異的孩子突然變了個人，成了成績下滑，不守規(guī)矩，甚至逃課，怎么說都沒用的問題學生。 而對黑塞而言，父母的苦口婆心和大道理令他無比厭煩，郁悶至極，抗爭無果的黑塞用自殘的方式表達不滿，準確來說這是一次自殺未遂。 總之折騰一番后，這個天才少年因為叛逆而被父母送進了斯塔特爾兒童精神療養(yǎng)院，一家專門收容未成年人的精神病院。 這便是寫出《在輪下》、《德米安》、《悉達多》、《荒原狼》等經(jīng)典作品的黑塞一生中最早的坎坷經(jīng)歷。 1 1877年7月2日，黑塞出生于德國符騰堡州黑森林地區(qū)的卡爾夫。他的外祖父是貴族，也是瑞士巴色會印度支部的骨干成員，不但見多識廣，學識淵博，而且家境殷實，在卡爾夫很有威望。 黑塞的父親是外祖父傳教時的一名屬下，雖然他是地道的沙俄德裔，屬于外來者，但由于各種錯綜復雜的原因和奇妙的姻緣，黑塞的父母結合了。 在這樣的家庭中，黑塞受到他外祖父的影響極大，四歲時母親就發(fā)現(xiàn)了黑塞的早慧，她有一次寫給丈夫的信中說道：“這小子身上有一種生命力、一股巨大的力量、一派強健的意志，而且，相比較于他四歲的年紀而言，還有一個相當驚人的頭腦。” 在這個充滿宗教氛圍的知識分子家里，他的父母很快發(fā)現(xiàn)到了黑塞的與眾不同。
幼年的黑塞 然而，童年黑塞過得并不快樂，他的學校是以培養(yǎng)神職人員或教師為主的拉丁文學校，校長非?？粗睾谌奶熨x，他雖然聰慧，但對自己未來的人生規(guī)劃是作家，這顯然背離了學校的教育目標。 2 黑塞有個親弟弟，名字就叫漢斯，兄弟兩關系非常好。 他在創(chuàng)作小說《在輪下》的時候，把弟弟的名字漢斯借給了主人公。在故事的一開始，漢斯要參加神學院的州試，只有考試通過才能入學神學院，其實這段經(jīng)歷完全來自于黑塞的個人成長，正如在拉丁文學校的黑塞一般，漢斯也一樣受到校長器重，一樣是在入學神學院的考試里，被當?shù)丶挠韬裢膶W生，但黑塞和漢斯不同的是，13歲時，他就很清楚自己今后要做什么了。 黑塞的志向是成為一名作家而不是神職人員，對于毛爾布隆神學院競爭激烈的入學考試，雖然當時只錄取45名學生，但黑塞完全不在乎，有同學問他萬一考不上怎么辦？黑塞無所謂的說道：考上考不上，我都不會在意；就是考不上，我也會成為自由自在的作家。 話雖如此，但黑塞的成績是當?shù)乜忌械牡诙?/strong>，他不但被毛爾布隆錄取，還拿到了獎學金。然而就當他到學校半年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了一個冷漠刻板的地方，于是就逃學了。 3 逃學后的黑塞又折騰了兩個月，就被父母送進了斯塔特精神病院。就算進了精神病院，這個15歲的少年依然以叛逆和不滿的姿態(tài)給父親寫了一封控訴信，在《最后的騎士：黑塞傳》的第7頁介紹了信上的內(nèi)容，信中大概表達了三個意思。 首先黑塞寫道—— 尊敬的先生: 爸爸說斯塔特是“最好的”地方，因為可以把我關在這兒，你們就擺脫了我?！莻€冷冰冰的、半通不通的傳教士連同他那套說教…那些面目和姿態(tài)看著丑惡可憎的病人，所有這一切都使我從靈魂深處感到厭惡。 這個年輕人該怎么辦呢?如何表達他在這里生活的一切方面十分悲慘呢？…人們用暴力把我塞進火車，到斯塔特后又把我拽出來，于是我就關在這里，我就不會煩擾世界了。此外，我現(xiàn)在就關在四堵墻壁中間，我的上帝啊，我現(xiàn)在不服從，將來也不會服從的…
黑塞 在這里，黑塞稱自己的父親為先生，他生氣地把父親評價為一個冷冰冰、半通不通的傳教士，并向他講述了的第一個看法，之所以會被關在斯塔特，是因為他們（父母）為了擺脫他，哪怕是把他丟給了虛偽、暴力的醫(yī)護人員也要擺脫他，而他的態(tài)度也很明確，自己不會為此妥協(xié)。 緊接著黑塞寫道—— 我還能有什么辦法呢?如果爸爸無數(shù)次地重復說：“相信吧，我們認為這樣對你有好處?！边@詞句不值一個豆莢的價值。 …我現(xiàn)在是作為一個人在提出問題（請允許我反抗你們的意愿，在15歲的年紀就有了自己的觀點）：這是公道的嗎?對一個稍稍有點神經(jīng)衰弱之外、幾乎完全健康的年輕人，硬把他送進治療弱智和癲癇病的醫(yī)院里，強制剝奪他對愛和正義的信仰，其實就是奪走了他的上帝…你們說是出于“虔誠之心”，說“事情非常簡單，我們是父母，你是孩子，足夠了”。 然而我要從我的立場來陳述：我是人。人，正如席勒所說，我的創(chuàng)造者唯有自然?！蚁蜃匀惶岢龅膰烂C而神圣的要求只是最普通的人權…我一定得說，自然絕沒有授權要我生活在弱智病人和癲癇病人之間… 在這里，黑塞講述了他的第二個看法，語言的格式是先用反問進行質(zhì)疑，再用陳述句和肯定句強調(diào)問題所在。 他發(fā)現(xiàn)父親在欺騙他，特別是到了斯塔特之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和這里病人的情況完全不同，更加確信了父母對他的欺騙，他解釋反抗父母意愿的做法，是自己對事情有個人觀點，而這行為在父母眼里，竟成了弱智或癲癇病的特征。 他認為是因為自己還處于孩子的年齡，所以父母就可以不顧感受的支配他、凌駕他，他控訴自己的人權被剝奪，憑什么自己明明沒有病，卻被關在醫(yī)院不能出去？而且還是精神病院。
黑塞 黑塞引用席勒的話是想表達：世界上每個人都有人權，就算是孩子也有人權，父母沒有權利剝奪孩子的人權，沒有權利以“這么做都是為你好”為由要求孩子言聽計從。 之后，他繼續(xù)寫道—— 你們都是虔誠信徒，就像崇拜耶穌的尼柯特姆，一個沒有絲毫虛偽的猶太人。你們有與我不同的其他愿望、觀點、希望…你們都是基督教徒，而我——我只是一個人…倘若你們愿意給我寫信，請不要再用神圣基督的名義。他已經(jīng)在這里的神圣大鐘上掛夠了…“基督和愛”在這里處處都有，同時卻處處充滿了憎恨和仇視。 我相信，倘若已故“基督”的靈魂，這位猶太人耶穌復活之后還能目睹他所釀成的事實，他會哭泣的。我是一個人，和基督一樣善良，也能夠像他一樣地區(qū)別理想和生活，但是我不像這個猶太人一樣堅強，我是我。再見了!”
《哀悼基督》米開朗基羅 1498年 在這里，黑塞講述了他的第三個看法，對于父母傳教士的身份和宗教信仰，他強調(diào)自己和他們是不一樣的，基于這種不同，父母不應該用虔誠信徒的標準來要求他，不應該總以“神圣基督的名義”粉飾言行，更不應該用宗教強壓孩子去承認對錯。 顯然，大多數(shù)父母就是這么做的。 他們以自己或自己崇拜的職業(yè)來要求孩子要這么多或那么做，用一種畸形的權威告誡孩子必須如何如何，否則就如何如何。黑塞把這一感悟?qū)戇M了小說《在輪下》中—— 書的第四章，毛爾布隆神學院校長因為看到漢斯和叛逆學生赫爾曼交好，導致成績下滑，所以在辦公室里警告他：千萬別松懈啊！不然會掉到車輪下面去的。 學習從來都不會提供均等機會，學生只是競品，成功者變?yōu)楣に嚻?，失敗者成為耗材?span>是的，在他們眼里，他們不希望你只是耗材，但他們不但什么忙都幫不上，還故意回避不是資源均等、機會均等的學習過程，只是強調(diào)——你一定要如何如何，否則就如何如何，這是不容置疑的。 一切都只是披著天演論外衣的命定論事實罷了。 然而學校是什么地方？他在《在輪下》的第二章中這樣寫道—— 教師的職責、上頭托付給他的任務就是，扼制和鏟除年輕男孩的原始的粗野本性和欲望，給他們植入一種拘謹?shù)?、中庸的、獲得上頭認可的崇高思想！現(xiàn)在你看到的一些知足的市民和勤勉的公務員，若是當初沒有學校的這種努力，他們當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早就成了不知進退、行事魯莽的改革家，或是一事無成的空想家！他們身上有一種野蠻、無序、粗鄙的東西，這些東西必須先徹底清除，這種危險的火苗必須及早撲滅。 由此可見，黑塞還只是15歲的少年時，就已經(jīng)意識到了世俗教育充斥的種種問題，他寫給父親的信便凝聚了當時的思考。 4 從精神病院出來后，黑塞轉(zhuǎn)學到其他學校，不過仍舊排斥學習，一年后輟學，永遠離開了學校。 這段時期的黑塞做過工廠學徒和舊書店學徒，他非常喜歡在書店打工，從1895年到1904年，他分別在三家書店工作了近10年，對于在書店上班的歲月，黑塞在《生平簡述》中寫道：“在書店學徒之余我開始嚴格的自學，不僅寫滿了一厚沓詩歌習作，而且在那幾年當中閱讀了世界文學的一半，并且以堅韌不拔的謹慎研究藝術史、語言和哲學，這些東西對于一次正常的大學學習也許已經(jīng)足夠了?！?/p> 不過讓黑塞意想不到的是他的作家之路的起點就是當頭一棒，他在1898年自費出版了600本詩集，兩年只賣出去54本；1899年又出版了600本散文集，這次更慘，只賣出去53本，由此可見，黑塞初期的文學事業(yè)并不喜人，不過不用擔心，他的家境還很殷實。
黑塞 到了1900年，他新出版的一部通俗作品賣的不錯，黑塞引起了德國文學界的關注。 1904年，黑塞的《彼得·卡門青》問世，沒過多久就賣了5萬冊，這在當時引起了轟動，從1898年到1904年，黑塞僅用8年就得到了文學界的認可，此時他27歲。 看似讓人欽佩的結果，是由黑塞與生俱來的聰慧，十年的書店打工生涯，看完半個世界文學的刻苦，連續(xù)兩次自費出書卻滯銷的打擊，以及即便如此還是要寫下去的堅持。 黑塞說：“歷經(jīng)風浪，幾經(jīng)艱辛，我終于達到了自己的目的。當初可望而不可即的，如今竟然成了事實，我成了一位作家，在和整個世界的搏斗中，我似乎勝了一仗。” 然而《彼得·卡門青》只是他作家聲譽的起步之作，今后的赫爾曼·黑塞不但會影響德國，還將影響歐洲，影響世界，影響未來。 5 1905年，28歲的黑塞把德意志第二帝國，扼殺青少年心性的教育制度，和自己的成長體驗作為《在輪下》的創(chuàng)作素材，以非常疼愛的弟弟漢斯，和自己為原型分別創(chuàng)造了漢斯·吉本拉特和赫爾曼·海爾納兩個人物，他們是彼此在班里最好的朋友，又在學校中被命運撥開，各自走向悲劇。 書中所謂的成才之路，就是讓學生漸變成考試機器，一切都讓位于學習。 在我看來，漢斯·吉本拉特是以親弟弟形象賦予了自身經(jīng)歷，而赫爾曼·海爾納（Hermann Heilner），這個立志要成為詩人，后來逃學，連名字的首字母都和黑塞（Hermann Hesse）相像的學生，以極為叛逆的方式掙脫了教育制度的束縛，到最后仍被社會同化。 由此聯(lián)想，除了寫詩和逃學外，赫爾曼在學校中被同學霸凌、被孤立、被背叛、被老師冷嘲熱諷的場面，是否同樣是黑塞的切身經(jīng)歷呢？至于作為書中另一個教育體制犧牲品的漢斯·吉本拉特，起初以傲人的成績考進學校，離校時卻成了人人都瞧不起的差生，他活成了學校里最卑微、可憐的那一類人。 漢斯前后巨大的學業(yè)形象反差，讓他不敢面對家鄉(xiāng)的同學，他逃避所有的過去，甘愿做一個郁郁寡歡的待業(yè)青年，最后去工廠里打鐵，又在戀愛上吃了虧，最后醉酒中跌入水中死去。 6 有人用克爾凱郭爾觀點中人生三種絕望來形容漢斯的處境，三種絕望分別是： 不知道自我，不愿意擁有自我，不能夠擁有自我。 漢斯正是這三種絕望的階段集合，他在父親和老師的督促下壓抑天性拼命學習，又在學習和愛好中痛苦糾結，最終失去了童年、失去了快樂、失去了興趣愛好，成了徹底的沒有自我的人。
克爾凱郭爾塑像 在我看來，年輕人最大的悲哀，便是要經(jīng)歷一場以聽大人話為原則的成長過程。被迫參與以功利性為目的的教育方式，順從也罷，反叛也罷，被教育淘汰也罷，都將是“在輪下”悲劇的某一具體形式。 這個過程所有的感情都浸泡在“不知道自我”的絕望中，并與外界的壓力糾纏。 等到了大學，人生就像漢斯的順從內(nèi)斂和海爾納的叛逆張揚一樣，會構成一種雙極性，這種雙極性的源頭在于自己對人生的領悟，也許正是黑塞少年時期在精神病院所受到的刺激，也許是生活變故啟發(fā)了他更多關于情節(jié)上的線索，還也許是神經(jīng)衰弱進一步導致的精神分裂危機給他帶來了靈感。 總之，黑塞故事中人物的雙極性、二重性、二元對抗的形態(tài)，以及兩個角色相輔相成，相互補充的關系，將不斷地出現(xiàn)在他今后的作品中。比如《德米安》中的辛克萊和德米安，《悉達多》中悉達多的兩個“自我”對抗，還有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他們都是這一主題的再造。 比如《在輪下》的第五章中，漢斯的學業(yè)壓力已經(jīng)侵蝕了他的健康—— 接著他忍不住開始思考該句中的動詞變位及其現(xiàn)在時、不定式、完成時、將來時，還要把它的單數(shù)、雙數(shù)、復數(shù)形式全都變一遍，而思路一旦受阻，他就陷入了恐慌，直冒冷汗。后來他清醒過來的時候，感覺自己的腦子里仿佛到處都是傷口，臉上下意識地浮現(xiàn)出一種交織著絕望和負罪感的疲憊的微笑。就在這時，只聽校長的聲音立即在耳邊響起：“您這樣傻笑是什么意思？您還笑得出來！” 這句“您還笑得出來？”正如“你這個年紀還睡得著覺？” 這個過程所有的感情都塌陷于“不愿意擁有自我”的絕望中，“想要的”會被遏制，“興趣”要讓位于有前途的專業(yè)，所有想做但不能做的理性和非理性的決定，都是“不愿意擁有自我”的絕望體現(xiàn)。
《納爾齊斯與歌爾徳蒙》劇照 從《在輪下》到《德米安》、《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再到《荒原狼》和《悉達多》，以及他的其他作品，黑塞把人的一生中各個階段的煩惱都寫了出來，而且他都寫的非常深刻、通俗易懂、令人難忘。 那時還是年輕人的他，并不知道自己將有朝一日體會到“不能夠擁有自我”的絕望，這個過程將 《荒原狼》中被他記錄。 在28歲的年紀，這位德國浪漫派最后騎士的創(chuàng)作生涯——躋身于世界文學大師的旅程，才剛剛開始。 編輯：雒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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