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崇拜在我國上古時代的社會宗教信仰中占有顯赫的地位。就其發(fā)展情況而言,春秋時代是一個相當重要而特殊的時期。隨著各諸侯國力量的強大和各國內(nèi)部卿族的興起,祖先崇拜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新局面。研究春秋時期祖先崇拜的情況及其特點,對于深入認識這個時代的社會思潮和社會變化的某些側(cè)面具有不可小覷的意義。前輩專家的相關(guān)研究,多將春秋時期的祖先崇拜與西周時期的情況放在一起討論,不太容易看清楚春秋歷史時代的特點。今不揣谫陋,試對一些關(guān)鍵問題進行探討,以求方家教正。 一 在宗法制發(fā)展的情況下,春秋時期的祖先崇拜逐漸納入了宗法系統(tǒng),成為維系族人關(guān)系的重要紐帶,也是對族人進行教育的一個重要手段?!抖Y記·喪服小記》謂“尊祖故敬宗,敬宗所以尊祖禰也”;《禮記·大傳》謂“尊祖故敬宗,敬宗尊祖之義也”,又謂“人道親親也,親親故尊祖,尊祖故敬宗”。這些言論都反映了春秋時期祖先崇拜與宗法的密切關(guān)系?!盁o祖則無天也”(《公傳·文公二年》),可以說是對于這種關(guān)系的一個概括。 隨著宗族勢力的日益強大,各族普遍建立宗廟。按照宗法制度的規(guī)定,只有宗子才能立宗族始祖之廟,庶子祭祖必須到宗子之家的宗廟里舉行。①宗族的女子出嫁以前要到宗廟里祭祀習(xí)禮,《詩經(jīng)·采蘋》就描述了這種祭祀的情況。 于以采蘋,南澗之濱。于以采藻,于彼行潦。于以盛之,維筐及筥。于以湘之,維锜及釜。于以奠之,宗室牖下。誰其尸之,有齊季女。 詩謂這位女子到澗的水濱采取大蘋,到流潦里采取水藻,將大蘋和水藻盛在筐里、筥里帶回來用锜、釜將它們煮熟,然后拿到宗子家中的祖廟里,擺到廟室的窗子下以祭祀祖先。從祭品的規(guī)格看,這位女子當是士、庶人階層者。②春秋時期魯國大夫穆叔曾經(jīng)引用這首詩的詩義來說明祭禮對于培養(yǎng)人們崇敬心理的重要作用。穆叔謂“濟澤之阿,行潦之蘋藻,寘諸宗室,季蘭尸之,敬也”(《左傳》襄公二十八年);《禮記·祭義》篇也謂“事死者如事生,思死者如不欲生,忌日必哀,稱諱如見親,祀之忠也”。 可見,春秋時期的禮俗與祭祀祖先密切相關(guān),已經(jīng)將祭祀變成了品德修養(yǎng)的一種手段,因此才要求參加祭祀祖先的人“必有齊莊之心以慮事,以具服物,以修宮室,以治百事;及祭之日,顏色和溫,行必恐,如懼不及愛然,其奠之也,容貌必溫,身必詘,如語焉而未之然”(《禮記·祭義》),從心理到言行舉止都要表現(xiàn)出對于先祖的崇敬和親近的心態(tài),這也就是《論語·八佾》載孔子語所謂的“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的意思。 就春秋時期的社會政治形勢看,雖然周王室的權(quán)力和影響都已經(jīng)今非昔比,但是它和各個姬姓諸侯國間的宗法關(guān)系卻依然存在,各個諸侯國所祭祀祖先神靈的范疇要由周王朝來確定,在春秋時期這項制度還被一些國家遵從。春秋前期,衛(wèi)成公要祭祀夏后相,遭到衛(wèi)國大夫?qū)幬渥拥姆磳ΓJ為衛(wèi)不應(yīng)當祭祀夏族之祖,謂“相之享于此久矣,非衛(wèi)之罪也,不可間成王、周公之命祀”(《左傳》僖公三十一年)。 所謂“間成王、周公之命祀”,意即干犯了成王和周公所命令的衛(wèi)國祭祀祖先神靈的范圍。魯莊公時,大夫文仲到齊告糴以救魯之饑饉,謂“大懼乏周公、太公之命祀”(《國語·魯語上》),可見作為周王朝重臣,周公和太公望實有權(quán)確定諸侯之國所當祭禮的范圍。春秋時人還記得陳國君主的遠祖能夠聽從命令,“舜重之以明德,德於遂。遂世守之。及胡公不淫,故周賜之姓,使祀虞帝”(《左傳》昭公八年)??梢婈悋漓氲倪h祖神靈,是由周王朝來確定的。 春秋時期,各個諸侯國也往往利用這種由祖先神靈所表現(xiàn)出來的宗法關(guān)系以加強相互間的聯(lián)系。魯襄公十二年(前561年)秋天,吳王壽夢卒,魯君 即到周廟——即魯國所建周文王之廟——進行哭喪,以示哀悼?!蹲髠鳌废骞暝u論魯國此舉合乎“禮”,并謂: 凡諸侯之喪,異姓臨于外,同姓于宗廟,同宗于祖廟,同族于禰廟,是故魯為諸姬,臨于周廟;為邢、凡、蔣、茅、胙、祭,臨于周公之廟。所謂“臨”,即哭喪。對于異姓諸侯,因為沒有宗法關(guān)系,所以僅在城外向其國而哭;同姓諸侯則要到宗廟里哭喪;同宗的諸侯要到始封之君的宗廟里哭喪,同族則到父廟里哭喪。對于魯國而言,若是姬姓諸侯國君主之喪,就到周廟里去哭;若是和始建魯國的君主伯禽為兄弟的邢、凡等國的君主之喪,那就要到周公之廟里去哭,即所謂“同族于禰廟”。 凡此種種,都說明不同規(guī)格的祖廟里的哭喪即是不同的宗法關(guān)系的表現(xiàn)。春秋時人屢謂“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左傳》僖公十年),“鬼神非其族類,不歆其祀”(《左傳》僖公三十一年),強調(diào)了對于祖先神靈的宗族性質(zhì)。春秋時人認為,就鬼神言之,不是自己宗族人的祭品,神靈是不歆享的;就下民而言,民眾也不會違背原則而去祭祀不是本族的祖先神靈。這一點說明,各個宗教的人崇拜與祭祀祖先神靈的目的之一,就在于強化本宗族的內(nèi)部團結(jié)。 隨著家族勢力的擴大,春秋時期對于祖先的祭祀也逐漸普及?!秶Z·楚語下》載每年的年末各個家族祭祖的情況謂: 國于是乎蒸嘗,家于是乎嘗祀,百姓夫婦擇其令辰,奉其犧牲,敬其粢盛,潔其糞除,慎其采服,其酒醴,帥其子姓,從其時享,虔其宗祝,道其順辭,以昭祀其先祖,肅肅濟濟,如或臨之。于是乎合其州鄉(xiāng)朋友婚姻,比爾兄弟親戚。于是乎弭其百苛,殄其讒慝,合其嘉好,結(jié)其親昵,億其上下,以申固其姓。 祭祀祖先神靈時要準備犧牲、粢盛、酒醴,要肅肅濟濟的莊嚴態(tài)度,祭祀時要有祖先親自降臨一般的感覺。這樣的祭祀便可以達到使同族的人上下相安,相互親近,從而使宗族穩(wěn)固。春秋時期各個諸侯國的君主對于祭祀祖先都十分重視,“諸侯宗廟之事,必自射牛、羊、擊豕,夫人必自舂其盛”(《國語·楚語》下),國君及其夫人尚且如此重視,“況其下之人,其誰敢不戰(zhàn)戰(zhàn)兢兢,以事百神”(《國語·楚語》下)??梢哉f對于祖先的祭祀是維系族人的一個精神寄托,是鞏固宗族勢力的一個重要措施。 二 春秋時期一年間四次祭祖,即《詩經(jīng)·天?!菲^“吉蠲為饎,是用孝享,于先公王”。意指將美好而潔凈的酒食去孝敬祭享先祖,夏天舉行祭,春天舉行祠祭,冬天舉行祭,秋天舉行嘗祭,就這樣來祭祀于自己的先公先王。這四次祭祖之名按照古書的說法便是“春祭曰祠,夏祭曰,秋祭曰嘗,冬祭曰”③。相傳,春、夏、秋、冬四季的每一季的首月都要進獻時令新鮮之物給祖先神靈,正月里獻韭,四月間獻麥,七月里獻黍稷,十月間獻稻。關(guān)于春秋時期魯國秋季舉行嘗祭的情況,《詩經(jīng)·宮》篇有所記載: 秋而載嘗,夏而衡。白牡剛,犧尊將將。毛羹,籩豆大房。萬舞洋洋,孝孫有慶。|詩義謂秋天里才開始的嘗祭,要在夏季就開始準備設(shè)欄將白色和黃色的牛養(yǎng)得肥又壯。祭祀的時候犧尊鏘鏘地響,有連毛燒熟的豬和肉片鮮湯,籩豆和大俎上擺滿了祭品,萬舞的場面雄偉壯觀。祖先的神靈相當滿意,就賜福慶給予主祭的孝孫?!对娊?jīng)·楚茨》描述了祭、嘗祭的場面: 我黍與與,我稷翼翼。我倉既盈,我庾維億。以為酒食,以饗以祀。以妥以侑,以介景福。濟濟蹌蹌,潔爾牛羊,以往嘗?;騽兓蚝?,或肆或?qū)?。祝祭于,祀事孔明。先祖是皇,神保是饗。孝孫有慶,報以介福,萬壽無疆。詩義謂黍稷等農(nóng)作物豐收之后,便準備祭祀所用的酒食。參加的人都帶著潔凈了的牛羊前往祭和嘗祭。祭祀的時候,有的人宰割,有的人烹飪,有的人擺牲,有的人調(diào)醬。主祭者在宗廟門內(nèi)調(diào)度安排,使祭事辦得完滿成功。于是先祖便來享用祭品,并將福佑賜予主祭的孝孫,給孝孫以幸福,讓他萬壽無疆。從《詩經(jīng)》諸篇的記載看,春秋時期祭祖多為秋冬時節(jié),并且以嘗祭和祭為主。 與春秋時期諸族的勢力和影響日益加強的情況相適應(yīng),在春秋時人的社會觀念里,祖先神是本宗族和自己的最主要的保護神,人們在平時希冀先祖神靈能夠“報以介?!?,在危難時則盼望祖先神靈保佑。魯哀公二年(前493年)晉國的趙鞅和護送齊國援助晉國范氏糧食的鄭國軍隊激戰(zhàn),在趙鞅軍中的衛(wèi)國太子蒯“望見鄭師眾,太子懼,自投于車下”,衛(wèi)太子蒯口中念念有辭,請求祖先保佑,其禱辭是: 曾孫蒯聵敢告皇祖文王、烈祖康叔、文祖襄公,晉午在難,不能治亂,使鞅討之。蒯聵不敢自佚,備持矛焉。敢告無絕筋,無折骨,無面?zhèn)?,以集大事,大命不敢請,佩玉不敢愛。(《左傳》哀公二年)他所請求的先祖神靈,有周文王、衛(wèi)康叔和衛(wèi)襄公。周文王為姬周族最著名的人物,衛(wèi)康叔為衛(wèi)國的始封君,衛(wèi)襄公則是衛(wèi)太子蒯的祖父。在衛(wèi)太子蒯看來,他們應(yīng)當是最能給自己以保護的。從禱辭看,衛(wèi)太子蒯不僅說明自己之所以參加這次大戰(zhàn)的原因,而且其所請求的保護也相當具體,即在戰(zhàn)斗中不要使自己傷筋動骨,不損傷面貌。 可以想見,在當時人們的觀念里面,先祖神靈是公平而主持正義的,向先祖神靈的請求應(yīng)當合乎道理,應(yīng)當有一定限度,而不做非分之想。假若先祖保護了自己,那么就要用佩玉或其他物品進行祭祀以報答先祖神靈。春秋時人認為,如果敬重祭祀祖先,那就會得到祖先保佑;反之,就不會得到祖先的保護。魯昭公十一年(前531年)魯昭公的母親去世,魯昭公卻無悲痛之情,晉國參加魯國葬禮的使臣返后將這種情況告訴了晉國的史趙,史趙就預(yù)言說魯昭公以后必將不會有好結(jié)果,要寄食于郊外,其根據(jù)便是“不思親,祖不歸”(《左傳》昭公十一年),意即魯昭公不思念崇敬其親,祖先就不會佑助于他。 支配春秋時人對于祖先的崇拜的觀念之一,便是認為祖先神靈的公正無私,祖先神靈不僅保佑貴族,也保佑平民;不僅保護男子,也保護女子。春秋中期,鄭文公有位來自燕國的“賤妾”,名叫”燕”。她夢見有天使給自己一朵蘭花,這位天使自報其名以后還說“余,而祖也。以是為而子,以蘭有國香”(《左傳》宣公三年)。燕雖然只是一位“賤妾”,社會地位不高,但是由于有自己祖先的撐腰,所以膽子也就大了起來,遂主動地“以夢告文公,文公幸之”(《史記·鄭世家》),為鄭文公生下兒子公子蘭。 三 雖然和西周時期一樣,春秋時期的貴族也常常以自己顯赫的先祖相標榜,但是其追溯的時代卻更遼遠。例如,宋國始封君為微子,鄭國始封君為鄭桓公,但是宋國卻不以微子為祖,鄭國也不以桓公為祖,而是“宋祖帝乙,鄭祖厲王”(《左傳》文公二年),盡力將祖先世系向前追溯。春秋前期,與楚同姓的夔國因為不祭祀其遠祖祝融與鬻熊,受到楚的責(zé)備,夔國卻振振有詞地說:“我先王熊摯有疾,鬼神弗救,而自竄于夔,吾是以失楚,又何祀焉?”(《左傳》僖公二十六年)盡管祝融、鬻熊等祖先神靈沒有救助生病的夔國先王熊摯,但是夔國還是應(yīng)當祭祀祝融等神靈,其廢祀不祭,就給楚國的討伐提供了借口,楚便于魯僖公二十六年(前634年)滅掉夔國。 不僅如此,而且各諸侯國所推崇的祖先更具有神異的性質(zhì)。春秋時期秦景公所作簋銘,開頭就說“丕顯朕皇祖受天命,……宅禹責(zé)(跡),十又二公,在帝之壞,嚴恭寅天命”④。秦國先祖“受天命”之說,前所未有,顯然是秦景公抬出來嚇人的一個說法,以顯示其祖先的非同一般。秦景公強調(diào)自己的祖先是在上帝之所的神靈,這就提高了檔次,顯示了體面。春秋中期齊國有一位名叔夷者,曾于魯襄公六年(前567年)隨齊靈公滅掉萊國,立有軍功,受到賞賜,叔夷即作鐘紀念,叔夷在鐘銘中大講自己先祖的威風(fēng),謂: 夷典其先舊及其高祖,……成唐(湯),又(有)敢(嚴)在帝所,溥受天命,刪伐夏司(祀),敗厥靈師,伊少(?。┏嘉┹o,咸有九州,處禹之堵。丕顯穆公之孫,其配襄公之出,而成公之女,生叔夷,是辟于齊侯之所。(《叔夷鐘》銘文)。 叔夷是宋國貴族后裔之任職于齊者,所以他便大講作為其遠祖的殷商先王的偉業(yè)。銘文謂叔夷考查了自己過去的家世和遠祖的情況,知道赫赫威風(fēng)的遠祖成湯的威靈在上帝那里,能夠大受天命,翦伐夏國,打敗夏桀的軍隊,又有小臣伊尹的輔助,終于完全占有了九州之地,定居于大禹治理過洪水的地方。銘文還謂偉大英明的宋穆公的孫子,其配偶是宋襄公的外甥女,也就是杞成公的女兒。他們生下的孩子,也就是叔夷,到了齊侯這里奉命。 這段銘文,話里話外不僅標榜了自己的出身不凡,而且說明自己有這樣顯赫祖先神靈的庇護,是相當榮耀的事情。春秋時期南方稱為“六”的小國以上古時代的皋陶為遠祖,蓼國以上古時代的庭堅為遠祖,其遠祖的時代都很遙遠。當六與蓼兩國被楚滅掉的時候,魯國的臧文仲就曾感慨地說:“皋陶、庭堅不祀忽諸!”(《左傳》文公五年)因為按照“民不祀非族”的傳統(tǒng),這兩國滅亡以后,作為其先祖神靈的皋陶和庭堅就不會再有民眾祭祀他們了。 春秋時期,對于遼遠世代先祖的排列次,往往遵循昭、穆的原則,然而在各個諸侯國努力加強自己統(tǒng)治地位的時候,宗法制度下的祖先崇拜的這些規(guī)定會在現(xiàn)實中被突破。 周代宗廟和族墓制度里有昭、穆的規(guī)定?!吨芏Y·小宗伯》載小宗伯諸項職司,其中有“辨廟祧之昭穆”一項。所謂的昭穆之廟的數(shù)量,《禮記·王制》謂“天子七廟:三昭三穆,與太祖之廟而七。諸侯五廟;二昭二穆,與太祖+之廟而五。大夫三廟:一昭一穆,與太祖之廟而三”。周代的族墓制度也有類似的規(guī)定,基本原則是“先王之葬居中,以昭穆為左右”⑤。這種昭穆的區(qū)分,其主要目的是為了“別父子遠近、長幼親疏之序而無亂”(《禮記·祭統(tǒng)》)。顯而易見,昭穆制的實行正是傳統(tǒng)宗法制度的需要。春秋時期,以遵從周制著稱的魯國也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在祭祀時破壞昭穆制規(guī)定的現(xiàn)象。 史載魯文公二年(前625年),魯文公守其父僖公三年喪結(jié)束時,在魯國的大廟舉行袷祭,將遠近祖先的神主都集中在太廟里一同進行祭祀。⑥魯國擔任宗伯的夏父弗忌要將魯僖公的神主遷升于魯閔公之前。依照《史記·魯世家》的說法,魯閔公為兄,魯僖公為弟;按照《國語·魯語》上韋注的說法則僖公為閔公之兄。然無論如何,為諸侯國君主者不論世系和輩份,都要以為君主的先后次序以定昭穆。魯君昭穆自魯惠公起,其為昭,隱公為穆,桓公為昭,莊公為穆,閔公為昭,僖公為穆(此據(jù)《周禮·冢人》要疏為說)。夏父弗忌要升僖公于閔公之前,則變僖公為昭,閔公為穆。此舉當即遭到“有司”——即宗伯下屬人員——的反對,謂: 夫宗廟之有昭穆也,以次世之長幼,而等胄之親疏也。夫祀,昭孝也。各致齊敬于其皇祖,昭孝之至也。故工史書世,宗祝書昭穆,猶恐其逾也。(《國語·魯語上》) 夏父弗忌此舉顯然是要迎合魯文公的意愿,因為魯僖公為文公之父。夏父弗忌所提出的升僖公神主的理由是“明者為昭,其次為穆,何常之有”(《國語·魯語上》),但是當時社會上一般的人并不這樣認識。魯國的展禽就批評夏父弗忌說: 夏父弗忌必有殃。夫宗伯有司之言順矣,僖公又未有明焉。犯順不祥,以逆訓(xùn)民亦不祥,易神之班亦不祥,不明而躋之亦不祥,犯鬼道二,犯人道二,能無殃乎?(《國語·魯語上》) 展禽所提出的批評的核心內(nèi)容是說夏父弗忌的做法“易神之班”,將祖先神靈的次序做了變動。魯國的這個關(guān)于魯僖公與閔公神主排列次序的問題,表明了當時社會輿論中對于“尊尊”與“親親”二者何者為重的看法是不一致的,祖先崇拜的形式里已經(jīng)加入了許多關(guān)于宗法制度的論爭的內(nèi)容。史載“文公逆祀,去者三人”(《公羊傳》定公八年),因為不同意魯文公和夏父弗忌的做法離職而去的有3人。盡管有人反對,但是魯文公時期的這次將閔公、僖公位次的變動還是確實進行了的,并且歷文、宣、成、襄、昭諸公,直到魯定公八年(前502年)才改正過來。 《春秋》經(jīng)載是年魯國“從祀先公”,意即將原先顛倒的閔公、僖公的次序順從過來??赡苤皇堑搅诉@個時候,魯國關(guān)于昭穆次序的爭論才有了一個結(jié)果。但這并不意味著魯國內(nèi)部的意見達到了統(tǒng)一,史載“定公順祀,叛者五人”(《公羊傳》定公八年),不同意將僖公、閔公昭穆次序改正過來的有5人,以“叛者”稱之,可見他們采取了激烈反對的形式,而這正是魯國君權(quán)在定公時期已經(jīng)大為削弱的一個表現(xiàn)⑦。 四 春秋后期,隨著墓葬丘隴的出現(xiàn),墓祭成為祖先崇拜的一項重要形式。從墳?zāi)沟脑戳骺矗髦芎痛呵锴捌谝廊槐4嬷瞎艜r代的墓葬“不封不樹”⑧的習(xí)俗。漢朝人謂“文、武、周公葬于畢,秦穆公雍橐泉宮祈年館下,樗里子葬于武庫,皆無丘隴之處”(《漢書·楚元王傳》附傳),認為從周初直到春秋時期的秦穆公、戰(zhàn)國時期秦國的樗里子,都沒有“丘隴”,即墳堆??鬃佑啄陠矢?,不知葬在哪里,后來多方訪尋,才找到父親的墓地,并且將母親遺骨與父合葬??鬃诱f: 吾聞之,古也墓而不墳。今丘也,東西南北之人也。不可以弗識也。(《禮記·檀弓上》) 他覺得自己經(jīng)常東西南北地在列國間奔走,如果遵循古禮,則與地平的父母墓地將很難辨認,而父母之墓“不可以弗識也”,所以便在父母墓上堆起四尺高的墳堆以作為標識??鬃釉?jīng)說過他所見到的墳?zāi)沟那闆r; 吾見封之若堂者矣,見若覆夏屋者矣見若斧者矣,從若斧者焉,馬鬣封之謂也。 孔子所見到的墳丘有的呈方形高高隆起;有的狹長陡峭而上平,像是堤壩;有的寬廣低矮而中間稍高,像是覆蓋著的門檐;有的薄削而長,像是斧刃,這種墳丘因為形狀像馬頸上的鬣毛,所以又稱為馬鬣封。由此可見,至遲到春秋晚期,墓有墳丘已經(jīng)是通行的葬式。 春秋時的葬俗注重禮儀?!抖Y記·檀弓下》載有吳國的季札的長子去世時的葬埋情況: 延陵季子適齊,于其反也,其長子死,葬于贏博之間??鬃釉唬骸把恿昙咀?,吳之習(xí)禮者也。”往而觀其葬焉。其坎深不至于泉,其斂以時服,既葬而封,廣輪掩坎,其高可隱也。既封,左袒,右還其封,且號者三。曰:“骨肉歸復(fù)于土,命也。若魂氣則無不之也?!倍煨?。孔子曰:“陵季子之于禮也,其合矣乎?!?/span> 這個記載表明,當時的墓葬封土并不太高,封土的范圍也不大。封土掩埋完畢以后,季札袒露左臂,向右圍繞墓丘邊哭邊行走3圈,并且說道,骨肉復(fù)歸于土乃是人的正常歸宿。因為人食土地所長出的谷物而長大,人死而歸于土,乃是死得其所,故而這便是“命”,所以不須過分悲哀。值得悲傷的倒是人的魂魄在人死后可以無所不去,活人以后再難見之。季札在葬禮上沒有過多的儀節(jié),繞墓丘3圈以后便離墓而去。季札初封延陵,后得州來(今安徽鳳臺縣境),州來距魯不遠,孔子是有可能到過此處的??鬃淤潛P季札所行合乎禮的說法,可以使我們想到,春秋時期社會上一般人的葬禮跟這個記載所反映的情況應(yīng)當是相差不多的。 春秋時期對于祖先的祭祀,主要有廟祭和墓祭。各級貴族立有數(shù)量不等的祖廟,庶人則無權(quán)立廟,⑨祭祀祖先就在自己的居處進行,所以古代禮書上有“庶人祭于寢”(《禮記·王制》)的說法。春秋時期,一般貴族和民眾除了參加宗族對于本族族人共同先祖的祭祀以外,還到自己先祖的墓上進行墓祭,以表達對于祖先的崇拜心情?!抖Y記·檀弓下》記載了孔子親自見到的一件事情: 孔子過泰山側(cè),有婦人哭于墓者而哀。夫子式而聽之,使子路問之曰:“子之哭也,壹似重有憂者?!倍唬骸叭弧N粽呶峋怂烙诨?,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夫子曰:“何為不去也?”曰:“無苛政?!狈蜃釉唬骸靶∽幼R之,苛政猛于虎也?!?/span> 這位婦人屢受苛政之害,可見其社會地位不高,其家沒有祖廟,故而要到墓上哭祭親人。春秋時期,一般的人離開國家和回國的時候都須先到先祖的丘墓前祭拜,路過先祖墓葬也要行禮致敬?!抖Y記·檀弓下》載: 子路去魯,謂顏淵曰:“何以贈我?”曰:“吾聞之也,去國則哭于墓而后行;反(返)其國不哭,展墓而入?!敝^子路曰:“何以處我?”子路曰:“吾聞之也,過墓則式,過祀則下?!?/span> 離開自己的國家時之所以要哭于墓,就是要表示對于先祖的依戀之情,另外也是在祈請祖先神靈保佑路途平安。⑩《論語·為政》篇載孔子語謂“非其鬼而祭之,諂也”,強調(diào)對于自己的先祖進行祭祀。由此可見,離國時的哭于墓,當是哭告于自己先祖之墓。魯哀公二年(前493年)蔡遷于吳地之前,“哭而遷墓”(11),就是這種哭墓習(xí)俗的一個實例。除了哭墓以外,路過丘墓時要在車上行式禮,“適墓不登壟”“適墓不歌”(《禮記·曲禮》),以及路遇墓祭祀先祖者要下車而行等規(guī)定,這些都是春秋時人祖先崇拜的形式。 在“尊尊”與“親親”的關(guān)系上,春秋時人堅持“事君不敢忘其君,亦不敢遺其祖”(《禮記·檀弓下》)的務(wù)實態(tài)度。同樣,在對于祖先的崇拜和禮儀的關(guān)系上,春秋時人也取務(wù)實態(tài)度。孔子的弟子子路說: 吾聞諸夫子,喪禮,與其哀不足而禮有余也,不若禮不足而哀有余也;祭禮,與其敬不足而禮有余也,不若禮不足而敬有余也。(《禮記·檀弓上》)這里所強調(diào)的是對于先祖的敬重,而不是祭祖的具體儀節(jié)。在儒家學(xué)說里,對于祖先的崇拜和祭祀具有相當重要的意義,《禮記·禮運》篇謂“祖廟,所以本仁也”,“禮行于祖廟而孝慈服焉”,已經(jīng)把祖廟看成了人們掌握仁義道德學(xué)說的重要處所。 同樣,春秋時人的墓祭也有孝慈觀念寓于其內(nèi)。魯僖公二十八年(前632年)晉軍圍攻曹國,宣稱“舍于墓”(《左傳》僖公二十八年),要駐軍宿營于曹國人的墓地,曹人非常驚慌,致使都邑被攻破。曹人之所以如此,就是由于其祖先崇拜觀念的濃厚。周代國人盛行“族葬”(《周禮·墓大夫》),這是因為“墳?zāi)瓜噙B,民乃有親”(《逸周書·大聚》),族墓制度可以增強國人的凝聚力。晉軍所宣稱駐軍的曹人墓地,必當是曹國都邑里的國人的族墓,因此其國人才恐懼異常。 總之,春秋時期的祖先崇拜的增強,與各諸侯國卿族以及一般貴族勢力日益強大的趨勢是一致的。和政治權(quán)力下移相似,祖先崇拜在春秋時期也可以說有下移的趨勢,社會地位比較低下的庶士和庶人都有了祭祀祖先的權(quán)力,盡管這個權(quán)力還受到許多限制,但畢竟是其社會地位有所提高的一個反映。除了這個方面的特點以外,春秋時期的祖先崇拜還融合進了相當濃厚的道德教育的內(nèi)容,祖先崇拜的諸種形式往往都有習(xí)禮的內(nèi)容存在其中。這就使得春秋時期的祖先崇拜相對減弱了其宗教性質(zhì),而加多了人事的需要,甚至從某個角度看,它已經(jīng)與當時社會上的宗法制度有很多重合的部分。春秋時期祖先崇拜的這種格局對于我國古代社會信仰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①《禮記·曾子問》載“曾子問曰:'宗子為士,庶子為大夫,其祭如之何?’孔子曰:'以上牲祭于宗子之家,祝曰:孝子某,為介子某,薦其常事?!糇谧佑凶?,居于他國,庶子為大夫,某祭也,祝曰:孝子某,使其介子某,執(zhí)其常事’”。可見庶子盡管為大夫,也需到為士的宗子之家祭祖,因為宗廟在宗子之家。在祭祀的時候,要由宗子致祝禱之辭,謂孝子(即宗子)讓介子(即庶子)來進行通常的對于祖先的祭祀。只有在宗子因罪而逃往國外的時候,庶子祭于宗子家中的祖廟時才可以自己祝禱,但仍要指明自己是得宗子允許才進行祭祀的。 ?、诖呵飼r期,社會輿論一方面強調(diào)祭祀必須有虔敬之心,如謂“茍有明信,澗、溪、沼、之毛,蘩、蘊藻之菜,筐、釜之器,潢、污、行潦之水,可薦于鬼神”(《左傳》隱公三年);另一方面又強調(diào)祭祀時必須有適應(yīng)等級制度的祭禮與祭品規(guī)格,春秋時期楚國的觀射父謂“天子舉以大牢,祀以會;諸侯舉以特牛,祀以太牢;卿舉以少牢,祀以特牛;大夫舉以特性,祀以少牢;士食魚炙,祀以特牲;庶人食菜,祀以魚”(《國語·楚語下》)。從《詩經(jīng)·采》的內(nèi)容看,進行祭祀的人身份當不會太高。 ?、邸稜栄拧め屘臁罚?,《公羊傳》桓公七年之說與此相同;然《禮記·王制》和《禮記·祭統(tǒng)》的說法則與此稍異,謂“春曰,夏曰,秋曰嘗,冬曰”。 ?、堋肚毓枫懳?。按,是簋銘文“十又二公”之載,對于是簋的斷代是重要依據(jù),但專家對于其含義頗多異說。宋趙明誠《金石錄·跋秦公鐘》謂“銘斯鐘者其景公歟”,推測是簋為秦景公所鑄,說蓋近是。 ?、荨吨芏Y·冢人》。鄭注謂“先王之造塋也,昭居左,穆居右,夾處東西”。 ?、拗艽趶R制度是有毀廟之制。依照宗法規(guī)定,親過高祖者,遂將其祖主移于太廟中,稱為毀廟。按照祭的規(guī)定,“毀廟之主陳于太祖,未毀廟之主皆升合祭于大祖”(《谷梁傳》文公二年)。魯國舉行祭,故而要將遠近祖先排列出次序以便于祭祀。在某些特殊情況下,也要將祖先的神主集中起來以便于保存。魯昭公十八年(前524年)鄭國發(fā)生火災(zāi),鄭國執(zhí)政子產(chǎn)就“使祝史徙主於周廟”(《左傳》昭公十八年)。所謂“周廟”,從“鄭祖厲王”(《左傳》文公二年)的說法看,當即周厲王之廟。依周制,各諸侯國可以立五廟,則鄭國除周厲王之廟外,另有四座祖廟。發(fā)生火災(zāi)時,子產(chǎn)命令將其它四廟的神主及石函都遷到周廟,以便于保護。 ?、摺蹲髠鳌范ü四贻d此事為魯國季氏陪臣陽虎為撈取政治資本而作出的一個姿態(tài),“陽虎欲去三桓,以季寤更季氏,以叔孫輒更叔孫氏已更孟氏。冬十月,順祀先公而祈焉”,關(guān)于陽虎此舉的用意,杜注謂“將作大事,欲以順祀取媚”,其說甚確。這次雖然理順了閔公、僖公的昭穆次序,但并不能視為昭穆制得以鞏固的象征。 ?、唷兑捉?jīng)·系辭下》。關(guān)于墳丘的起源,似于商周之際即已出現(xiàn)?!抖Y記·檀弓下》謂“殷既封而吊”,《史記·周本紀》謂武王克商之后“命閎夭封比干之墓”,都可以理解為封土為墳。河南羅山縣曾于80年代中期發(fā)現(xiàn)晚商時期息氏墓地,其中有殘存封土尚有30厘米高者,估計原封土堆約為1.5米。這個時期雖然有墳堆出現(xiàn),但尚未普及,社會上依然保存著“不封不樹”的習(xí)俗。 ?、帷抖Y記·祭法》謂“庶士、庶人無廟”,所謂“無廟”,即不得立祖考之廟。 ?、馇貪h以降,這種在外出上路前哭于祖先之墓的習(xí)俗逐漸演化為對于路神的祭祀?!妒酚洝せ袀鳌贰白娴烙诙奸T外”,《漢書》卷66載“丞相為祖道,送至渭橋”,皆為其例。 (11)《左傳》哀公二年。杜注謂“將遷,與先君辭,故哭”。 本文原刊于《陜西師大學(xué)報:哲社版》1995年第2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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