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發(fā)呆，要感謝我家那頭孤僻的牛。

我小學六年級，父親牽回了這頭牛，那時它是一頭剛剛長開的水牛，正值青年，外形俊秀，體態(tài)健碩。我們孩子都很開心，我們開心是家里終于換掉了那頭黃牛，一頭矯情的黃色母牛。黃牛最矯情的就是挑食，獨來獨往，還很容易發(fā)脾氣。它成了我們姊妹的噩夢，牽它出去吃草，別的牛踩過的草不吃，有露水的不吃，有牛糞的不吃，和別的牛聚在一起不吃。

那個時候，村里家家都有牛，放牛是小孩兒們的社交大事兒。我們在河邊的沙灘樹林里，把牛撒開，大家躺下來玩兒紙牌，爬樹，熱的時候就下河游幾趟泳。玩夠了，也該回家了，找到自己的牛，從牛頭蹬著牛角慢慢爬到牛背，一晃一晃地回家去。父母看到吃飽的牛和曬黑的娃，一高興就額外賞個荷包蛋。我家這矯情的大黃牛，從不參加牛群的聚會。

哥哥不相信有這么矜持造作的牛，死命把它趕入牛群。別的牛埋頭吃草，它就那樣一路一路地走，時不時低下頭聞聞草。聞一下，嫌棄地抬起頭，繼續(xù)孤獨地走著，像是一個孤傲的詩人。哥哥賭氣不去管它，它就那樣一直走一直聞，躲開了牛群和孩子。等到大家都騎牛回家，哥哥一路飛奔去找這頭孤獨的牛，回到家里，媽一看到牛那癟癟的肚子，滿臉嫌棄地瞪了哥哥一個白眼兒。哥哥是沒有荷包蛋的了，如果這頭牛肯吃蛋的話，我媽恨不得多燙幾個荷包蛋好好給它補補。

就算是不和別的牛一起，它也沒有好好吃過草，每天晚上回家，媽看著牛肚子，臉都沒笑過。它從來不肯低頭專心吃草，總是頭剛掠過草就抬起來了，嘴角只有幾根兒草芽。淑女是君子好逑，可是一頭吃飯如此淑女的牛，任哪個放牛娃都要對它恨之入骨。我們喜歡大口吃草，大桶喝水的牛。我們愛大大咧咧熱熱鬧鬧踏踏實實的牛。這頭矯情的黃牛，還不許任何人騎它，傍晚回家的路上，伙伴兒們在牛背上躺著坐著一臉滿足，就差“歌聲震林越”了，只有我們一路陪著它走，牛和人統(tǒng)統(tǒng)耷拉著頭。它從來不像別的牛那樣溫順的蹲下來，讓你從脖子騎上背。如果我們硬要爬到它背上，它就走一路甩一路，直到你骨頭散架自己下來。

父親牽著它去牛市場的時候，我們都開開心心地和它告別。一個有著公主病的牛，真是投錯了胎。我們對這頭新來的水牛期望甚高，我在美術(shù)書上看到李可染的放牛圖，最有詩意的放牛，就是一頭水牛，放牛娃騎在牛背上吹笛子。我們終究是失望了，這頭水牛除了吃草踏實，干活賣力以外竟然也是一頭孤僻又驕傲的牛?；燠E牛群之中，它不是孤獨地走，而是驕傲地一路狂奔啊。我們終究是融不進村子浩大的放牛娃聯(lián)盟。

我們只能陪著這頭水牛慢慢行走在田野低頭的阡陌溝壑上。它吃草很認真，基本不抬頭，所以要好久好久才會挪一步。我們牽著它的繩子，按著它的速度一步一步地挪。它太專注，我基本上看不到它吃草的臉，我沒法兒和它說話，也沒機會呵斥它。完全被冷落在一邊。

不能像它一樣吃草，我只能自己找事兒來干。我?guī)Я藭鴣淼乩?，她吃草我看書，我們都不抬頭。它每天吃得肚大腰圓，我每天看得忘乎所以。它吃掉了田間一茬一茬的青草，枯黃嫩綠的交替中，它越來越結(jié)實，越來越健美，皮毛黑亮。每年都準時地為我們添一頭小牛。陪著她走過村莊和田野的每一條阡陌，來來回回中，我讀了《茶花女》，《三國演義》，《史記》，《紅樓夢》，《高老頭》，《水滸傳》。。。。我讀完了家里所有帶字兒的紙。村子里誰家有了書，哪怕是本兒雜志，哪怕是本兒教科書，也被我搜來讀了個遍。我依然記得，我曾經(jīng)在抽穗的玉米地旁大聲朗讀《三英戰(zhàn)呂布》，玉米穗子一股醇厚的香味，路的另一邊是撒花的芝麻，葉子有一股油油的香味，遠處的杉樹林筆直俊秀。我在玉米。棉花，花生，芝麻生長中微笑著讀過《圍城》，哭著讀過《紅樓夢》，想象著林妹妹最后逝去時那一聲“寶玉，你好”。

讀累的時候，我就放下書，看著天上的云跑來跑去，不斷變幻。大雨來臨前，天上烏云滾滾大有翻騰之勢。天空被壓的很低很低，我嚇得哭了起來，大聲喊媽，可是媽根本就不在身邊。我蹲在路邊，埋葬過不小心被軋死的青蛙，還給它修了一座墳，灑滿了我撿來的芝麻落下的花。我看著螞蟻們跑來跑去，一會兒搬個蟲子尸體，一會兒扛一丁丁的饅頭屑。我看過螞蚱們從一棵草跳向一棵草，穩(wěn)穩(wěn)落下。我看著蜘蛛在它的網(wǎng)上吃掉別的蟲子。

我在艷陽中去胡思亂想，我想著我看過的那些書和那些電視劇，頭腦里一遍一遍打造我自己的電視劇，我在發(fā)呆中完成過無數(shù)的故事上演了無數(shù)的電影電視。我給我故事里的人物全都起了好聽的名字，我讓他們在我腦子里走來走去而且嬉笑怒罵，吃喝拉撒。我的腦子給我放電視看，我的主角們按照我的想法演電視給我看。我在這發(fā)呆中驚喜不已，這是我的世界，它無邊無際，活色生香。

村子里有一群幸運的孩子，他們是不用放牛的。我所有的同學，我們學校所有的孩子都看過我放牛。大家知道我放牛，因為只有我和我的牛孤單地在地頭走來走去，我們從來沒有和牛群還有人群匯合過。我也從來沒有和其他放牛的孩子一起打牌，洗澡和爬樹。我孤僻驕傲的牛帶著我慢悠悠地看著地上的螞蟻搬家，看天上的白云卷起又舒展。它孤僻而專注，我只能孤獨地看書或發(fā)呆。有一個不用放牛的幸運姑娘一臉羨慕一臉崇拜地看著我說：“哎呀，你真好學，暑假都還在看書，還邊放牛邊看書，難怪你成績那么好?！蔽铱扌Σ坏玫馗嬖V她：“我不是邊放牛邊看書，我不看書難道要和牛一起吃草嗎？”

漸漸地我迷戀上了這種孤獨和發(fā)呆，沒人管我們，我們正好在發(fā)呆中把美好的生活在腦袋里踏踏實實地過一遍又一遍，還不停修改這美好的生活，總之在發(fā)呆中的胡思亂想讓我開心不已。很多時候，吃飽了的牛想回家我都不肯，因為我今天胡思亂想的發(fā)呆還沒有結(jié)束。我腦中的世界，我腦子里的美好生活剛剛遭遇危機或者剛剛迎來轉(zhuǎn)機，我想呆呆地坐著，好好地導演我腦子里的美好生活。我是編劇，我是導演，我還是無數(shù)個主演。

無數(shù)個夜晚，我躺在床上不愿睡去，我睜著眼睛，屋子里黑黑的。我就這樣肆無忌憚，清清閑閑地發(fā)一場呆。下雪的夜晚，我覺得不該睡覺，聽著雪片落下的聲音，正好可以發(fā)呆想個“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的故事。有月亮的夜晚，我覺得不該睡覺，床前明月光里，正好可以發(fā)呆，想一個主角叫李白的故事。下雨的夜晚，我覺得不該睡覺，在滴滴答答中正好可以想一個滴滴答答濕漉漉的故事。起風的夜晚，我舍不得睡覺，在風吹門窗中正好可以想一個幸福的故事。

假期里，我待在我們無網(wǎng)絡(luò)的鄉(xiāng)下，無所事事。有人問我：“你在家里做什么，不無聊么？”無聊？不，不會，一個喜歡發(fā)呆的人，所有無聊的時光都是最美好的時光?？偸菚腥俗呦蛘诎l(fā)呆的我，問我在想什么。我得一臉高興地告訴他：“想一些讓我高興的事兒。”

我忙著發(fā)呆，忙著高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