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開銀河,月光輕落,群山環(huán)抱的村莊,狗吠聲里透著遠近,蛙鳴聲里鼓著農(nóng)忙,打谷場流水一般的亮白,西邊那顆對節(jié)白蠟樹的影子蓋住了大半個牛窩坑,大牯牛斜躺著,尾巴不停地驅(qū)趕著蚊子,腦袋偶爾也會猛然擺動,同樣也是為了那些討厭的蚊子,牯牛喘出的陣陣粗氣格外清晰入耳,老爹說:“跑狗咬人,坐狗咬鬼”,水牛是“見陽喘陽,見陰喘陰”,后來我才明白,水牛見月疑是日,因懼怕酷熱而不停地喘氣,故有“吳牛喘月”之由來。 這樣的夜晚,搖蒲扇,睡涼床,聽鬼怪神話,那叫過癮。老爹說:“古時候,地上只長莊稼不長草,上天見地上的人閑得無事可干,就派天牛星君撒幾顆草籽到下界,給人們增加一點除草的勞作,可是天牛星君聽錯了,把一袋的草籽全倒了下來,結(jié)果草長得比莊稼還多,種田人苦不堪言,天牛星君也后悔不已,就下凡來做牛吃草,替人耕種。”至于牛郎織女的故事,令人百聽不厭,給人以無限的遐想。 白天,烈日炎炎,牛累,人也累。趕著天蒙蒙亮,露水未干去放牛,乘著太陽未出,溫度未高去下地,泥里水里,又是犁,又是耙,人揚著鞭子,牛吐著白沫,山邊的樹梢,鬼鳥凄厲,不停地喊著:“走啊!走??!”正午時分,人和牛都熱得不行,巴不得一塊兒跳進水里。遇到荷塘,算是福分,牛奔陰涼,噗通下去,白鷺驚飛,苦瓜亂串。如果是光光的水面,那牛就沉得只剩下兩個鼻孔,等舒服了才冒出頭來。其實,人一般不會讓牛大汗淋漓地下水,否則,會害了牛的性命。下午上工,不聽話的牛會在池塘里打轉(zhuǎn)轉(zhuǎn),不用幾個土塊,斷然是趕不起牛來的。等到夕陽西下,霞光萬頃,阡陌生輝,一派風光與詩意,人和牛都身在其中。這個時候,學堂也放學了,孩子們接過大人手中的牛繩,吆喝著牛低下頭顱,一只腳踩上牛角,順溜地爬上牛背,拍打著牛背,沖向河灘,沖向山坡,到了放牛的地點,孩子們又一群鴨子般下了河。 中興遲遲而來,為了趕上我們,他就在離我們最近的地方匆匆下了河,殊不知,立馬被水草給纏住了,他高聲喊叫,雙手亂舞,上串下沉,轉(zhuǎn)瞬之間,我們都懵了,渾然不知所措,只有南京最先回過神來,他趕緊游上岸,騎上自家的缺角大牯牛飛奔下河,人牛奮力,以最快的速度游到中興的身邊,慌亂之中,中興抓住牛角,騰水而出,一口河水噴得老遠,中興得救,大家算是舒了一口長氣。成年之后,只要大家相聚談起,南京頗有自豪感,中興頗有慶幸感。 如此靈性的并不只南京家的牛,母親說:“爺爺過繼上易家的門,等曾祖父過世的時候,族人們就大操大辦,大吃大喝,白布搭橋,號稱‘吃絕產(chǎn)’,反正后代不是親生的,在金山爹和文祥爹的主持下,不僅用光了所有的銀子,還欠下了債務,那頭大沙牛(方言中的母水牛)也被分了四個腿,也就是四家享有股份權(quán)。只要脫了繩,那頭牛就會跑到我們家的后山來吃草,要趕它回去的時候,它就跑到我們家的老桑樹下站著,‘哞哞’地直叫喚。”如此牛習舊地,依戀舊主,情義未了,也算稀有少見。 農(nóng)忙過后,每天只有一小部分的牛被留用,大伙又恢復了趕著群牛放大山的習慣,兩家一天,輪回放牛。這時候,最能看出牛的品性,好用的牛被用得多,馴服的牛被借得多,會吃草、行走快、力氣大的牛被搶了先。權(quán)發(fā)脾氣急躁,他們家的牛鼻子硬,拉得人手臂發(fā)酸,雖然是頭大牯牛,也沒人用。錢貴懶惰,他們家的沙牛養(yǎng)得劈材一般,牛慢力氣小,沒人留。幺兒愚鈍,他們家的牛雖然正當力,可是有點漿糊,撇捺往往都搞反,用的人不知道是怪人還是怪牛的好,做不出事情來。有官刁滑,他們家的牛也好耍賴皮,累了就在水田里打滾,又不會吃草,放半天也放不飽。鐵二好逞兇斗狠,喜歡把牛打得團團轉(zhuǎn),他們家的牛見人就怕,一旦脫了繩,跑得比馬還快。上好的牛屈指可數(shù),好牛油光水滑,毛細色青,牛角锃亮,膘肥體壯,前胛健碩,后胛灑脫,步伐矯健,聰明靈活,你說,奇了怪了,牛都隨了人的性情人品,某種意義上,與其說是選牛,倒不如說是選人。 放群牛的區(qū)域被約定俗成,易家大灣的牛在青棚山的東南,劉家灣的牛在金山的西南,曹家灣的牛在北山,牛群之間,互不攪合。每天清晨,太陽破土,拉牛出門,炊煙之中,牛跑人趕,很快就到了石墩橋,這里是進山的唯一入口,放牛人會在河灘上等上一支煙的功夫,你要是趕不上,那你就得自己想辦法。遇上陰雨天氣,遲早會很難判斷,趕牛遲了比上學遲了還丑。用心的放牛人會帶上干糧找最到好的水草,懶惰之人就在附近的山頭轉(zhuǎn)悠,中午把所有的牛都栓系在河邊柳樹林里,有一顆獨木成林的大柳樹,粗大無比,樹冠蓋大如云,陰涼可容納三十幾頭牛,是河邊的一道亮麗風景。 放學接牛,第一要事。?;貋砬?,可以在河灘上玩打仗,翻筋斗,玩倒立,可以下河游泳,可以劃岸邊的木船,可以在石頭縫里摸石憨魚,或者挽起褲子,坐在石敦橋上,雙腳踢踏那清澈而又湍急的河水,等到放牛人在最近的山頭上呼喊:“嗚牛啰!嗚牛啰!”牛群便是回來了,見到牛的第一眼就是看牛吃飽沒有,如果牛后背側(cè)的兩個凹槽是平的,那牛就是飽的,否則,就是半飽,心疼牛的人會讓牛在田埂上再吃上幾口,或者割點草再給牛添上。 有時候,暴雨襲來,河水猛漲,放牛人就盡量把牛群往石墩橋的上游趕,牛群邊漂邊游,只要牛不至于被石頭橋給卡住就好,要不然,人救不了牛,那牛也就沒命了,洪水可以把牛肚皮都沖穿。洪水滔滔,牛群戚戚,過河的場景非常壯觀,群牛匯集等待,緊緊相隨,大呼小叫,逆水而渡,牯牛們自覺地游在最下端,構(gòu)成一道防線,似乎很有雄性的擔當與偉岸,小牛犢們則緊緊地偎依著母牛,北岸那棵古皂角樹下,每個人都是焦急萬分,盼望著自家的牛安然無事。雨水之中,擔憂之中,我光著腦袋,渾身透濕,上下透涼,是德貴爹用他的雨衣把我罩在了他的腋窩之下,那淺薄的溫暖與愛意讓我刻心銘記了一輩子。 遇上星期天或者暑假,幫大人們?nèi)ド嚼锓排?,是一件不錯的樂事??梢哉业街T如野杏子、野葡萄、野山楂、五月果和八月札之類的野果,還可以挖山果子、挖桔梗、撿蘑菇。實在無聊了,就去聽鳥叫,山里的鳥兒有的像唱歌,有的像吵架,還有的像鬼叫,讓人毛骨悚然,時間長了,你也學會了許多。有一種聲音,至今不解,聲音緊貼地面,“嗚嗚”而起,像塤發(fā)出的單長音,明明覺得就在附近,走過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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