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魚是相城渭塘人過年的必備。所謂“渭塘”,因長江濁流與陽澄湖清流在此相匯,取“涇渭分明”之意。渭塘鎮(zhèn)地理位置優(yōu)越, 擁有極為豐富的淡水魚類資源,一到臘月,陽澄湖邊皆是魚,到處掛著一排又一排的青魚干、鳊魚干、白魚干、鰻魚干,肉體橫陳地吸收著天地之靈氣。 一到春節(jié)前夕,渭塘每家每戶都開始會制作熏魚,寓意著“年年有余”。做熏魚,最理想的是7-10斤左右的新鮮青魚,蘇州人也有用草魚做熏魚。草魚做出來的熏魚味道不如青魚肉質(zhì)緊實,但也沒啥大問題,也有用鯉魚,鯉魚處理起來要麻煩一些。 小時候家里老人會燒鯉魚。做魚的時候不僅要去魚鰓、魚腹黑膜,還要抽掉魚里面的腥線。腥線又被稱為“魚筋”。一般在鯉魚身上才有,魚的兩側(cè)從魚頭到魚尾處,各有一根白色的腥線。做魚的時候,要先在魚鰓那兒切一刀,然后再在魚尾那兒切一刀,再一掰就會看到中間有一根白線,然后用一只手將“腥線”捏住,另一只手抽拉這根線,有點像抽蝦線一樣,這樣腥線就被拉出來了,只有去掉了這個“鯉魚腥線”,鯉魚就不會那么腥味重,并且味道鮮美。 當(dāng)然,毫無置疑,青魚才是制熏魚最好的材料。青魚洗凈、去骨,切成厚薄適中的魚片。把魚片上黑膜全部剔除。用清水浸泡,浸泡可以洗去魚片中的血水,使緋紅色的魚片變得潔白,關(guān)鍵是可以去腥,這一步是很多人不知道也最容易忽略的。瀝干,起大油鍋炸至香酥,然后調(diào)味。熏魚不用煙熏,而是油炸,所以又叫爆魚,倒也名實相符。 所以嚴(yán)格來說,蘇州人的熏魚并不算是真正意義上的熏魚,而是爆魚。但熏魚也并非浪得虛名,據(jù)史料記載,最初的時候,熏魚的確有煙熏這個步驟。清朝的烹飪書籍《調(diào)鼎集》中有文字記錄,當(dāng)時正宗的熏魚,除了上醬汁腌漬外,還有一道工序不可缺少,那就是熏魚還要用“柏枝”煙熏過才算完成。但在同時期,又出現(xiàn)了與熏魚非常相似的爆魚的做法。清末民初的《清稗類鈔》:“爆魚者,青魚或鯉魚切塊洗凈,以好醬油及酒浸半日,置沸油中炙之,以皮黃肉松為度,過遲則老且焦,過速則不透味。起鍋,略撒椒末、甘草屑于上,置碗中使冷,則魚燥而味佳。亦有以旁皮魚為之者,則整而非碎,松脆香鮮,骨肉混和,亦甚美?!睆闹谱鞴に嚭涂谖渡蟻砜?,爆魚與熏魚相差無幾,唯獨少了一個柏枝煙熏的工藝。 關(guān)于煙熏魚的做法,請教了一下美食作家梅璽閣主。在上海的一些高級老飯店,還有一道傳統(tǒng)古法的煙熏鯧魚。鯧魚就是蘇州人說的鯧鳊魚,魚要用醬汁腌足24小時,在制作過程中,煙熏是必須的,用紅茶葉和白糖煙熏45分鐘再端上桌。吃這道菜需要預(yù)訂,工藝實在復(fù)雜,不是老饕肯定吃不到。普通食客估計聽也沒聽說過,所以現(xiàn)在這種更加繁瑣的做法幾已絕跡,就不難想象了。 真正的熏魚,以前在蘇式茶食店賣的最出名,講究吃魚肥嫩的“肚檔”,也就是中段?!秴侵惺匙V》說:“熏魚、野鴨,亦以稻香村為最?!苯鹈线h在《吳門新竹枝》有注:“中秋節(jié)后,稻香村熏魚上市,購以佐酒,味殊鮮美?!毖~很少有人熱著吃,因為熱的魚肉偏軟,不如涼著吃那么緊實爽口,在解放前是蘇州及周邊地區(qū)的酒樓飯店的筵席菜饌的主打冷菜。舊時常熟寺前街的益泰豐熏魚,與眾不同,皮焦而肉不枯,油多而質(zhì)不膩,滋味和淡,鮮美無匹。王稼句在《姑蘇食話》寫:熏魚是冷葷,不是熱葷。顧祿《桐橋倚棹錄》卷十中有記,盆碟則十二、十六之分,統(tǒng)謂之'圍仙’,言其圍于八仙桌上。碟用以放置冷葷、熱葷、糖果、干果、鮮果、調(diào)料等。冷葷如熏魚、醬鴨、香腸之類;熱葷如雞、肉、魚等炒菜。所以,熏魚是冷葷,不是熱葷。 熏魚最美好的吃法,就是當(dāng)零食,那種滿足是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袁枚《隨園食單·小菜單》里記了一種熏魚子,“熏魚子色如琥珀,以油重為貴。出蘇州孫春陽家,愈新愈妙,陳則變味而油枯。熏魚子是將魚子去血膜后,淡水和酒,漂凈瀝干,加蛋清、蝦米、香蕈、花椒等佐料,重油煎熟?!边@里絲毫沒有提及煙熏的工藝,從重油煎熟這點來看,熏魚和爆魚在清中期就已經(jīng)會被混為一談。說是做熏魚,但往往會省略掉了熏的步驟,用油煎和重香料的辦法來模擬熏的香氣。 制作蘇式熏魚會用到五香粉,因此又叫五香熏魚,香中帶有甜甜的味道,除了當(dāng)作冷盤,用來小酌下酒也很不錯。在制作方法上和上海熏魚有一定區(qū)別。上海熏魚是現(xiàn)在很多飯店用的方法,特點是吃口干脆。上海熏魚會先將魚肉在鹵汁中腌漬幾個小時,然后瀝干水分,等魚肉質(zhì)微微收緊再下鍋油炸至金黃偏紅色,最后將炸過的魚再放進醬汁里浸泡過才會上桌。這樣做出的熏魚,顏色深如焦糖,甚至黑黢黢的,風(fēng)味也更類似煙熏的濃郁味道,魚肉連骨頭都很酥脆。另一種是蘇州熏魚,魚片是先炸后腌漬,外觀呈現(xiàn)琥珀色,入口肉質(zhì)更緊實,味道更醇厚。 將魚片在油鍋中炸到金黃色,瀝干油后,趁熱趕緊再泡入醬汁中,這時候馬上就會“呲”一記響聲,伴著輕微的噼啪聲,熱魚肉會充分吸收鹵汁的味道,外皮酥脆,內(nèi)里卻鮮香入味。腌漬蘇式熏魚的鹵汁最好要事先在冰箱中冰鎮(zhèn)一下,這樣炸出來的魚塊放進冰冷的鹵水中,熱脹冷縮一刺激,魚肉的纖維組織會迅速吸飽鹵水中的味道,讓口感更鮮美。 蘇州很多餐館和熟食店都買得到熏魚,不過很多人家還是會在年節(jié)不厭其煩地自己做。小時候有段時間跟隨外婆住在市中心老的控保建筑里,現(xiàn)在那個大院落已經(jīng)是姑蘇城市更新的重點項目,房屋是擁有門廳、轎廳、大廳和樓廳四進規(guī)格的老房子,是既有清代木結(jié)構(gòu)又有民國磚混結(jié)構(gòu)的建筑,最多時住了整整27家人家?,F(xiàn)在的蘇州城高樓聳立、繁華涌現(xiàn),但是,當(dāng)時隱藏在城中的這間大院卻似七十二間房客,鄰里之間的日常生活有甜酸,也有苦辣,但那種記憶就像身邊的老朋友一樣,帶來的是無窮的歡樂。 三十年前蘇州人的物資還不是太充裕,家里有了年貨都會做成咸肉、咸魚,存放著慢慢吃。那個時候,每年在離春節(jié)還有半個月左右的時間,人們便會籌劃忙碌起來。于是年味便早早就開始從各家各戶散發(fā)開來,站在門廳里,抬頭望去,許多人家都會把家里準(zhǔn)備的雞、鴨、魚、肉張掛在窗沿下晾曬或風(fēng)干。很多人家就在天井的水泥板上、或者水井邊上殺魚,誰家單位里發(fā)的魚大、魚小也是一目了然,如果有人家發(fā)到了一條20斤重的大青魚,自然是一件了不得的事,鄰居孩子們都來圍觀。那種濃郁的年味就在那狹窄、甚至有些逼仄的地方聚積、彌漫和沉淀下來。 到了大年三十之前的那幾天,老房子里的主婦們就開始各顯神通起來, 由于白天大家都忙于上班,于是吃過晚飯后,大家就會不約而同重新聚回到廚房間,忙碌在自家的灶臺旁。有的做蛋餃,有的氽熏魚,也有的炒瓜子、炒花生,相互之間還不時叫應(yīng)著、交流著做菜的經(jīng)驗或家長里短的小道消息,總之都忙得不亦樂乎。我舅媽做熏魚最有一套,她會將醬油、冰糖、蔥、姜、八角、桂皮等等在鍋里小火煨成醬汁水,再將炸魚放進去,讓醬汁入味,她做的熏魚總是非常好吃又入味。 做熏魚還有個小竅門,每次要把浸過熏魚的醬汁鹵水留下來,裝進干凈的瓶子里,放在冰箱凍著,那就成為了“老鹵”?!袄消u”是每次做熏魚畫龍點睛之筆。因為新調(diào)的醬汁都要用“老鹵”勾兌一下,這東西和老酒似的,越是陳的越是滋味十足。每家熟食店的老鹵都是招攬生意的獨門秘笈,概不外傳。 蘇式熏魚,味道總是偏甜,甜得如同吳儂軟語,甜中,又是帶著咸,咸中帶著鮮。不過熏魚吃起來有甜味這件事似乎在一整個江南地區(qū)都是同一個味道,記得作家劉墉就曾寫過:“文學(xué)大師梁實秋先生尚在世的時候,我有一天跟他同桌用餐。冷盤端上來,梁實秋先生說他有糖尿病,不能吃帶甜味的熏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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