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反復練習遲到 ——第二屆青海湖國際詩歌節(jié)側(cè)記 胡 亮 2009年8月6日至11日,應吉狄馬加先生之邀,我參加了第二屆青海湖國際詩歌節(jié)。 6日下午,與詩人柏樺、楊遠宏等同機,自成都飛西寧。在萬米高空,與楊遠宏談及北京詩人臧棣,關(guān)于其近期作品“叢書系列”,當然還有 “協(xié)會系列”,彼此的觀點,跨越四分之一個世紀的審美鴻溝,居然驚人地一致。這也說明,那一點岌岌可危的客觀性,雖然時常朝不保夕,這一次卻并未全部融化于無處不在的主觀性之沸。一針見血的話語機鋒同時粉碎了旅途的困倦和遲慢,很快,飛機就降落在一大片丹霞地貌的漩渦中心,我們立即被抖落出來,成為青藏高原上的三粒紅沙,等待著另一個航班抵港,以便交由某輛大巴一并拉走。很快,大巴啟動。沿途每見荒廢土垣,四圍成圈。一個笑瞇瞇的長發(fā)美國人,后來我知道,他就是長期逗留在中國的翻譯家梅丹理(Denis Mair),用漢語,前后詢問此何所遺也,或以為畜室,或以為屋基,眾人皆不能確答。后來我才明白,青海之良田好土均需土垣圍護,否則,莊稼難免遭到散放牛羊的侵食;荒廢土垣,必沙化或堿化田土所遺也。 抵西寧青海賓館后,獲知共有四十余國二百余位代表與會。又獲知樹才兄臨時有事,不能前來,不覺心下悵然。 7日上午,青海會議中心,詩歌節(jié)開幕。達官蜂擁,名流云集。但是,很快,一切就回到詩歌:“現(xiàn)實與物質(zhì)的超越”詩歌高峰論壇。葉廷芳、趙振江等大教授端坐臺上,聯(lián)袂主持論壇,各個語種接踵而至,多有玄妙之言;臺下掌聲,似乎禮貌大于理解。及至臺灣詩人代表發(fā)言,乃是白靈,此人生于1951年,系美國新澤西州史蒂文斯理工學院碩士,臺北科技大學副教授,枯瘦頗類吾蜀流沙河,亦偏與詩歌結(jié)緣。及其開講,起句云,“四十年前石油一桶美金兩元,現(xiàn)在一百五”,結(jié)句云,“石油躲在桶內(nèi)睜開一只眼,看,滿天正升起'科技無能’的一朵朵黑云”,則所謂生態(tài)詩學是也??上У氖牵藬?shù)語,出于白靈之口,入于吾等之耳,風過之后,即散佚于茫茫高原,究屬何益也?!歸查白靈詩,得《風箏》一首: 扶搖直上,小小的希望能懸得多高呢 長長一生莫非這樣一場游戲吧 細細一線,卻想與整座天空拔河 上去再上去,都快看不見了 沿著河堤,我開始拉著天空奔跑 細讀來,高妙而有機趣。再查,得《鐘擺》、《女人》數(shù)首,較之《風箏》,則又遜色矣。及至香港詩人代表發(fā)言,乃是蔡麗雙、藍海文。前者妖嬈起誦,乃是自為之舊體詩;后者鄭重開講,乃是自創(chuàng)之隱喻格。當藍氏剛剛敘及二十四種隱喻格的第一種,臺下詩人已經(jīng)紛紛離座。我亦離座,經(jīng)唐曉渡先生,相邀俱去,他挺坐不動,目視前臺,喃喃而言曰,真恐怖主義也。離座之后,來到會議中心一側(cè)的休息廳,與唐燎原、李亞偉等零吃閑聊。忽見二耄耋老者施施然而來,其一長臉短發(fā),面色嚴峻,衣著閑樸,其一圓臉長發(fā),容光煥發(fā),衣著飄逸,二人快語交談,四顧覓座。我們相邀同坐,請教尊姓大名,則臺灣詩歌界耆宿張默、管管是也!遂執(zhí)晚輩禮,當面致以敬意。原來,二人均以為安排蔡氏、藍氏發(fā)言,“丟了中國人的臉”,準備向詩歌節(jié)組委會發(fā)起抗議,惟抗議之方式,時機之選擇,出面之先后,似未達成一致意見,故小有爭執(zhí),相攜離座。聽罷,眾人不覺莞爾。未幾,輪到唐曉渡發(fā)言,眾人陸續(xù)歸座。唐氏提交之論文,本為《論“詩語”之公共性》,孰料登臺之后,徑談青海詩人昌耀,其感情之深摯,見解之獨到,表述之簡約,語言之精湛,終于贏得滿堂喝彩。眾中國詩人方才松了一口氣。是日,高峰論壇持續(xù)至暮晚方告結(jié)束。 是夜,我赴臺灣二老房間,請教彼島現(xiàn)代詩發(fā)展若干問題,言語間涉及日間事,二老漸趨激動,忽然起身,分站左右,滔滔然,憤憤然,久之不能歸于平靜。當晚亦得知,組委會本來安排張默或管管發(fā)言,二老再三遜辭,力薦“年輕人”白靈獲許。張默,以及管管,所展示出來的這種美國式精神,讓我油然而生敬意。此后幾天內(nèi),我屢屢與這種美國式精神重逢。某日晚宴前,大廳內(nèi)一陌生老者戟指訓斥一青年,喋喋不能收聲,青年低眉垂首以聽。管管怒視老者良久,側(cè)頭對我說道,即便教育親兒子也不能采用這種方式,正欲前去強行拉開老者,而后者已悻悻收聲,管管方才罷手入席,兀自恨恨不平。另有數(shù)次,青年詩人邀請張默合影,后者均力推青年詩人居中而站,自己每每靠邊陪襯。凡此種種,不能不讓人感佩萬分。 8日晨,眾詩人同赴青海湖。遠處祁連一脈青,近處牛羊數(shù)點黑,路邊菜花滿眼黃,沿途美景,不可勝收。及至湖邊,放眼一望,鳥搏長空,魚翔淺底,波銜浪連,涌地接天,直與大海無異……時間趨于停滯,生命自然放緩……后來,我在《青海湖》一詩中寫道: 松開的鞋帶不想再系上 我要反復練習遲到 未幾,舉行青海湖詩歌墻揭幕儀式。主持人宣讀罷揭幕者名單,詩人食指徐步上臺,背后T恤卻從外套底漏出,近旁王家新疾步趨前,欲將T恤塞入,奈何食指并未覺察,仍然前行,王家新如影隨形,反復數(shù)次方告成功,食指似仍未覺察,當其時,已近詩歌墻矣。揭幕儀式之后,舉行金藏羚羊獎頒獎儀式。據(jù)悉,提名此獎者,計有大名鼎鼎的美國詩人羅伯特·勃萊(Robert Bly)、約翰·阿什貝利(John Ashbery)、瑞典詩人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Tomas Transtromer)、波蘭詩人塔德烏什·魯熱維奇(Tadeusz Rozewicz)、瑞士詩人菲利普·雅各泰(Philippe Jaccottet),中國詩人則有綠原和鄭敏。經(jīng)過十三位中外評委的篩選,最后此獎卻由阿根廷詩人胡安·赫爾曼(Juan Gelman)獲得,“他的創(chuàng)作,以樸實、精煉的語言,豐富、深邃的意象,體現(xiàn)并捍衛(wèi)了詩歌與人的尊嚴” 。這個結(jié)果,讓我很是意外。但是,不管怎么樣,本屆詩歌節(jié)的明星,79歲高齡的赫爾曼先生終于步入草地中央。他在演講中說道,“我們生活在這樣一個時代:即興、平庸、輕浮似乎占統(tǒng)治地位,但是為了寫好一首詩,詩人在開辟內(nèi)心的道路,鏟除主觀的雜念,不聽外來的喧囂?!碑斎?,正如我所預料,他也談到中國經(jīng)濟社會的巨大進步,并對改革開放以來的管理模式表示含蓄的贊賞。然后是交響音樂會,簽名,合影,喝酒,自由活動。很快,詩人們就已經(jīng)散落到青海湖的不同岸區(qū)。微風吹過,寒意頓生。忽見一人,全身縞素,大大咧咧穿行而來。往視之,乃是詩人周倫佑,大概因為所帶衣物不足,竟然將賓館睡衣攜出,外穿如風衣,招搖過市,面帶得色。眾人皆撫掌而樂。 下午,經(jīng)日月山赴湟源縣。湟源史稱丹噶爾,既是絲綢要塞,又是茶馬古道,歷為著名邊城。民國十三年,貿(mào)易總額就已達五百萬兩白銀之巨。1958年,詩人昌耀流寓到丹噶爾日月藏族鄉(xiāng),成為這塊古老土地的義子和贅婿,在此寫下一大批杰作,悲涼,壓抑,堅韌,尖糲,博大,極端地忍辱,極端地負重,比如《丹噶爾》、《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個孩子之歌》、《哈拉庫圖》,當然還有《慈航》。在這座沒有泉水保障的冒險的城關(guān),詩人發(fā)出了黃鐘大呂般的聲音: 是的,在善惡的角力中 愛的繁衍與生殖 比死亡的戕殘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這聲音,不是今日才震擊我的耳鼓。2000年3月23日,昌耀“從醫(yī)院三樓的陽臺朝著滿目的曙光縱身一躍” ;我蟄居西南隅一座小城,直至4月14日才獲知死訊。后來,我請書法家何開鑫先生以行草題寫上引《慈航》前四行,懸掛書房,遙寄哀思。不想九年之后,居然親自踏上這塊粘土、絲帛和金粉的土地。在湟源明清街上,一座古舊的兩進房屋內(nèi),在風塵與韻致之中,詩人們瞻仰到大書法家朱乃正先生在昌耀逝世前專門創(chuàng)作完成的昌耀詩書法長卷,詩與字,那種嶙峋感,云煙感,真是撞人胸臆。是的,這里已被改建成昌耀詩歌館,一個開館儀式正在舉行:領(lǐng)導和詩人絡(luò)繹上臺,陸續(xù)講話。臺下,昌耀的漢白玉半身雕像豐贍俊朗,證明著雕刻家自己的幸福;我扭過頭去,面前慢慢浮現(xiàn)出昌耀先生那“半僵棉桃般的微笑” 。 晚餐在丹噶爾進行,每個人的桌位和席位都已經(jīng)事先確定,但是,墨西哥詩人埃德華多·恩里克·帕利利亞(Eduardo Enrique Parrilla Sotomayor)顯然已經(jīng)迷失:胖大的詩人,及其豐腴的夫人,在細密的漢字叢林里茫然失措;他們本無意占據(jù)別人席位,可別人,還得另求出路。就這樣,兩位屬于某個雅間的“外國貴賓”,來到中國平民詩人們中間。左邊是蒙古族詩人阿爾泰,右邊是黃梵、伊沙、燎原、寒煙。女詩人寒煙顯然餓了, 集體的饑餓 從所有宴席上 拿走了你的杯盞 她不理會黃梵和伊沙那些磕磕碰碰的交際英語,直接挑中一個大土豆。土豆一人只能有一個。寒煙吃完一個,與燎原商量數(shù)語后,又將另一個夾至自己盤中。她說,這次,終于可以吃飽了。燎原頷首微笑,只顧大吃帶骨羊肉。我知道,他是在咀嚼那已然遠逝的青海生涯,咀嚼老朋友昌耀的秘密閃現(xiàn)……似乎毫無辦法,我們的客人,帕利利亞先生,就這樣被冷落了。忽然,阿爾泰大叫一聲,“帕斯”,我看見帕利利亞的雙眼頓時放出光芒:一個墨西哥大詩人,帕斯,迅速拉近了所有人的距離,語言被取消,溝通已達成。在這個奇妙的瞬間,我們共同見證了詩歌的力量。 晚餐后舉行朗誦會。我看見詩人西川孤獨地靠在一根木柱頭后邊。這次來到祁連山下,面臨越來越濃的夜色,他是否又想起了曾經(jīng)“悵望祁連”的海子?沒有人理會,朗誦正熱烈。一位土著民歌手,唱了幾首青?;▋?,超過現(xiàn)場所有文人詩。直到管管出來,對,又是他,依然纏著三色小絲巾,來了一段迷人的Rap秀: 春天的嘴是什么樣的嘴 小燕子呢喃是春天的嘴 春天的飛是什么樣的飛 翩翩蝴蝶是春天的飛 春天的臉是什么樣的臉 杏花李花是春天的臉 春天的手是什么樣的手 垂垂楊柳是春天的手 春天的腳是什么樣的腳 蒲公英就是春天的腳 春天的眼是什么樣的眼 化冰的小河是春天的眼 春天的頭是什么樣的頭 滿山杜鵑是春天的頭 朗誦至此,他忽然停歇,制造出一個頓挫, 還有鼻子呢 亂跑蜜蜂是春天的鼻子 想要登臺的詩人還有很多,而我,已經(jīng)得到莫大享受。于是離開人群,慢慢踱了出去。巷子里的暮色已經(jīng)化不開,燈火闌珊,闃無人跡。當我步入一個手工藝飾品店,隨便買了一樣,正要離開,店主強要另送我一樣,并請我稍等,以便與之共進晚餐。其時,尕面片已在鐵鍋內(nèi)咕咕作響。這店主,是出于寂寞,還是熱情,已經(jīng)并不重要。我的婉拒,反而有詐。丹噶爾之夜掩蓋著不易覺察的羞慚,于是,為賦新詞強說愁,我把自己的一綹黑發(fā)押入了某首古邊塞詩的韻腳。 9日上午,參觀塔爾寺。這是我此行最大的期待。塔爾寺位于湟中縣魯沙爾鎮(zhèn)蓮花山坳,藏語另稱“袞本賢巴林”,意為“十萬獅子吼佛像彌勒洲”。1357年,藏傳佛教格魯派鼻祖宗喀巴大師羅桑扎巴即誕生于此。寺內(nèi)酥油花、壁畫和堆繡馳名于八方,大金瓦寺和小金瓦寺則著稱于四海,已成為格魯派六大圣地之一。六百多年前,羅桑扎巴離開故鄉(xiāng),前往西藏學經(jīng),六年不返,其母香薩阿切讓人捎去一束白發(fā),盼望兒子回家一晤。羅桑扎巴回信,請求母親以他出生處之白旃檀樹為胎,修建一座佛塔,塑造十萬獅子吼佛像,見塔如見子。據(jù)說在1379年,母親終于建成此塔。通過歷代信徒努力,環(huán)繞此塔建成大金瓦寺,后來形成一千院落,四千房舍,終有今日之規(guī)模。由于先有塔,后有寺,安多地區(qū)的漢人徑直稱之為塔爾寺。塔爾寺,塔爾寺,今天,我終于可以參加你的呼吸,探索你的淵藪。當其時,下起了小雨。我正要進寺,忽然看見楊遠宏老先生,他站在一排白色瑪尼堆前面,臉色懊惱,手腳笨拙,老是穿不好那黏黏糊糊的薄塑料雨衣,便走過去,助他穿好,然后疾步進寺,——詩人的大隊伍已然不知去向,徒見游客與香客,匯成了海洋。我們只能一步一步地向前移行,好不容易才到得大金瓦寺。寺外大樹婆娑,當然不是白旃檀。白旃檀藏在銀塔內(nèi),銀塔藏在金寺內(nèi)。我進得大殿,只能看見塔基;心里想,置身更高處,或可在塔間窺見一枝半葉。當我爬上二樓,卻看到若干喇嘛團團趺坐,發(fā)聲甚急,誦經(jīng)正緊,便又悄然下樓。白旃檀就這樣成為我的秘密心象。海洋又開始涌動,我只得隨波逐流。后來到了小金瓦寺,方才覓得一個清靜處。出寺之后,念及適才之匆迫,忽然產(chǎn)生奇想,仿佛一些自己,已經(jīng)坐忘在大金瓦寺。后來,我寫下一首小詩以紀此行: 出得寺來 我發(fā)現(xiàn)雙手不見了 ……大金瓦寺與小金瓦寺可以來回 那雙手 欠下了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個合十 根據(jù)不同意愿,上午,組委會還組織了另外一撥詩人,參觀藏醫(yī)藥文化博物館,以及傳說中的巨幅唐卡。我自然失去了機會。下午,在青海師范大學和民族大學舉行小型詩歌朗誦活動,我則主動放棄了機會。 當晚,在一個小廣場上舉行“青海之夜·詩歌朗誦會”。由于樹才缺席,改由張清華主持,梅丹理、汪劍釗等人翻譯。閃爍跳動的詩屑不能夠細細地扎入心臟:我一直沒有迎來那久違的疼痛感。倒是一位美國翻譯家,石江山(Yonathan Stalling)先生,制造出一個小小的高潮。他的穿戴,頗類蘇聯(lián)青年近衛(wèi)軍,上臺后便拿出一疊八開白紙,用漢字注音法講解日常英語,幾分鐘之內(nèi),多次笑翻全場。此后,又進入中國式的沉悶。我坐在臺下,與女詩人張燁低聲交談,她敏感于我的照相機,后來她辯解,不,是敏感于自己的衰老。我知道,正是這位詩人,在1966年,還未滿十八歲,就已經(jīng)寫出這樣的詩句: 海盜已經(jīng)上船 非凡的暴力匆促起航 月亮不知去向星星逐個毀滅 海水嚎啕大哭 這種危險的美學取向,在當時的語境中,無疑是孤單而勇敢的。所以,我認為,張燁已經(jīng)不會衰老。倒是一位本地青年詩人,王某,似乎已經(jīng)逼近歲月之巔,以至擁有了某種資格。他散發(fā)出濃重的酒氣,拍著我們共同的主人,詩人吉狄馬加副省長,的后背,然后轉(zhuǎn)過身來,使喚某位更為年輕的外地詩人,要后者為他取來飲料。那位外地詩人端坐不動,——顯而易見,兩人并不相熟。朗誦會還未結(jié)束,我已經(jīng)困倦,便左右告罪,轉(zhuǎn)身回房間。剛走到賓館前,不期遇上白靈伉儷,便相與同行,未及走到電梯口,王某忽然趕來,他像一枚醉釘子,硬插入白和我之間,緊抱住白的雙肩,對我說道,“知道嗎,白靈是我大哥”,我訝異不知所措,只得轉(zhuǎn)身登樓。 10日,眾詩人同赴坎布拉。途中看到青青黃河,不免震撼。進入坎布拉,不斷邂逅丹霞地貌的千山萬壑,丹峰,碧水,藍天,完美鑲嵌,則更為震撼。后來,我寫到……高原眾神屏住了呼吸,聽任萬物自然而然,空氣中沒有一滴鈾,泥土里翻不出一個字……面對這偉大的童貞,我做賊心虛,故作鎮(zhèn)定,一頁,一頁,緩慢地翻閱。直到看見詩人宋琳,我才甩開大自然的追究,與他談起《城市人》。我說,二十二年前,這部四人詩集所關(guān)注的,主要還是改革開放初期,城市,主要還是上海,剛剛顯現(xiàn)出來的那種新穎而時尚的活力,而不是波德萊爾式的“惡之花”。宋琳遲疑片刻,說道,是的,但是也有觸及后一個主題。回來取讀宋氏作品,果然讀到,“靜觀劫后余生的城市” ,當然,這幾乎已經(jīng)不是詩:像報告,或宣言,直接談問題。在整部詩集中,這種質(zhì)樸簡單的表述十分少見,以至于快要淹沒在“正值意象”的大海里了。再取讀朱大可的長序,其實,他早已注意到宋琳的“負值品質(zhì)”,并舉出《節(jié)日》,“我們都是一些囚徒嗎”,作為例證 。查《城市人》,此詩錄入時,已易名為“事業(yè)的囚徒”。竊以為,倒是原題為佳。記得當時我說,不管如何,《城市人》都是一座里程碑,惜乎研究當代詩的學者,往往無緣得見,這部詩集,應該重印了。他說,這是一個好主意。然后,他指著不遠處一個外國詩人,說,可能是杰曼,在荷蘭鹿特丹詩歌節(jié)上見過面。于是緩步走過去,果然就與比利時詩人,杰曼·卓根布魯特(Germain Droogenbroodt),重逢了。微風拂過,我看見他頭上的幾莖白發(fā),在陽光下輕輕晃動。我們的詩人宋琳,出國后浪游歐洲,遠涉非洲,歷經(jīng)滄桑,回到祖國,被添加的,卻不是“言必稱希臘”的激烈和偏頗,恰恰相反,在他的言談衣著之間,時時散發(fā)出一種古雅沖淡之氣息,真真讓人滿心歡喜。 中午,自助餐。我與一些詩人環(huán)張默、管管二老坐,話題由詩而酒,由酒而女人,氣氛漸趨輕松活躍。張默稱自己既無賊心,亦無賊膽;洛夫雖有賊心,卻無賊膽;惟有管管,既有賊心,亦有賊膽,遂開始大談管管之風流韻事。管管坦然認領(lǐng),并言曾有詩記之。回來查閱《管管詩選》,得《魚》一首,果然香艷無匹。此是閑話。 11日上午,作別諸新知舊友,與多位詩人同機,自西寧飛成都。甫至成都上空,忽聽播報,說接到通知,將轉(zhuǎn)飛甘肅,迫降蘭州。艙內(nèi)立即亂成一團,而空姐不復得見矣。我看見趙毅衡先生波瀾不驚,依舊伏案寫作,偶爾支頤沉思,似在構(gòu)思文章,絲毫不理會周邊喧嚷。很快,飛機迫降中川機場。下午兩點余,尚未安排午餐,我等早已習慣此等服務,而臺灣二老卻立即起身抗議,抗議有效,很快送至。吃罷,乘客們換取臨時登機卡,重歸候機室,趙毅衡繼續(xù)構(gòu)思其文章。我聯(lián)系成都,得知雙流機場修建二跑道,不小心截斷一跑道地下光纜,機場停止運轉(zhuǎn),已有數(shù)十架飛機迫降周邊機場。只能坐待。下午五時許,雙流機場搶修完畢,重新開放,我們方再次起飛。到達成都,即與二老道別,——他們拖著大包行李,將轉(zhuǎn)飛香港,再轉(zhuǎn)飛臺北。白靈與妻子夏婉瑩博士亦擁別。白將同飛香港,夏將留游成都。我將夏安排妥當后,即匆匆趕赴一個宴會。 我分明已經(jīng)聽見這個時代的召喚,它的律令發(fā)出著巨大的轟鳴。是的,明天,明天我只能早到。 2010年10月2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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