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創(chuàng)辦20周年精選系列(1998-2018)之十二 燎原訪談錄: 昌耀,第三條道路,四川現(xiàn)代詩 胡亮 燎原 胡亮按:二零零七年五月二十一日晚,山東威海,筆者拜訪了燎原先生。燎原,本名唐燎原,一九五六年生于青海,在陜西關(guān)中度過少年時代,現(xiàn)為某報社高級編輯,著有《高大陸》、《西部大荒中的盛典》、《海子評傳》、《地圖與背景》,編著有《重讀詩人·昌耀詩歌精品賞析》、《一個詩評家的詩人檔案》等,是中國當代少數(shù)幾個杰出的批評家之一。他的批評文本往往另辟蹊徑而又能直指穴位,張揚活力而又能恪守法度,倚重史料而又能捕捉靈光,鳥瞰全景而又能洞燭幽微,“以其不凡的學理性和文獻性,確立了在當代中西方文化的結(jié)合點上透視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最佳角度”(“中國星星跨世紀詩歌獎”大獎組委會《燎原詩論的獲獎理由》)。其語言方式充滿想象力和獨創(chuàng)性,可用杜牧為李賀詩集作序時所寫下的那段名文來概括:“風檣陣馬,不足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為其古也。時花美女,不足為其色也?!闭缋钯R之母所嘆息而至于憤怒的,燎原的批評寫作,也是一種“嘔出心乃已耳”的寫作。在燎原那里,筆者常常發(fā)現(xiàn)一種比他的批評對象更為闊大和華麗的光芒。下面,是筆者在燎原書房與他的一夕對話。 胡:今天我參觀了威海,天風海濤、綠樹紅瓦,真是一個迷人的所在。聯(lián)合國授予 “最佳人居環(huán)境”,威海當之無愧。 燎:我最大的感受并不是這個;而是空曠和寂寞。 胡:山東半島上的這些海濱城市,不過是世俗享樂主義者們的天堂罷了。你的寂寞是必然的;當然,這種寂寞也會成就一種孤峰絕頂般的寫作。你的《昌耀評傳》進展如何? 燎:已經(jīng)完成,并交付出版社。 胡:你的《海子評傳》以“撲向太陽之豹”的形象還原給我們一個激烈的、破碎的、痛楚的海子,你以與傳主生死相隨般的筆觸,完成了一部典范之作。正是對《海子評傳》的反復閱讀,讓我獲得了越來越多的,對于《昌耀評傳》的期待。 燎:《昌耀評傳》是一部更重要的書。 胡:是因為作為詩人,昌耀比海子更重要嗎? 燎:那倒不是。海子是一個通靈的天才,在他的詩歌、尤其是他那些顯得倉促的長詩中,到處都是光芒和唯他獨知的天機。當然他也不是純性靈的,他對荷馬史詩、圣經(jīng)、古蘭經(jīng)和印度兩大史詩的吸納讓人驚異。以他二十來歲的年齡而言,那幾乎是一種讓人不可思議的神會。 胡:這不是對某種“知識”或“思想”的接受,這是一種相遇。這些書如此輕易地喚起了海子體內(nèi)的潮汐。 燎:說得很好,但還是回到昌耀吧?!恫u傳》與《海子評傳》相比,有幾大不同點。首先是語言:我接受一些朋友的建議,提高了語言的通用性和普適性。 胡:《海子評傳》一書,你采用了一種常常從意想不到的角度突然掘進而又能立馬獲得某種準確性和深刻性的語言,一種韓愈式的語言,生僻、奇崛、隨時準備越軌。這種語言方式是少數(shù)有準備的閱讀者的盛宴,當然也可能成為大多數(shù)人所無法享用的奢侈品。 燎:所以得有適度的變化。《昌耀評傳》的第二個特點,我是把昌耀放在青海的社會人文歷史、地理山河氣象、土著民俗文化等等這樣一個大背景中來研究的。對于青海而言,昌耀不是一個“他者”;青海甚至就是昌耀的“馬孔多”。由匈奴人、土谷渾人、蒙古人和藏民族于遷徙散蕩中沉淀在青海的獨特的文化風土習俗,如同地氣般澆筑在昌耀的詩歌內(nèi)部。這一點,許多的批評家搞不明白,但我熟悉這個。 胡:這也許正是昌耀與海子的另一不同之處。海子,大家更愿意把他看作是鄉(xiāng)村的、人類的、世界的。海子的鄉(xiāng)村,與葉賽寧的鄉(xiāng)村也許并無不同之處。而昌耀,很明顯,他與一塊特殊的土地血肉相連。 燎:《昌耀評傳》的第三個特點,就是與昌耀人生命運軌跡密切并行的社會政治風云這條線索。你可以在這本書中讀到很多準確的、來自文獻資料的歷史時代背景。事實是要說話的,比如昌耀成為右派的過程,以及在祁連山等流放地的經(jīng)歷。它實際上是當年一代知識分子的人生命運軌跡。 胡:我知道你為什么說《昌耀評傳》更重要了。 燎:昌耀有一首明確標明一九六一年至一九六二年寫于祁連山的詩——《兇年逸稿》,副標題是“在饑饉的年代”。 胡:昌耀從一開始就出手不凡、卓爾不群。他更早的一首詩,《高車》,“從地平線漸次隆起者/是青海的高車”,完成于一九五七年,從詩歌的各項指標考察,今天看來都是一個奇跡。 燎:他那種礦石般的語言成型很早,可能與他青少年時代就閱讀了??嗣诽?、勃洛克和聶魯達有關(guān)系;但是我們現(xiàn)在讀到的《兇年逸稿》,卻是昌耀在一九八零年代初修訂過的。 胡:所以說,雖然昌耀在寫作之初就有許多先知先覺的驚人表現(xiàn),但他主要不是一個五、六十年代的神話;更多的,他是一個八十年代的神話。 燎:在這個問題上,我們要有準確的認識。 胡:另外一種觀點,當然也是我自己的閱讀感受:昌耀受了魯迅《野草》的影響,似乎還是很大的影響。比如,虛無主義與搏斗精神相融合的思想方式、借助夢境講述寓言的結(jié)構(gòu)方式和古奧滯澀的造句方式。 燎:的確如此。不過,昌耀的寫作與魯迅的寫作只能說是不謀而合。據(jù)我所掌握的資料,昌耀竟然是到了一九九零年,才在地攤上“興奮”地用兩角錢購得了“久覓無處”的《野草》。當然,這次閱讀,對昌耀構(gòu)成了更大的引發(fā)。 胡:高質(zhì)量生命的遇合。兩者在所謂“散文詩”文類操持上體現(xiàn)出來的相似性緣于他們之間天然的對稱性。昌耀之所以為昌耀,絕不是“趕學比超”的結(jié)果。 燎:在昌耀這里,從來就沒有“散文詩”;他認為,他所寫下的,都是“詩”。 胡:不僅是詩,而且是詩中之詩。 燎:我注意到,在一篇文章中,你曾經(jīng)這樣描述昌耀,“放眼當代詩人,只有昌耀先生具有這種君臨語言王國的倉頡式氣度:接受字根、單詞、短語、句與句群的投誠,進行大規(guī)模的個性化整編,隨心所欲建立新秩序”,對于昌耀,這樣的認知無疑是精確的。我在《昌耀評傳》中援引了你的這個說法。 胡:我是唐突圣賢了。昌耀先生逝世后,我所能做的,不過是再三默誦《慈航》罷了,“是的,在善惡的角力中/愛的繁衍與生殖/比死亡的戕殘更古老、/更勇武百倍”;而你,為他的詩文總集寫下了堪稱經(jīng)典的長篇序言。昌耀已經(jīng)逝世七年,現(xiàn)在回頭看看,你認為當代詩人中還有比他更重要的嗎? 燎:北島還寫詩嗎?我覺得北島很重要。 胡:國內(nèi)出版的幾種北島詩集,均收有他九十年代的作品。不過,已經(jīng)不能給我留下任何印象了。坦率地講,很多我讀不懂。能夠長久地在我心靈里激起回音的,還是他早期的作品。思想者北島,似乎已經(jīng)蛻變成了一個復雜技藝的迷戀者。 燎:是這樣? 胡:但是昌耀堅持到了最后。他的絕筆,《一十一枝玫瑰》,“三天過后一十一枝玫瑰全部垂首默立/一位濱海女子為北漠長者在悄聲飲泣”,凄涼哀婉,感人殊深,就成稿于他“從醫(yī)院三樓的陽臺朝著滿目的曙光縱身一躍”的前八日。昌耀、北島之外,其他詩人呢?關(guān)注過“第三條道路” 嗎?你覺得這一提法意義何在? 燎:我覺得這一提法沒有意義。 胡:你不認為“盤峰論劍”之后,詩歌界迅速地二元化了嗎?從彰顯自我的角度講,論劍雙方都成了受益者。過度的喧鬧對過度的沉默構(gòu)成了遮蔽,第三元的寫作更趨邊緣。 燎:杰出的詩人誰也遮蔽不了,被遮蔽的都是應該遮蔽的。我并不覺得現(xiàn)今有哪位重要詩人被埋沒了,只是覺得一些明星詩人名不副實而已。 胡:一個真正的詩人必定不會在乎鏡頭與版面。寫作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其他事情都是對寫作的干擾和損傷。可是,讀者有權(quán)力知道一個相對完整的“當代詩歌”。為了敘述和認識的便利,“我們既有對事物進行大致分類的必要,也有只能對事物進行大致分類的無奈”?!爸R分子寫作”也好,“民間立場寫作”也好,“第三條道路”也好,莫不如此。寫作本身并不需要這些名目,是文學史敘述的策略需要?!氨P峰論劍”已經(jīng)誘導或者說規(guī)定了一些學者特別是青年學者的詩歌史敘述,比如向衛(wèi)國的“現(xiàn)代性漢詩詩人譜系學”《邊緣的吶喊》、羅振亞的《朦朧詩后先鋒詩歌研究》。 燎:大家可以自行其是。 胡:“第三條道路”的提出,可以豐滿和完善當代詩歌史敘述。一批保留了個人的棱角,堅持著一己的探索,不與任何人相似的獨立寫作者,包括余怒、海上、馬永波、瓦蘭等等,有了被集合的可能。當然這種集合不是詩學意義上的“向右看齊”,而是對二元敘述的簡單化補救。 燎:我更愿意談?wù)劸唧w的詩人,對于“第三條道路”詩人群體,我的閱讀雖然有盲區(qū),但大致上還是了解一些。樹才是其中最有影響的一個吧,他很全面:詩歌、翻譯、評論、編選,但沒有“第三條道路”他也在大家的視野中啊。安琪的“任性”寫作,來自龐德的啟動,顯示著一種混亂而鋒利的才氣,這是建立在文化反應基礎(chǔ)上的寫作。她最近的詩歌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感受力開始從人生閱歷中迸發(fā)出來。 胡:于是有了《像杜拉斯一樣生活》。 燎:其他的詩人,好像從來也沒有被遮蔽過。比如車前子,曾經(jīng)知名度很高。 胡:帶給他光環(huán)的事件是圍繞《三原色》展開的激烈爭論。然而迄今為止,我都認為這是一件游戲之作?!度返淖畲笠饬x也許在于借助這樣的語言方式和結(jié)構(gòu)方式對當時保守、頑固的詩歌力量構(gòu)成的叫板,一種“故意空洞”的后現(xiàn)代主義姿態(tài)對“一貫正確”的革命現(xiàn)實主義的叫板。盡管如此,我所喜歡的還是他另外一些作品,比如《一顆葡萄》、《日常生活——一個拐腿的人也想踢一場足球》。 燎:另外一位,凸凹,近段時間名字的曝光率比較高,組織策劃了許多詩歌活動,在成都地區(qū)非?;钴S。馬莉,《南方周末》的編輯,當然不會輕易被遮蔽,但近年來我很少讀到她的詩歌。至于你說到的莫非、龐清明、十品等,由于各種原因,我還沒有建立起切實的作品閱讀印象。倒是曾經(jīng)和樹才、莫非等詩人一起入選過《一九九九·九人詩選》、后來又加入“下半身”的尹麗川,她用一些出人意料的方式對偽道德進行的調(diào)笑和蔑視,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的作品有一種很強的爆發(fā)力。 胡:我的一本小書將集中論述“第三條道路”詩人群體。 燎:你的批評寫作很機智,相關(guān)的藝術(shù)背景占有面積也很大。你把自己定位為這個圈子的發(fā)言人,覺得有義務(wù)彰顯他們,這是你對自己的設(shè)計,但我看重獨立批評家的立場。在我目力能及的范圍內(nèi),與當代最好的詩歌和最好的詩人相遇。圈子最終都會瓦解的,最后留下的只有詩歌和詩人。你當然可以有自己關(guān)注的重點,但如果把視野放得再開一些,就會有另外的眼光和感受。 胡:我能夠用于詩歌批評的時間很少,只能干很少的事。 燎:我覺得你的批評似乎存在著一個問題,那就是缺少苛刻。 胡:對于批評而言,苛刻是一種非常重要的品質(zhì)。伊沙、沈浩波們的所謂酷評文風,我是不喜歡的;但是他們即使是吹毛求疵,也往往能夠一針見血,那種鐵面無情,是我所不及的。 燎:“酷”與“苛刻”并不是一碼事,“苛刻”是在嚴格恪守準則和法度的立場上談?wù)搯栴}。 胡:是否缺少“苛刻”,也是我經(jīng)常反省的一個問題。我想,我對詩人們寫作中暴露出來的問題說得過于隱晦了,我似乎更愿意去尋找那些粗糙石頭中的美玉。我的批評還存在另外一個問題,那就是對這個時代的承擔還不夠,這個時代所有的荒謬與悲哀…… 燎:林賢治的《新詩:喧鬧而空寂的九十年代》,強調(diào)的就是時代擔當,雖然強調(diào)得有點過頭,評價尺度過于簡單,但卻有一種穿堂走風的粗澀沖擊力。 胡:我的下一個研究課題,可能是“詩人之死”,或者八十年代四川現(xiàn)代詩。 燎:八十年代四川現(xiàn)代詩,這是一個更好的選題。自八十年代中期莽漢主義以來,四川像火山爆發(fā)一般,向整個詩歌版圖空投了一大批炸彈般的杰出詩人,徹底改變了中國當代詩歌的進程和面貌,的確該有一部準確記錄那段歷史和群體生態(tài)的書。 胡:鐘鳴的巨著《旁觀者》、敬文東那篇奇特的博士論文《抒情的盆地》,都還沒有完整地敘述這段歷史。他們僅僅敘述了與他們自己密切相關(guān)的歷史。 燎:是嗎?我沒有讀到過。 胡:有很多的問題需要仔細清理,重新估價。比如非非主義詩人群體中,單就理論原創(chuàng)性而言,沒有人能夠超越藍馬,可是周倫佑的光芒遠遠壓過了他。 燎:你可介紹一下對八十年代那批四川詩人現(xiàn)在狀況的感覺。 胡:翟永明一直保持著不衰竭的創(chuàng)造力,“黑夜意識仍然貫穿于詩中,性別處境也仍然是我關(guān)注的主題。不同的是我不再僅僅局限于身份,而是關(guān)心性別在不同歷史和不同的生命狀態(tài)下的真實,以及它給寫作帶來的意義”;廖亦武甚至在監(jiān)獄里也寫下了一批桀驁不馴的詩歌,他自印了一本非常丑陋的詩集,《古拉格情歌1990-1994》,一種粗糙的寫作,但是讓人震撼,其中有一首詩,《接見》,寫到他此前未曾謀面的女兒來探監(jiān),“這是監(jiān)獄,我不能/再逼近了/她驚恐萬狀地后縮/我的女兒,這只卷毛的小動物/肯定看見了剃光腦袋的猛虎”。 燎:這是我樂意認可的兩位詩人。 胡:當然,一些詩人興致發(fā)生了轉(zhuǎn)變,石光華成了美食家,以《我的川菜生活》作者身份頻頻參加各種美食節(jié);鐘鳴轉(zhuǎn)向一種奇特散文的寫作,并以文物鑒賞、收藏和交易在另外一個圈子里暴得大名;柏樺帶領(lǐng)著他的研究生,靜悄悄地挖掘著“鴛鴦蝴蝶派”的文學史意義;李亞偉配合他的母校,原南充師范學院,現(xiàn)西華師范大學,編輯出版了《西華詩選》,算是莽漢主義的一個回顧展;還有一些人,比如尚仲敏,已經(jīng)成為商場上的成功人士,把詩歌的智慧游刃有余地運用于提升投資回報率。 燎:四川的詩歌江湖質(zhì)量很高,許多詩人都自命不凡,他們也應該自命不凡。我與四川的緣份不錯,與一些詩人上世紀八十年代就有交往。我的許多文章,也都是在《星星詩刊》上刊發(fā)的。我在成都看到過一句成都的城市形象廣告詞——“一個來了之后就不想離開的城市”,這個牛吹得真是妙極了,但我起碼百分之七十地認同這個說法。 胡:子夜已過,今天擾你很久了,就此打住,希望有機會再聊。歡迎你再來四川。 二零零七年五月三十一日草成,六月三日改定 胡亮:70后,詩人,詩評家,現(xiàn)居四川。 (選自《獨立》17期“胡亮專欄”,2011年12月) 《獨立》精選二十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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