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廂記》與《牡丹亭》之比較 ——以《長亭送別》和《驚夢》為例 李連秀 摘 要:《西廂記》與《牡丹亭》是中國古代兩部經(jīng)典的愛情戲劇,二劇都有都有重“情”反對禮教的進步思想和杰出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成就,同時二者也存在著諸多的差異。該文以二劇的經(jīng)典唱段《長亭送別》和《驚夢》為例,比較二劇在愛情觀、戲劇觀等思想主題,以及在人物形象、語言特色、季候設(shè)置和文化觀念等藝術(shù)表達方面的差異,以期鮮明而深刻地揭示劇作家對時代、社會和人生的思考,以及化為藝術(shù)方式表現(xiàn)其認知與思想的匠心獨運。 關(guān)鍵詞:長亭送別 驚夢 主題差異 藝術(shù)表現(xiàn) 文化思潮 《西廂記》[1]和《牡丹亭》[2]是我國兩部古典愛情戲劇。“南北之冠”“千古絕調(diào)”的《西廂記》和“一生四夢,得意處惟在牡丹”的《牡丹亭》,王實甫和湯顯祖都在本色當(dāng)行的劇作中,通過塑造光彩奪目的女主人公崔鶯鶯和杜麗娘形象,熱情歌頌了反對封建禮教、追求自由幸福的美好愛情,揭示了不同時代女性意識的覺醒和深化,展示了自己對社會和人生的思考。本文以《西廂記》第四本《草橋店夢鶯鶯雜劇》第三折《哭宴》(俗稱《長亭送別》)和《牡丹亭》第十出《驚夢》為例,分析兩個劇作在思想內(nèi)容、藝術(shù)特色和文化蘊涵方面的異同。 一、兩折戲簡說 《驚夢》是《牡丹亭》的第十出,突出表現(xiàn)了主人公杜麗娘對愛的渴求和個性意識的覺醒過程。全戲由十二支曲組成,昆曲演出習(xí)慣上將前六支劃為一場,通稱“游園”,后一部仍稱“驚夢”?!扼@夢》是全劇重要的一折,《夢遇》是關(guān)鍵性關(guān)目貫穿始終,其后《尋夢》《寫真》《鬧殤》《拾畫》《玩真》《冥誓》《回生》一系列情節(jié)均由此夢而起。正如吳梅所評:“麗娘一夢,《還魂》皆活?!盵3]麗娘長于深閨,與女紅、詩書為伴,生活寂寞、單調(diào),而家中的封建教規(guī)束縛著她自由的天性,給她帶來一種莫名的惆悵。她初讀《詩經(jīng)》“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州。窈窕淑女,君子好述”,既以己身體之,發(fā)出“關(guān)了的雎鳩,尚然有洲渚之興,何以人而不如鳥乎?”(第九出《肅苑》)的嘆惋。自由的天性萌生了:這是《驚夢》一場的前奏曲。自【繞池游】到【隔尾】的前六曲是“游園”,在春香的慫恿下,她平生第一次來到了自家的后花園,“夢回鶯嗽,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标柟饷髅?、春意盎然,她走進春天的懷抱,感受春天帶來的驚奇與喜悅,“游園”標(biāo)志著她由牢籠般的深閨走進了大自然,感受了自然也感受到了自己的青春。從【山坡羊】到【尾聲】后六曲是“驚夢”,麗娘從花園回到閨房的場景轉(zhuǎn)換,是由“游園”到“驚夢”的過渡,敘演她的傷春情懷,而后柳夢梅感于她的多情而入夢,上演了由花神保護下的牡丹亭畔、芍藥欄邊的“溫存一晌眠”,感于夢而驚醒,不料被母親“絮了很多話”,體驗到人世間與夢境的天壤之別?!坝螆@”,與“驚夢”構(gòu)成一體,二人的悲歡離合、生死相戀,皆由此一夢派生。因此,在《驚夢》,麗娘因“游園”而生情,因情感夢,又因夢而驚,這是她感情起落發(fā)展的“三部曲”,兼以十二支曲詞的優(yōu)美意境,是《驚夢》乃至一部《牡丹亭》的精華之筆。 二、 思想主題比較 《西廂記》以“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的愛情呼喚,在禮教森嚴的中演繹了一出世俗愛情喜劇;而《牡丹亭》以“因情而生,為情而死”的浪漫筆法于滿園春色中虛構(gòu)了一個終將破滅卻又撼人心魄的愛情寓言。從表層故事結(jié)構(gòu)來看,兩劇有諸多相似:私定終身后花園,落難公子中狀元,洞房花燭人團圓的才子佳人模式,以愛情自由來對抗封建禮教,于是有了孟稱舜“皆為傳情絕調(diào)”[4]的贊嘆。 “《牡丹》一出,幾令《西廂》減價”。那么,《長亭送別》和《驚夢》兩折,作為兩劇最經(jīng)典的唱段和最精華的藝術(shù)節(jié)點,又是怎樣典型而清晰地表現(xiàn)出二劇在主題上的巨大差異呢? (一)愛戀與自戀:鶯鶯與麗娘的不同情感世界 《西廂記》與《牡丹亭》表層相似的故事結(jié)構(gòu),同寫愛情,但“情”的內(nèi)涵卻大為不同,這集中地體現(xiàn)在《長亭送別》與《驚夢》之中。 這種差異明顯地表現(xiàn)在:愛戀與自戀。鶯鶯之癡情、麗娘之以情為命,兩人在自我全身心的投入到感情世界是相同的。但對“愛情”的理解卻有區(qū)別。鶯鶯之情乃現(xiàn)實生活的男女愛慕之情:張生驚嘆鶯鶯之體貌“正撞著五百年前的風(fēng)流業(yè)冤”,頓時“風(fēng)魔了張解元”“引了人意馬心猿”;而矜持的鶯鶯卻在莊嚴肅穆的道場上,向紅娘贊張生“外像兒風(fēng)流,青春年少”。以一種雙方的體貌相互吸引開始,則“傳簡”中鶯鶯的“以詩傳情”,張生的“解詩會情”,“昨夜成親,今日別離”“得一個并頭蓮,煞強如狀元及第”,則是“理想之愛”了。因此鶯鶯所追求和享有的愛情是一種現(xiàn)實生活中的男女情愛,其癡情實質(zhì)上是少女對情愛的執(zhí)著追求。在這暮秋時分、十里長亭的離別,是普通熱烈男女的“離人傷感”和“悲歡聚散”,二人將功名富貴視為“蝸角虛名,蠅頭微利”,鶯鶯對張生“順時自保揣身體”的牽掛和囑咐,對張生“停妻再娶妻”和被“異鄉(xiāng)花草”所惑的擔(dān)憂和二人“眼中流血,心內(nèi)成灰”的無比痛楚,完全且透徹地說明,二人的愛情是侯門府第的嬌貴小姐與貧賤卑微的細門書生之間的刻骨銘心的深切愛戀與離愁別恨,實際上是一種現(xiàn)實中婚戀熱戀男女的難舍難分和幽怨纏綿的感情。 而《驚夢》中“因情而生,為情而死”的“至情”人麗娘追求愛情的行為實質(zhì)上是一種自戀行為,是自我發(fā)現(xiàn)和自我意識的覺醒:“游園”是麗娘追求愛情之始,她的情是由花園中“姹紫嫣紅開遍”“良辰美景”流光春色所誘發(fā),“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宮之客?”這滿園的春光流年觸發(fā)的正是一種青春被埋沒的不甘與煩惱。因而在青春生命與自然韶光的同構(gòu)對比中,她產(chǎn)生了不勝惆悵落寞的命運錯位感和青春錯時感,“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賞心樂事誰家院”這種嚴重錯位觸發(fā)了她以夢的方式追求自我的生命存在,“想幽夢誰邊,和春光暗流傳?”而夢中的與之“緊相偎,慢廝連,恨不得肉兒般團成片”的夢梅是她渴望像“韓夫人得遇于郎,張生偶逢崔氏”一樣,通過“密約偷期”終“得成秦晉”的向往的夢幻對象,是她自戀情結(jié)的自我外射,“他只是一個青年書生的文化共鳴,一個青春生命的有形存在,是女主人公心造的情感的符號和體驗的對象化?!盵5]因此,麗娘所追求的愛情實質(zhì)是自我意識覺醒后所尋覓的人性生命化的象征所在,而不是像鶯鶯一樣的普通人世間的異性相戀。 (二)“情”與“才”:張生與柳夢梅的不同愛情觀 張生、柳夢梅作為兩劇的男主人公,其身世遭遇頗多相似:金榜題名、娶得嬌妻。但兩人的愛情觀大不相同,由此二人在對待感情的態(tài)度和行動上具有很大的差異。這一觀念在《長亭送別》和《驚夢》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 張生為了與鶯鶯共結(jié)連理,寧愿為情而舍卻功名,追求超越門第的男女之愛,是追求真正的愛情。他本赴京應(yīng)考,普救寺遇鶯鶯一見鐘情、私定終身,之后便將功名之事拋于腦后,在老婦人的逼迫下不得已赴京趕考,在長亭餞別之宴上的種種表現(xiàn),如“斜簽著坐的,蹙愁眉死臨侵地”的垂頭喪氣、“郁郁寡歡”“淚汪汪不敢垂”的隱忍、和對老婦人“青霄有路終須到,金榜無名誓不歸”的夸口和保證,都說明張生和鶯鶯一樣在“合歡未已,離愁相繼”的境遇中,面對隨之而來的離別,內(nèi)心充滿了無奈、感傷和憂愁。在張生心中,“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的功名仕途比不上與鶯鶯做“并頭蓮”,“白奪一個狀元”是為了獲得崔家豪門門庭對二人婚姻的承認,由此獲得與鶯鶯的長相廝守。 而《驚夢》夢梅之愛情觀的核心是“非情”,并非指排斥愛情,而是根本不懂愛情。夢梅一出場便是以才自詡,“那時竹走馬在章臺內(nèi),絲兒翠,籠定個百花魁”(第二出),對“情”的期待不過是對“才”的印證,是功名的附庸。因此,當(dāng)夢梅在夢中見到麗娘時,將對方視作自己“洞房花燭,金榜題名”的預(yù)言者,于是在花園中與麗娘初遇便喊出“小姐,咱愛殺你哩!”,以及與麗娘有“和你把領(lǐng)扣松,衣帶寬,袖梢兒揾著牙兒苫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和“緊相偎,慢廝連,恨不得肉兒般團成片”的一連串的越過世俗禮節(jié)的大膽行為。顯然,夢梅對麗娘的一系列舉動并非出自真心對麗娘容顏和青春的珍惜與愛戀,這是對愛情的無知和拂逆,將麗娘視為自己前途命運的遇合機緣,完全是對仕途經(jīng)濟的熱望,是在尋求肯定自我社會價值的證物“佳人”,更多地體現(xiàn)了“非情”的內(nèi)涵,即“才”。而作為出身貧賤的白衣書生而言,“才”是唯一的進身之階,而得到豪門顯貴的承認與理解,顯然具有很大的難度,于是他渴望的是“遇俺方有姻緣之分,發(fā)跡之期”(第二出)這種預(yù)言的快速和真實實現(xiàn),由此便有了他與麗娘的夢遇與合歡的急切。 (三)喜劇與悲劇:兩折戲的不同性質(zhì) 二劇在文化主題上亦有很大差異。熊篤先生指出:“《西廂記》在愛情文學(xué)史上第一次提出了婚戀的唯一基礎(chǔ)是男女雙方的'有情’(即相互愛慕),此外沒有任何外在條件?!盵6]《西廂記》以“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的真誠呼喚,對以“父母之命,媒約之言”的傳統(tǒng)婚姻觀念進行了反叛,其時代文化價值也因終篇都在現(xiàn)實的生活情境之中展開,以現(xiàn)實的方式去沖破封建禮教的禁錮,獲得現(xiàn)實的幸福,所以“《西廂記》的終成眷屬,現(xiàn)實與理想是穿插在一起,水乳交融”的?!盵7]“以現(xiàn)實圓理想”,其焦點就在于愛情與禮教的沖突,而張生的“金榜題名”成為調(diào)和這一現(xiàn)實矛盾的關(guān)鍵,《長亭送別》的別離成為兩人愛情的保障,雖然暫別有“淚添九曲黃河溢,恨壓三峰華岳低”的痛徹心扉的離愁別恨,但張生“憑著胸中之才,視官如拾芥耳”的言語,無疑為二人日后的廝守打了一個強心劑。因此,十里長亭的送別,短暫的離別,便成為“金榜題名”的前奏和終成眷屬的保證,是喜劇結(jié)局的伏筆,這是以悲劇寫喜劇。而《驚夢》則是一出富有濃郁浪漫色彩的悲劇寓言:麗娘身為貴族小姐,十幾年竟不知自家的花園,“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恁般景致,我老爺和奶奶再不提起”,家長從不讓她接觸大自然,無形之中阻礙她身心自由的發(fā)展,此為她的生活悲劇;“游園”所見“原來姹紫嫣紅開遍”的春光所激發(fā)的“一生兒愛好是天然”自我覺醒、“不得早成佳配,誠為虛度青春”的少女情懷和“顏色如花,豈料命如一葉”的懷人幽怨,在現(xiàn)實中根本卻根本無法得到合理的方式進行排解,此為她的青春悲??;而“驚夢”中與夢梅的的一刻云雨來不及珍惜和回想又被母親打斷,此為現(xiàn)實障礙對夢境的無情沖擊,此為她的夢想悲??;“有心情那夢兒還去不遠”,苦苦尋夢竟至于死去,此為她的生命悲??;其“愛情”也是錯位了的愛情,愛并非指向?qū)Ψ剑莾?nèi)指于夢中相見時雙方對愛情的雙重誤解——麗娘慕自我之色,以為夢梅因“你如花關(guān)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你在幽閨自憐”而來,而夢梅乃是詡自我之才,將對方看作自己金榜題名的驗證物:“遇俺方有姻緣之分,發(fā)跡之期?!贝藶樗膼矍楸瘎?。表面上看似百無聊賴的游園、司空見慣的一場春夢和她“因情而死”的癡情,但實際上是她已經(jīng)身處一種“無物之陣”的包圍,她的“慕色生情”,所慕之色始終是自己的容顏,懷著強烈的對青春流逝的畏懼,以一夢而死成就她的永恒存在,這種心靈的困境以及在當(dāng)時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根本無法解脫的矛盾構(gòu)成了她的人生悲劇。 三、藝術(shù)表現(xiàn)和文化思潮 兩折戲曲不僅詮釋了《西廂記》《牡丹亭》的主題,也代表了全劇最高的藝術(shù)成就,表達了作者深刻的文化思考。 (一)人物形象:差異中的變化 鶯鶯、張生、老夫人等人物,舉凡《西廂記》重要的人物皆在該折出場。受雜劇“一人主唱”的體制限制,該折主要突出鶯鶯的形象,通過短短的念白,作者也勾勒出其他人物的性格特征。 “合歡未已,離愁相繼”,鶯鶯對張生滿心依戀,長亭路上“早是離人傷感,……好煩惱人也呵!”、滿山的秋葉“總是離人淚”,宴席上“眼中流血,心內(nèi)成灰”,宴后“遍人間煩惱填胸臆”,離愁別恨早已將她折磨得痛不欲生,一個追求愛情和幸福的貴族小姐形象呼之欲出;老夫人逼迫張生必須取得的功名,在鶯鶯眼中是“蝸角虛名,蠅頭微利”,不如“得一個并頭蓮”,鄙視功名利祿,追求純粹的愛情和自由的女性形象顯露無遺;對張生的囑托“此一行得官不得官,疾便回來”“未登程先問歸期”,對愛情和未來的擔(dān)憂“怕你'停妻再娶妻’。休要'一春魚雁無消息’!”一個身處深閨不得相隨而又擔(dān)憂郎君另娶的可憐小姐讓人憐惜:總之,作者刻畫的對自由愛情的追求、與郎君離別的留戀和擔(dān)憂的貴族小姐形象生動感人。其他人的性格特征也很鮮明。如張生的兩面性,既忠于愛情,在與封建勢力的斗爭中又有軟弱性,故紅娘戲稱“銀樣蠟槍頭”:對鶯鶯無比依戀,內(nèi)心充滿離愁別恨;但對老夫人的要求不敢違抗只得上京應(yīng)試,還夸下“憑著胸中之才,視官如拾芥耳”的???;宴席上分手在即,“蹙愁眉死臨侵地”“閣淚汪汪不敢垂”一副愁態(tài)。老夫人殘忍又狡猾:對二人嚴加防范,宴席上立即將兩人拆開,惟恐他倆“共桌而食”效夫妻之禮,一個口是心非、冷酷無情的典型封建家長的性格表露無遺。又如長老:老夫人叮囑“掙揣一個狀元回來”時,他便有“夫人主見不差,張生不是落后人”奉承;“貧僧準(zhǔn)備買登科錄看,做親的茶飯,少不得貧僧的”對張生的恭維。這個在劇中可有可無人物只有兩句話,但長老趨炎附勢的丑態(tài)畢露。 《驚夢》一折,是麗娘自我意識和青春意識覺醒的過程和反抗性格的成長過程:麗娘生于名門宦族之家,又安于父親替她安排下的道路——穩(wěn)重、矜持、溫順(《閨塾》)到因《關(guān)雎》愛情喚起了她青春的覺醒,“游園”刺激了身心解放的強烈感情,終于有了《驚夢》中與柳夢梅的愛情。夢中獲得的愛情,更加深了她對幸福生活的要求,要把夢境變成現(xiàn)實,《尋夢》正是她反抗性格的進一步發(fā)展。因而在本折中,麗娘由溫順的貴族小姐,一步步?jīng)_破家長制的藩籬而覺醒,從此不斷追求自己的幸福,主動承擔(dān)婚姻的責(zé)任,成為自己的思想和行動的主宰。 (二)語言特色:相似而不同 《西廂記》優(yōu)美艷麗的語言,明朱權(quán)稱為“花間美人”:“鋪陳委婉,深得騷人之趣。若玉環(huán)之出浴華清,綠珠之采蓮洛浦?!盵8]“花間美人”實指后蜀趙崇祚所編《花間集》中寫美人的詞,具有“鏤玉雕瓊,擬化工而迥巧,裁花剪葉,奪春艷以爭鮮”[9]等特點。該折中作者既化用前人詩詞佳句入曲,又融和一些口語,故形成艷而不澀、優(yōu)美平易的語言風(fēng)格。 “花間美人”風(fēng)情,本折主要與花間詞有描寫女性外貌、女性心理和男女之情方面的相似性。花間詞人善用鏤金錯彩之筆刻繪精美的物象,工筆刻畫出美人的容貌、服飾、裝束,處處散發(fā)出“熏香掬艷、炫口醉心”的香艷氣息,呈現(xiàn)出“風(fēng)流華美”的富貴氣象,如溫庭筠《菩薩蠻》。本折“花兒、靨兒,打扮得嬌嬌滴滴的媚,被兒、枕兒,則索昏昏沉沉的睡;從今后衫兒、袖兒,都揾做重重疊疊的淚”,女性的容貌和衣物描寫與花間詞如出一轍。其次,花間詞人更關(guān)注女性豐富而妙微的內(nèi)心世界,關(guān)注美麗容貌下幽怨的心緒,高貴氣象后感傷的氣質(zhì),綺麗與感傷結(jié)合,故閨怨詞是花間詞的重要部分,如薛侍郎《離別難》。本折極為重視女子的心理刻畫,如“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松了金釧……減了玉肌:此恨誰知?”“淋漓襟袖啼紅淚”等細致入微地表現(xiàn)鶯鶯的離愁別恨,而對張生野外行宿、保重身體的囑托,完全是夫妻之間的關(guān)愛,深得花間之精髓。最后,花間詞人描寫男女之事開放、直接,對軟玉溫香、偷期密約的想法與行為毫不諱言,甚至陶醉與回味,如韋莊《江城子》與《女冠子》。本折“前暮私情,昨夜成親”的私定終身、“腿兒相挨,臉兒相偎,手兒相攜”的纏綿,都是二人真切的體驗。 最突出的是語言的一脈相承,秾麗而通俗(即雅與俗)“極有佳句”,花間詞語言尚雕飾卻相對通俗,追求婉媚,充滿脂香膩粉的氣味。本折語言亦稼麗而婉媚:寫人不離花兒、葉兒、金釧、玉肌、小腰圍、被兒、枕兒、衫兒、袖兒、蹙眉、襟袖、離人淚;寫景不離碧云黃葉、柳絲、羅瑋、繡衾香暖、翠被、青鸞、淡煙暮靄;寫相思不離松了金釧、減了玉肌、重重疊疊的淚、蹙愁眉死、憂愁憔悴、煩惱等。也“極有佳句”:“碧云天,黃花地,西風(fēng)緊,北雁南飛”寓情于景;“聽得一聲'去也’,松了金訓(xùn);遙望見十里長亭,減了玉腮”的離別之痛;“淚添九曲黃河溢,恨壓三峰華岳低”的離恨。此外,句式多短句,場景意象圍繞長亭不斷變換,人物的動作、神情、心理等都得到鮮明的表現(xiàn),深得花間詞“雖小卻好”的韻致。 《牡丹亭》的語言押韻嚴格、講究平仄、注重節(jié)奏,且有雅正的風(fēng)格。李漁《閑情偶寄》指出“一出用一韻到底,半字不容出入,此為定格,舊曲韻雜,出入無常者,因其法制未備,原無成可守,不足怪也。”[10]戲曲的曲調(diào)格律深受詩詞影響,體現(xiàn)在押韻、平仄和由此產(chǎn)生的節(jié)奏感,演唱起來更加動聽,增強觀眾的視覺和聽覺體驗?!队螆@》作為昆曲壓軸大戲最重要的一折,獲得了語言藝術(shù)地極致。整折戲文,全部韻腳都落在“an”上,其中出現(xiàn)“眠”“見”5次、“然”“片”“邊”4次、“遍”“院”“偏”“年”“遣”“連”“言”3次、“線”“面”“天”“眷”“緣”“遠”“便”2次、“囀”“煙”“關(guān)”“殘”“闌”“斷”“亂”“端”“看”“鈿”“現(xiàn)”“茜”“填”“喧”“顫”“垣”“卷”“軒”“船”“賤”“鵑”“軟“先”“眄”“翦”“圓”“繾”“怨”“娟”“腆”“傳”“憐”“前”“寬”“苫”“憐”“前”“寬”“苫”“變”“扇”“顛”“殿”“鮮”“煎”“亸”“忺”“倦”1次,押韻頻繁而且齊整,是詩化的戲曲語言,音組長短相間、彼此貫連又強弱穿插,形成強烈的音響效果,構(gòu)成該折唱詞的鮮明而強烈的節(jié)奏感,給聽眾帶來極佳的聽覺效果。此外,該折作為“場上之曲”,劇作家需兼顧各種文化層次聽眾的水平,尤其要照顧普通平民,湯顯祖運用俚俗口語,如【繞池游】“可曾叫人掃除花徑?”“取鏡臺衣服來”【山坡羊】“小生那一處不尋訪小姐來,卻在這里!”“小姐,咱愛殺你哩!”完全是家常話,平易自然、不事雕琢,貼近大眾的生活。然而他并未以俗為美,而是通過靈活地化俗為美的修辭方式,如【醉扶歸】【皂羅袍】“原來姹紫嫣紅開遍”全段,完全是詩詞的語言風(fēng)格,對仗工穩(wěn)、行文精致、布局雅致,作者把日??谡Z詩歌化,俗中求雅,達到雅俗之極。呂天成“本色不再摹勒家常語言,此種別有機神情趣,一毫妝點不來;若摹勒,正以蝕本色?!睂诪檠诺膽蚯Z言的闡釋,恰切地適用于湯氏以雅為正、以雅為美的審美追求。 (三)季候設(shè)置:寂寥的秋與燦爛的春 “寫春可以烘托愛情的繾綣、想往,寫夏可以映襯愛情的苦悶、追求,寫秋可以瀉染情人的離情別緒,而冬天的景物似與愛情喜劇的情境大不諧調(diào),因而就跳過去不寫?!盵11]杜軍對季候作用的闡釋用來解釋二劇季候安排極為恰切,離別的深秋和寂寞的暮春,起到了畫龍點睛的絕妙作用。 深秋時節(jié)是鶯鶯感情的時空背景和抒情媒介,而《驚夢》中的暮春則是杜麗娘自我意識覺醒的刺激物以及與柳夢梅纏綿的保護神(花神)。徐朔方評道:“深閨中的人只能在若有若無的游絲中窺見春的消息。同時這也是她春情萌發(fā)的象征。一年中最美好的春天,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以及青春的覺醒,三者合一是《驚夢》的妙用?!盵12]游園使她的自我意識和青春意識覺醒,走進花園才知“春色如許”;“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才有了“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的覺醒;“原來姓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才有了“可惜妾身顏色如花,豈料命如一葉乎”。青春的傷感令她黯然神傷,朦朧的愛情意識在覺醒:傷神又無奈地直接呼出尋覓如意郎君的心聲,“吾今年己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隋,怎得蟾宮之客?”;“游春感傷”于是在花神的保護下有了的夢中幽會,“而激情的身體則意味著:積極參與到這個我原來的身體沒能夠到的新的身體的各種后果中”,獲得了最大自由和覺醒。因此,盛春時節(jié)的無限春光刺激了麗娘內(nèi)心深處對愛情的渴望,萬紫千紅的花朵與她閉月羞花的容顏形成同構(gòu)的關(guān)系,萬花的凋零激發(fā)了她珍惜青春的渴望,成為她自我意識覺醒的媒介、與柳生相會的保護神和情節(jié)展開的廣闊背景。由此,這次“游園”與春光的邂逅,使得生命的真相(“天然”)沖了進來,其光芒蓋住并破壞了秩序。 (四)文學(xué)觀念:以情反禮與以情反理 二折反對封建家長制和封建禮教的束縛,追求自由和愛情。然而呢不同的文化觀念導(dǎo)致了愛情觀和表達手法的不同?!堕L亭送別》體現(xiàn)的是《西廂記》郎才女貌愛情觀,作者用寫實的手法表達以情反禮的觀念,即反對“門當(dāng)戶對”的婚姻觀。而《驚夢》體現(xiàn)了《牡丹亭》生死相隨愛情觀,作者用寫實和夢幻相結(jié)合的手法,表達以情反理的呼聲,即反對“存天理,滅人欲”的程朱理學(xué)對人性的戕害。 元初,程朱理學(xué)在思想文化領(lǐng)域的統(tǒng)治地位得到確認,但影響力日漸下降,儒學(xué)統(tǒng)治的松動,便有了追求自由和愛情的機遇。才子佳人型愛情基本格套是一見鐘情、幽會偷期、得官完婚。鶯鶯與張生的愛情是標(biāo)準(zhǔn)地以該套路進行的:佛殿相遇一見鐘情、墻角聯(lián)吟、道場傳情,相悅的是各自的容貌,違反的是“男女授受不親”的教條。以“一見鐘情”取代“父母之命,媒約之言”,拒絕門當(dāng)戶對的鄭恒的求婚,沖破封建禮教的藩籬,擺脫門第觀念的羈絆:作者以現(xiàn)實主義手法敘寫,體現(xiàn)了王氏“以情反禮”的文化思考。作者把二人的愛情、與老夫人等勢力間的矛盾,在《長亭送別》一折中集中表現(xiàn),作者通過一幕夫妻的短暫分離,表達了了以情抗禮、沖破禮教的文化觀念。 從元初到《牡丹亭》產(chǎn)生的明代晚期的幾百年間,封建禮教對女性的束縛和扼殺愈加嚴重,尤其是對女性思想的摧殘更加嚴酷,青年男女爭取愛情婚姻自由也更艱難。這種禮教已深深植根于人們的主體意識之中,成為自覺和自愿遵循的法則,形成殘害婚姻自由的強大“無物之陣”。湯顯祖師承泰州學(xué)派,該派反對理學(xué)“存天理,滅人欲”,追求良知的“圓融”化境,認為心靈的自然狀態(tài)才是終極的理想狀態(tài),進而肯定日常生活與世俗情欲的合理性:這是《牡丹亭》的哲學(xué)基礎(chǔ)。湯氏以戲劇的形式,以“情”為利器,對他的“至情”說進行全面而深刻地詮釋。他在《牡丹亭記·題詞》中寫道:“天下女子有情,寧有如杜麗娘者一乎!夢其人即病,病即彌連,至手畫形容,傳十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復(fù)能溟莫中求得其所夢者一而生。如麗娘者一,乃可謂這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盵13]說明湯氏要表現(xiàn)的不是一般的“有情”,而是有情中的“至情”。他在《寄達觀》對“情”與“理”這樣解說:“情有者理心無,理有者情必?zé)o”,主張“以情反理”[14],即以“情”——人世間具有永恒價值的“情”,來肯定人性中諸多合理的欲望,尤其是被封建倫理與所謂“正統(tǒng)道德”所束縛和壓抑的異性雙方的生理和心理欲求,來反對封建禮教勢力宣揚的理學(xué),消除理學(xué)末流假道學(xué)宣傳的“存天理,滅人欲”對人根深蒂固的束縛和戕害。麗娘就是他精心塑造的天下最有情的人,她為情而夢,因夢而死,經(jīng)過一連串不可思議的事跡,復(fù)活為人。這一切看似無理和玄怪,皆是她的“至情”所激發(fā)而出現(xiàn)的?!扼@夢》一出是作者將哲學(xué)觀念戲劇化的經(jīng)典之處。麗娘因“游園”萌發(fā)的愛自然、愛自由意識,成了“有情”人,對“折桂之夫”“蟾宮之客”的極度渴望,作者用虛幻的夢境成就了她與柳郎的魚水之歡,這種現(xiàn)實與夢幻相結(jié)合的寫作手法,使得這個“有情”人經(jīng)過“尋夢”、死亡、復(fù)活逐漸變成“至情”之人?,F(xiàn)實與夢境的交替,生與死的糾葛,用“情”批判“理”,用個性解放反對禁欲主義,深刻地詮釋了湯氏執(zhí)著探求的用以解放人性的“至情”論與巨大的文化意義。 【作者簡介】 李連秀,女,1987年出生,山東德州人,現(xiàn)為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xué)重點研究基地——山東師范大學(xué)齊魯文化研究院博士生,中國古代文學(xué)專業(yè)、中國古代詩歌研究方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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