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有很多書家鐘情于懷素,以《自敘帖》為最。因張旭《古詩四首》字數(shù)少,臨而用之,難以融通,《自敘帖》則鴻篇巨制,一百二十六行,計七百零二字,無論臨摹還是創(chuàng)作(集字)都是不錯的摹本,也似乎成了登臨狂草的不二法門。于是,東施效顰者眾,學者無不浸染,“狂草者”之多,歷史上罕見??癫荩醋置娴慕庾x和古代書論的記載,非才情、藝高且膽大狂妄者不可得。唐有“顛張醉素”,此后涉足狂草者僅高閑、黃庭堅、祝允明、徐渭、王鐸、傅山、林散之等數(shù)人而已。可見,狂草之難,成功者寥寥無幾。為此,什么是“狂草”,首先要有一個基本的認識。 一、“素草”之狂對于狂草,我們習慣于古人的描述。如唐人對張旭的描寫:“張公性嗜酒,豁達無所營。皓首窮草隸,時稱太湖精。”(李頎《贈張旭》)“興來書自圣,醉后語尤顛?!保ǜ哌m《醉后贈張九旭》)“乘興之后,方肆其筆,或施于壁,或札于屏,則群象自形,有若飛動。議者以為張公亦小王之再出也?!保ú滔>C《法書論》)“鏘鏘鳴玉動,落落群松直。連山蟠其間,溟漲與筆力?!保ǘ鸥Α兜钪袟畋O(jiān)見示張旭草書圖》)“先賢草律我草狂,風云陣發(fā)愁鐘王。須臾變態(tài)皆自我,象形類物無不可?!保ㄈ弧稄埐卟輹琛罚皬埿裆撇輹恢嗡?。喜怒算窮,憂悲愉逸,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于心,必于草書焉發(fā)之·····變動猶鬼神不可端倪。"(韓愈《送高閑上人序》)唐人對懷素的描寫則更多:“飄風驟雨驚颯颯。落花飛雪何茫?!ぁぁぁぁU怳如聞神鬼驚,時時只見龍蛇走?!保ɡ畎住恫輹栊小罚氨忌咦唑硠萑胱?,驟雨旋風聲滿堂?!保ǔ鲎詰阉亍蹲詳⑻窂堉^言)“興來所筆縱橫掃,滿望詞人皆道好。一點三峰巨石懸,長畫萬歲枯松倒。叫啖忙忙禮不拘,萬字千行意轉(zhuǎn)殊?!保R云奇《敦煌寫本》)“豈不知右軍與獻之,雖有壯麗之骨,恨無狂逸之姿·····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以后始顛狂。一顛一狂多意氣,大叫一聲起攘臂。”(任華《懷素上人草書歌》)“醉來信手兩三行,醒后卻書書不得?!保ㄔS渾《題懷素上人草書》)“忽為壯麗就枯澀,龍蛇并立獸屹立。馳豪驟墨劇奔駟,滿座失聲看不及?!保ù魇鍌悺稇阉厣先瞬輹琛罚帮L聲吼烈隨手起,龍蛇并落空壁飛······信知鬼神助此道,墨池未盡書已好?!保斒铡稇阉厣先瞬輹琛罚肮P下惟看激電流,字成只畏龍蛇走?!保ㄖ戾印稇阉厣先瞬輹琛罚胺郾陂L廊數(shù)十間,興來小豁胸中氣。忽然絕叫三五聲,滿壁縱橫千萬字。”(竇冀《懷素上人草書歌》)“狂來輕世界,醉里得真如?!保ㄥX起《送外甥懷素上人歸鄉(xiāng)侍奉》)“初疑輕煙淡古松,又似山開萬仞峰?!保ūR象《贈懷素》)“怪石奔秋澗,寒藤掛古松?!保n偓《草書屏風》)“張顛顛后顛非顛,直至懷素之顛始是顛。師不譚經(jīng)不坐禪,筋力唯于草書妙,顛狂卻恐是神仙。”(貫休《懷素上人草書歌》)這些多為唐人以詩賦的形式來對狂草者進行描述的“現(xiàn)狀”,尤其對懷素的描述光怪、詭誕。所以,學草的后生們狂想著大草的詭異之狀,更有著今生無法企及的茫然。詩賦的描述一向具有夸張色彩,這猶如“李白斗酒詩百篇”。而且,書論中對書法的描寫一向尚好奇崛之詞。書論大量出現(xiàn)在魏晉時期,此時人物品藻盛行,時興綺麗之駢文,加之玄學熾盛,澄懷味象,行文用詞自然更是詞采華茂,比況奇巧,情思幽閉。如成公綏(西晉文學家)《隸書勢》描寫隸書章法時云:“爛若天文之不曜,蔚若錦繡之有章?!逼涿鑼戨`書之八分用筆時又云:“若虯龍盤游,蜿蜒軒翥,鸞鳳翱翔,矯翼欲去。”衛(wèi)恒《四體書勢》亦云:“字畫之始,因于鳥跡······或龜文針裂,櫛比龍鱗,紓體放尾,長翅短身......”此后的衛(wèi)夫人、王羲之、虞龢等論書也無不如是。唐人描寫更盛,唐以后書家論書一般傳承了這一文風。所以,我們完全可以想象在充滿奇思妙想的詩人筆下,對作書現(xiàn)狀之離奇是如何的臆想了。 【文中圖片來自陳海良老師專著《歷代經(jīng)典書風十講》】 再者,李白在對懷素的描寫中不乏提攜后學之譽辭。公元759年,李白(五十九歲)乘船從四川回江陵,又南游洞庭,弱冠之年的懷素(二十二歲)慕名前往求詩,兩性相近,李白寫下《草書歌行》。這時的草書,無論技術(shù)、境界都是不成熟的。傳其于公元766年所書的杜甫《秋興八首》,還是較為稚嫩的。因此,由大詩人風氣在先,懷素于公元768年后游學京師,很多名士贈詩也是自然的事。奇怪的是,唐以后就很少有對豪飲之徒如何狂草的記載,今天也沒有聽說醉酒后的草書家們是如何放情的傳說??梢姡@種帶有華艷、巧用之辭章是一種文風,詩人們更為夸飾,這并非“狂草”書風之現(xiàn)狀。 懷素,生于公元737年(根據(jù)《千字文》跋語,其生于開元二十五年,即737年。也有一說為玄宗開元十三年,即公元725年。很多資料顯示,他活了六十一二歲,所以,737年較為可靠),卒于德宗貞元十五年(799),字藏真,俗姓錢,永州(零陵)人,后居長沙,乃錢起侄兒(另一說為外甥)。零陵和長沙地區(qū)為禪宗南岳懷讓、青原兩派的活動區(qū)域。其十歲出家,世稱沙門懷素、釋懷素、僧懷素、素師,玄奘三藏法師之門人,為青原派弟子。經(jīng)禪之暇,好草書。傳其貧困,種一萬余棵芭蕉,以葉代紙,并號之以“綠天庵”?;蛞云岜P、漆板代紙,以致盤、板磨穿,壞筆無數(shù),合而埋之,曰“筆?!?。約大歷三年(768)游京師,尋訪古跡,結(jié)交名士,狂草名滿京都。大歷七年,歸鄉(xiāng),經(jīng)洛陽,拜晤顏真卿,并教授于顏氏(實為同門,懷素求學書法于表弟鄔彤,而鄔氏亦為張旭弟子),得張旭之法,顏亦為諸家之贊美“素草”之詩作序-《懷素上人草書歌序》。此后,禮部侍郎張謂等還對懷素做了推薦。后來,懷素完成了《自敘帖》(777).此時的懷素已步入中年了。縱觀《自敘帖》,素草之狂是較之于“二王”等魏晉書風而言的?!鞍彩分畞y”之后,通過張旭、顏真卿等充滿變革的書風對以往靜雅、中和的魏晉風尚以沖擊和顛覆(以行草為最),書法的表現(xiàn)形式呈明顯的反傳統(tǒng)傾向。懷素秉承了張旭、顏真卿等革新派的學書理念,從筆法、結(jié)構(gòu)、墨法、章法、意境等幾個方面對“二王”體系的草書作了更為大膽的顛覆性改造?!蹲詳⑻放c《古詩四帖》一直存有真?zhèn)螁栴},但無論臨本還是摹本,《自敘帖》是存在的,或與原帖有差異,然懷素之狂草用筆與氣象依然不失。在筆法上,懷素、張旭、黃庭堅一改“二王”為基調(diào)的“中和”樣式,施以夸張運筆,幅度加大,大量運用絞鋒,或鋪、絞并用,雜以潤澀、圓轉(zhuǎn)之法,隱含著篆籀之意。所以,用筆的總體趨勢呈中鋒之狀。運腕、運肘的連貫動作打破了以往的運筆習慣,除轉(zhuǎn)折處外,提按動作不明顯,運筆中多盤旋之勢,起訖“空收”,動作大,速度也明顯加快,疾澀中仍隱含八法之則。這種盤旋之法直接源于張旭、顏真卿。其間還運用了一些破鋒,豐富的用筆使得點畫明顯異于以往,為后人的放大書寫、筆法的進一步豐富提供了參考。這正如高士奇跋云:“運筆縱橫,神采動蕩?!币酝摹岸酢惫P調(diào),以鋪毫居多,少絞鋒,或基本沒有,中側(cè)并用,運筆中提按明顯,還有著明顯的運指動作。所以,《石墨鐫華》贊《圣母帖》:“輕逸圓轉(zhuǎn),幾貫王氏之壘而拔其幟矣。”較之“旭草”也有很大不同,“旭草”運筆多提按,多鋪毫,點畫呈多變無常之勢。素草點畫較為一致,如同一根根充滿彈性的“鋼絲”。劉熙載云:“草書尤重筆力。”(《藝概》)其矯健、瘦硬,正印證著杜甫所說的“書貴瘦硬始通神”的審美理念。 所以,宋黃庭堅云:“懷素草書暮年乃不減長史。蓋張妙于肥,藏真妙于瘦,此兩人者一代草書之冠冕也?!痹谀ㄉ?,沒有了“二王”用墨的溫和、濃潤,多潤澀之象,這種用墨法在以往的作品中是極為少見的。如果說顏真卿《祭侄稿》中枯澀而“胡亂”的墨線是一種意外結(jié)果的話,那么,《自敘帖》中大量的渴筆已經(jīng)達到了自覺的高度,這將形成一種書寫的風氣,昭示著后來書法墨法向著更為豐富的方向演進,并成為一種深層、多彩的表現(xiàn)形式。這種墨象的產(chǎn)生是在用筆的速度并取澀勢等筆法的變異過程中導致的。這種墨法運用與顏真卿的“三稿”有著一定的淵源。 因此,顏真卿在書寫上的自由與變法對懷素的大膽創(chuàng)作起到很大的引領(lǐng)作用。在結(jié)構(gòu)上,草法較以前書家更為簡約,甚至不可辨識,去“二王”草法之方折,多圓轉(zhuǎn)之筆,因此,在點畫上,起訖趨渾圓,少尖利之筆。在結(jié)構(gòu)上去方正,呈圓勢,有一種不穩(wěn)定感,這也是運筆幅度較大,筆法變異的結(jié)果。不過,這種圓勢,也是一般作者最易寫俗的地方,常犯圓滑之弊。由于字形圓渾、勁爽,所以結(jié)字開張,外拓之意明顯,體形多正勢,偏長。在章法上,縱橫開闔,字形夸張,通篇線形飛舞,連綿滾動,字形組合完全聽命于線性的自由律動,線條解散了漢字字形的固有組合形式,字形任由大小,基本不分行氣,前后情緒變化明顯。溫和的情緒隨篇幅的不斷展開,漸趨動蕩,中間波瀾壯闊,但條理分明,最后達到高潮,充滿情節(jié)的變幻,有“情節(jié)意識”,這在以往的作品中少見。懷素大變“王”之法,還有其深層的思想原因,其為禪宗“青原派”弟子。禪宗在中晚唐時期成為佛教之主流,以靈活生動之機法引示學人,以棒喝拂拳之機用宣揚宗旨,反對拜佛,廢坐禪,甚至不要念經(jīng),摒棄語言文字之葛藤,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人們把它稱之為狂禪。這種非理性非邏輯的思維方式對文學藝術(shù)產(chǎn)生很大影響。所以,懷素的筆下自然是不假外求,解脫了“二王”法度的羈絆,直抒胸臆,禪境妙造。張旭的狂草筆墨暗合了“狂禪”的外在形式,懷素成了狂草與狂禪的一個結(jié)合點,張旭狂草也在懷素身上落實到了實處并得到很好的發(fā)揚和繼承,成為草書的最高形式,即,這種草書的純粹性是以境界為基礎(chǔ)的,輕筆墨,重意境。由此,中晚唐時期出現(xiàn)很多狂草禪僧就不足為怪了。 總之,《自敘帖》大亂古法,與以往的實用性書寫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對此,宋米芾譏諷張旭為“變亂古法”,對懷素藐以“不能高古”之說。如果說張旭狂草是特立獨行的開山之作,暢想著別樣書寫的話,懷素狂草則真正完成了有別于小草并大篇幅、群體性呈現(xiàn)的狂草圖式。這種書寫方式是膽大妄為的,尤其是懷素,佛門弟子完全可以不顧儒家門規(guī),行佛家教義,恣意妄動,拆骨還父。如此,這種草書是狂妄的,猶如醉漢瘋癲。所以,狂草假酒而發(fā)成了可以忘乎所以的“盲動”,酒成了催化劑。如此,方可行放浪之筆,取夸張之形,得顛逸之意。酒不過是其中一個手段而已。“喜怒窘窮,憂悲愉逸,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等等,有動于心,皆可假草而狂?!敬m(xù)】 轉(zhuǎn)載:天地草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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