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文獻信息學(xué)刊》,總第二十四、二十五期,鄧俊捷主編 澳門文獻信息學(xué)會2019年12月、2020年6月出版 兩期學(xué)刊同時收到,均為鄧俊捷先生所贈,并且兩期都有我喜歡讀的文章。比如第二十四期中有王傳龍所撰《古籍登記中的“板裂聯(lián)系法”》。文中談到當前國內(nèi)各大圖書館在登記線裝古籍的版本時,對于版本項的著錄主要依據(jù)封面頁、牌記、序跋、堂號、印章等項,如果這些項缺失,才會花時間核對其他版本,而核對方法主要是比對存有上述出版項的版本。王傳龍指出了這種著錄方式的弊端,舉出了乾隆三十七年葉氏海錄軒朱墨套印本《文選》至少有十幾個翻刻本的問題,汲古閣刊刻的《十七史》,其翻刻本也同樣有“汲古閣”及“毛氏正本”字樣。 傳統(tǒng)的版本鑒定,除了上述依據(jù)外,主要是通過字體、名家藏印以及紙張綜合考量,該文中分別指出了每一種鑒定方法的不足,而后提出他所發(fā)明的“板裂聯(lián)系法”,稱這種鑒定方式是受甲骨文卜辭鑒定的影響,當年郭沫若、董作賓等人就是通過甲骨文中的地名、干支、貞人等項,對甲骨進行分類,同一類的甲骨大致為同一時期的產(chǎn)物,或者出土于同一地點。 王傳龍認為,中國線裝古籍絕大部分為雕版印刷品,板片在使用過程中逐漸出現(xiàn)裂痕,按照刷印時間的先后排序,越早刷印的板裂越少,而板裂乃是雕版自身所具有的物理特征,“凡具有相同板裂之版本,則必然出于同一源頭”,即便是初刻初印本,雖然沒有板裂,但會有欄線上的細小缺口,個別字形上的筆畫缺失等,同樣可以使用板裂聯(lián)系法。 其實,在版本的鑒別過程中,這種方法早已被業(yè)界所熟用,以往用這種辦法一是用來鑒定某部線裝書是活字本還是雕版本,因為前者不會有板裂問題,二者則是用板裂來鑒定某部書屬于某版,只是這種鑒定方式大多停留在經(jīng)驗總結(jié)方面,而將其進行疏理,行諸成文,王傳龍先生的這篇文章乃是我看到的第一篇。 第二十四期中還有胡善兵所撰《民國詞人喬大壯書信六通柬釋》。該文先介紹了喬大壯的生平,以往我主要是關(guān)注他在篆刻上的成就,因其印譜頗受市場追捧,讀完此文,我方留意到喬大壯曾在北洋政府教育部任職,與魯迅、高步瀛同時,1935年,他因徐悲鴻之邀前往國立中央大學(xué)藝術(shù)系做兼職教授,1940年又受伍叔儻之聘,轉(zhuǎn)任國立中央大學(xué)師范學(xué)院國文系教授,講授詞學(xué)專題,后來因臺灣大學(xué)校長陸志鴻的禮聘,1947年前往該校任中文系教授,轉(zhuǎn)年系主任許壽裳不幸遇刺,喬大壯接任此職,為臺大中文系第二任主任。 胡善兵是位有心人,第二十五期又刊發(fā)了他的《民國詞人喬大壯自沉原因發(fā)微》,文中提及1948年5月,喬大壯以探親為由從臺北返回南京,停留數(shù)日后又往上海,住在其女喬無疆家。在此期間喬大壯查閱郵件,希望收到臺大新學(xué)期聘書,但因諸多原因,該校未寄出大部分老師的聘書,幾天后喬大壯孤身前往蘇州,住在蘇州太古旅館,于此寫好遺書,寄給喬無疆,而后自沉于蘇州平門外梅村橋下。 胡善兵說,民國建立后,在20世紀前半葉以自殺辭世的文人學(xué)者并多不見,這期間王國維自沉昆明湖及喬大壯自沉梅村橋下都給人“異代同悲”之感。文中引用了向達《國立臺灣大學(xué)中文系主任喬大壯之生死探析》中的所言,此文將當時知識份子的心態(tài)分為兩類,對于前者文中寫道: 當新舊兩時代交替之際,在其間最為感覺彷徨苦悶的,大約要數(shù)所謂知識份子。有一派對于舊的,既不勝其留戀;對于新的,又不勝其疑懼,彷徨無所適從。于是意志脆弱的,便醇酒婦人終世,而意志堅強的便干脆自了其生。如王靜安先生即是屬于后一流的人。 關(guān)于后者,此文則稱: 還有一派,對于舊的也是不滿??墒撬麤]有力量改善舊的,也沒有勇氣接受的新的,始終在矛盾中過日子。不幸在這彷徨的路上,受了一點不大不小的刺激,更無法調(diào)和這種矛盾,而自己又良知未泯,在這時候,便也只有將這無可奈何的生命,干脆了結(jié)。 向達接著說:“喬大壯之死,可以歸入這一類?!眴檀髩褳槭裁匆猿聊兀亢票偨Y(jié)前人之說,認為自沉的原因主要有“猝賦悼亡說”“臺大未寄聘書說”“對二子分處國共兩黨參加內(nèi)戰(zhàn)而感內(nèi)疚說”等,但他認為研究者忽略了一個問題:1948年初,喬大壯自臺灣歸大陸后,曾在南京一位學(xué)生家借住數(shù)日,而這位學(xué)生似對喬大壯未盡到周致的事師禮節(jié),這或也是喬大壯萌生斯世無可留戀的原因。而后文中引用了曾克耑的所言,指出這位學(xué)生就是蔣維崧。之后胡善兵對這種說法進行了分析,他認為蔣維崧其實對喬大壯執(zhí)弟子禮甚謹,那為什么還會有這樣的猜測呢?顯然其中另有緣故。胡善兵的這些疏理,讓我得以明了當時知識份子的一些處境。 葉憲允《古代藏書史上的“書藏”》一文,則談出了歷代藏書家在藏書之外,又以“書藏”名之的奇特現(xiàn)象,文中提及蘇軾第一次使用這種稱呼方式,他在第二次擔(dān)任杭州太守時,為錢龢起了“錢氏書藏”的堂號,接下來又談到了阮元創(chuàng)立的靈隱書藏和焦山書藏,另外還有惠州的豐湖書藏,這幾處我都前往探訪過,唯獨沒有去過安亭書藏,正是此文的提醒,讓我有了一個新的尋訪目標。 《吳翌鳳字學(xué)九辨稿鈔本》,(清)吳翌鳳著 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20年10第1版第1次印刷 此乃責(zé)編時潤民先生所贈,該書大16開,上下兩冊,合計558頁之多,售價僅148元,在書價騰升的今日,這個價格足夠親民,但如此專業(yè)之書,想來印量不大,如何能將成本降到這么低,確實需要方方面面的考量。 本書雖然是黑白印刷,但因在修版時沒有去底,故保留了許多版本信息,這對版本鑒定最有益處,唯一的小缺憾是掃描時沒有給每個筒子頁襯墊白紙,致使出來的效果,可以透過紙背看到另外一頁的反字。 關(guān)于吳翌鳳,我以往關(guān)注者是他的藏書成就。二十年前第一次到蘇州尋訪藏書樓時,在江澄波先生的帶領(lǐng)下目睹吳翌鳳舊居遺址,當時所見那里已經(jīng)變成了現(xiàn)代化的小區(qū),只是入口處立一仿古牌坊,同時小巷的側(cè)墻上露出一拴馬樁,江老說,此乃吳宅舊物。那個拴馬樁的柱頭雕一小獅子,小獅的三面已經(jīng)被水泥包圍,故其正面顯現(xiàn)出小獅子的掙扎狀,讓人印象深刻。 本書前有王幼敏所撰《吳翌鳳與〈字學(xué)九辨〉》,文章首先對吳翌鳳的生平做了介紹,提及吳翌鳳自小家境貧寒,卻嗜書成癖,14歲之前就儲滿了一櫥書,然遇上吳中饑荒,只好賣書換米。后來他又開始藏書,18歲時竊賊將其所藏全部偷走。再后來,吳翌鳳到陶家做家庭教師,稍有余錢,又開始廣泛的收書和抄書,藏書量達到12000余卷。乾隆五十二年,吳翌鳳出外游幕,將家中藏書托給友人保管,然所托非良,在他出游的第四年,這些藏書陸續(xù)被賣出,待其返回時,萬卷藏書已蕩然無存,此時的吳翌鳳發(fā)揚藏書家堅韌不拔之毅力,以耄耋之年開始第四次收書,經(jīng)過努力,又有了可觀的藏書,這種經(jīng)歷令人敬佩。 我以往并不知道吳翌鳳在藏書和詩文創(chuàng)作外,還研究字學(xué),雖然他曾在《遜志堂雜鈔》中提到曾撰《字學(xué)八辨》一書,然因無刊本傳世,故后人以為該書已經(jīng)失傳。前些年王幼敏先生作碩士論文,偶然在華東師大圖書館看到了該稿本,他將這個發(fā)現(xiàn)寫入了《吳翌鳳研究——乾嘉姑蘇學(xué)界考略》一書中,由而讓人們了解到該稿的存在。 然該館將《字學(xué)九辨》著錄為鈔本。王幼敏發(fā)覺此書筆跡跟他見到的其他吳氏手稿本相似,所以懷疑這是稿本,然其未下肯定之語。前些年,曹大鐵舊藏出現(xiàn)在拍賣場中,其中有一部吳翌鳳所抄的《絳云樓書目》,因我欲得該書,故仔細翻閱了該書的各個細節(jié),其字跡與吳翌鳳的這部《字學(xué)九辨》完全相同,故以我的愚見,華東師大圖書館藏的這部《字學(xué)九辨》確實是吳翌鳳的手稿。今該稿得以影印出版,又給鑒定吳翌鳳手跡多一依據(jù)。 《鄒城古詩文選注》,張延齡選注 江西高校出版社2019年1月第1版第1次印刷 此書為該社副社長詹斌先生所贈,小32開精裝,裸脊裝的設(shè)計,加外豎插式腰封,內(nèi)頁便于翻閱平展,書內(nèi)附有影印的張延齡先生手書《孟子》選錄。 本書無序言,書前有《標注序例》,作者談到在上世紀80年代,他受當時縣史志辦主任之約,編選一本詩文選注,選取鄒城人創(chuàng)作以及外地人寫鄒城的作品,該書起名為《邾婁故地,孔孟桑梓——歷代名家詩文選注》,作者亦稱這個題目有笨笨的感覺。 30年過去了,作者認為當時出版的那部書有許多不愜人意之處,故而又選編了本書,同時對所選詩文進行注釋。作者談到,他對于典故一個也不放過,不管是明用、暗用還是化用,都要一一注解,找到原始出處。但是這種作法說易行難,作者亦提到有些重要的詩文,因為找不到某一句的出處,只能忍痛舍棄,他舉出了靳云鵬祝壽文中的一句“千三百戶,無忌齊國之封”,作者說: 我想齊國厲公名無忌,但他是個短命的國君,上臺不久便被人殺死了。這個例子不適合用來祝壽。名字叫無忌的“好人” 有個魏信陵君,但他的故事在秦、趙、魏三國,與齊國沒有任何交集。兩個攔路虎都與齊國有關(guān)。于是我重新細讀了《史記》中的《齊太公世家》《田敬仲完世家》,《國語》中的《齊語》和《戰(zhàn)國策》中的《齊策》,沒有找到,便又瀏覽了《晏子春秋》。心里想著不會是南北朝時的典故,可是也仍然瀏覽了《齊書》和《北齊書》。 為了一句話,查了這么多的原典,結(jié)果仍是一無所獲。但是,作者覺得這篇文章中提到的歷史人物十分重要,故未將其舍棄,而是在注釋中實話實說,自己沒有查到原典,只能“質(zhì)之高明”了。這種不知為不知的態(tài)度最令人贊賞。我在寫一些書時,也時常碰到這種情況,在取與舍之間不斷的糾結(jié),而今讀到張先生的這段話,反而給我以啟示:有些讀不懂的典故,如果實在查不出出處來,而文中又不能繞過去,不如就作這樣的說明,這樣既保證了書稿的完整性,也不會有強作解人的尷尬。 翻閱本書的正文,幾乎找不到熟悉的詩句,但卻看到了王安石的《孤桐》。記得初中時,最喜歡此詩中的“凌霄不屈己,得地本虛心”一句,而今馬齒徒長之負,更覺得“歲老根彌壯,陽驕葉更陰”有著老驥伏櫪,志在千里之味。 我對鄒城的了解,只知道這里是亞圣孟子的故鄉(xiāng),本書中也收有多篇詠嘆孟子之詩,比如顧炎武的《謁孟廟》。十余年來我兩度前往鄒城,均是瞻仰孟府、孟廟與孟林,書中收有不少與之相關(guān)的文獻,這些詩文如若不是張延齡老先生的搜集與注釋,恐怕少有人知之。比如本書收的第一篇《息鄹操》,乃是選自《孔叢子》,據(jù)傳此為孔子所作,盡管作者認為“疑為偽托”,但仍選入了本書中。該詩的前幾句為: 周道衰微,禮樂凌遲。 文武既墜,吾將焉歸? 孔子的言論主要見于《論語》,我還真沒有讀過他寫的詩。但這首詩寫得太過直白,雖不似夫子所為,但因其名也足讓人聯(lián)想。不知道詹斌社長何以贈我該書,也許是想讓我重溫歌詠亞圣之作吧。 《常熟文庫》第61冊,《常熟文庫》編委會編 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9年12月第1版第1次印刷 此為責(zé)編南江濤先生所贈。去年的某天,南先生在微信中告訴我,常熟當?shù)匾霭嬖撐膸?,所收錄者均是與常熟有關(guān)的稀見史料,他從別的文章中得知我藏有一部明刻本的《杭川集》,而此書為孤本,且封面有翁同龢墨筆題記,故希望將該書納入《常熟文庫》中。 十余年前,市面上出現(xiàn)了一批翁同龢舊藏,此為其一。翁同龢在該書的封面上寫道:“族祖昇宇公著。來自海外,子孫保之。光緒壬辰十二月同龢敬記?!笨梢娢滔鄧么藭瑯硬灰住S纱艘沧屛伊私獾皆摃髡呶虘?yīng)祥乃是翁同龢的族祖,《杭川集》雖僅兩卷,然附有《游武夷山記》一卷,亦不見著錄,故將此書欣而攜歸。常熟乃藏書之鄉(xiāng),當?shù)嘏笥驯姸?,曾有多人講到對此書感興趣,于是借《常熟文庫》匯編之機,將全書掃描,寄給責(zé)編南江濤,書出版后,南先生賜此冊以作樣書。 關(guān)于《常熟文庫》的價值以及編纂起因,戴逸先生在《總序》中,首先引用了邑人李杰為弘治版《常熟縣志》所作序言: 姑蘇為南都輔郡,而常熟其屬邑也。倚虞山以為城,環(huán)江海以為池,實東吳要害之地。其土膏腴,其田平衍,其物產(chǎn)殷盛,若粳秫、布枲、魚鹽、蔬果,水陸之珍奇,所以供國賦而給民用者,充然有余,而不資外助。 這段話講述的是常熟的東南形勝,故戴逸認為:“姑蘇為南都輔郡,而常熟其屬邑也。倚虞山以為城,環(huán)江海以為池,實東吳要害之地。其土膏腴,其田平衍,其物產(chǎn)殷盛,若粳秫、布枲、魚鹽、蔬果,水陸之珍奇,所以供國賦而給民用者,充然有余,而不資外助。” 經(jīng)濟基礎(chǔ)決定上層建筑,常熟一帶的情形最能印證這句話。因此戴逸先生寫出了如下文字: 這一切催生了一種個性鮮明的文化,并推動這種文化不斷發(fā)展。毫無疑問,文化是常熟的一張閃亮的名片,常熟是鑲嵌于中國文化地圖上的一顆熠熠發(fā)光的明珠。 以錢底巷為代表的崧澤文化遺存,以羅墩為代表的良渚文化遺存,是五千年前常熟受到早期中華文明曙光照耀的實證。而商代末年仲雍的南下與春秋時期言偃的北上更是標志性的事件。它們表明,常熟很早就積極參與到與中原文化的交流和中國文化的塑造中了。從此以后,崇文重教成為歷史上常熟人共同的價值取向。邑人孫原湘《客有問吾邑者書此答之》這樣向外人介紹家鄉(xiāng): 軟紅塵里小蓬萊,畫閣文疏對岸開。 七水流香穿郭過,半山飛緑進城來。 酒多按節(jié)傾家釀,花不論錢遍地栽。 莫笑耕夫多識字,梁時便有讀書臺。 詩中滿滿的自豪,但凡讀過的人都可以感受到。在這個風(fēng)雅之鄉(xiāng),連農(nóng)夫也“多識字”,這樣的整體文化素質(zhì)必然推高精英人物的數(shù)量與質(zhì)量。李杰的序言中說:“自泰伯、子游禮讓風(fēng)行,文學(xué)化洽,而人才匯出。是固江南名區(qū),非特為一郡六邑之冠而已?!倍嗌傥】七M士,多少狀元宰相,幾乎每個常熟人都會津津樂道。尤其令人驚嘆的,是常熟著書立說者之多以及著述之豐富。別的不說,只看《江蘇藝文志》。在江蘇各大市中,蘇州卷最多,有四個分冊,而常熟獨占其中一冊。這就無怪乎明人桑悅要說“吾邑仲雍過化之區(qū),子游所產(chǎn)之地,素為文獻之邦”了。如果說桑悅是常熟人,難免有自炫之嫌,那么,山東人趙執(zhí)信的“常熟為東南名區(qū),文獻之盛,甲于海內(nèi),文人才士,指不勝屈”,應(yīng)該說是代表了公論。 文化流派的出現(xiàn)是一個地區(qū)文化發(fā)達的重要表征。明末清初,常熟涌現(xiàn)出眾多文化藝術(shù)流派,顯示常熟文化進入了鼎盛時期。以嚴澄為代表的虞山琴派,以錢謙益為代表的虞山詩派,以繆希雍為代表的虞山醫(yī)派,以王翚為代表的虞山畫派,以林皋為代表的虞山印派,無不有著廣泛而又深遠的影響。甚至連本來難以成派的藏書,也被認為存在著一個虞山派。這些文化藝術(shù)流派的重要人物,人人都有在各自的領(lǐng)域產(chǎn)生巨大影響的著作。 書光有人寫出來還不夠,因為書難成而易毀,歷史上亡佚之書遠多于傳世之書。幸運的是,常熟恰好是藏書之鄉(xiāng),是舉世公認的私家藏書中心之一。而且,常熟的藏書家們往往注重鄉(xiāng)邦文獻的收藏,在這方面,陳氏稽瑞樓、瞿氏鐵琴銅劍樓、徐氏虹隱樓、丁氏緗素樓堪稱代表。因而,常熟地方文獻傳世之多,世上罕有其匹。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到一九一一年為止,現(xiàn)存常熟地方文獻達兩千種以上。 戴先生在上文中舉出了常熟當?shù)刂牟貢鴺牵以趯嶋H探訪中,當?shù)亓舸嬷两竦牟貢鴺?,遠比這些例舉多數(shù)倍,從這個角度也可印證當?shù)匚娘L(fēng)之盛。該編委會能夠?qū)⑴c常熟有關(guān)的文獻匯為一編,讓更多的人了解到當?shù)啬耸俏墨I之邦,我能為這部大書略效薄力,也是感到榮幸之事。 《跳上詩船到德清》,朱煒選注 浙江工商大學(xué)出版社2020年7月第1版,2020年8月第2次印刷 本書內(nèi)容乃是古代與德清有關(guān)的詩作,朱煒先生對這些詩作進行了系統(tǒng)的編排和解讀,還作了相應(yīng)的串講,故不能僅以“選注”二字涵蓋之。然而他贈我此書時,在微信中說:“選注之書,就不留筆墨了?!憋@現(xiàn)出朱先生的謙遜與謹嚴。 前幾年,我準備再到湖州地區(qū)尋訪,經(jīng)朋友介紹,結(jié)識了湖州文史專家劉正武先生,劉先生開車帶我到莫干山尋訪,在那里認識了莫干山民國圖書館館長朱煒先生。在朱先生的帶領(lǐng)下,我在武康山中找到欲訪之跡。一路上聽朱煒講述著他對詩的摯愛,同時也了解到他有一幫志同道合的朋友,各自搜集當?shù)赜嘘P(guān)的文獻和圖片,只要是發(fā)現(xiàn)對方所需,就會相互間義務(wù)支持,這樣的團體真讓人感覺溫暖。 當我讀到朱煒為本書所寫的自序時,方了解到他的童年就生活在莫干山,小學(xué)畢業(yè)后,他轉(zhuǎn)到縣城武康求學(xué)。某天他無意間看到了張煒和書法家張功華的詩書合璧展,于是特意去拜訪張煒先生。張先生問他“煒”字作何解,朱煒背出了《詩經(jīng)》上的“彤管有煒,說懌女美”,張先生覺得他孺子可教,于是收為關(guān)門弟子。從那時起,他跟著張煒先生學(xué)習(xí)平仄韻腳,多年過去,不改初衷,一直創(chuàng)作不離詩,當年他所的作品還曾獲得杭州高級中學(xué)第三屆櫻花文會徐志摩詩歌獎一等獎。 后來朱煒到杭州讀大學(xué),仍然堅持寫詩,畢業(yè)的那一年,他志愿到杭州蘇東坡紀念館做義務(wù)講解員,就是在這個階段,他給葉嘉瑩先生寫信,還收到了葉先生的秘書可延濤老師的回信,葉先生在信中鼓勵了他,后來他還得到了葉先生的一部簽名本。我見到朱煒時,他給我講述過與葉先生交往的一些細節(jié),我覺得遠比他在序中所寫的要有趣得多。葉先生說過,中國一直有詩教的傳統(tǒng),正是這個概念,讓朱煒完成了本書。 此書中講到了蘇軾來德清游覽半月泉之事,以往我沒有留意到東坡與德清的關(guān)系,故那次也沒向朱煒提及探訪此遺跡。本書中還收有蘇軾與其他人游覽半月泉的題名和拓片,但是朱煒在文中也談到,此乃嘉慶九年徐秉源等人根據(jù)蘇軾等人的手跡??痰?,有人質(zhì)疑過此題款的真?zhèn)?,但朱煒在文中并沒有論及他支持哪種意見,他更多的是疏理東坡與題款人毛滂、維琳等人的關(guān)系。 通過這些疏理可以看到他對武康文獻的熟悉,他還講到了白石道人姜夔之號的來由。原來,在武康的計籌山升元觀舊有白石道人祠,同時在湖州弁山有白石洞天,他的號就是從這里得來的。讀到這段掌故,讓我又有了再游武康之念。 《徐兆瑋雜著七種》,(民國)徐兆瑋撰,蘇醒整理 鳳凰出版社2014年3月第1版第1次印刷 此書為王勉老師所贈“中國近現(xiàn)代稀見史料叢刊”第一輯中的一種,書前有北大中文系潘建國教授所撰《新舊說部兩搜尋》一文,作為代前言。我以往的了解,徐兆瑋當是民國間常熟著名的藏書家,曾前往常熟探看過他的虹隱樓,而潘先生也是常熟人,我本以為他所寫此文會從鄉(xiāng)賢的角度來論述,讀罷方知徐兆瑋對小說的摯愛程度超乎想像,而潘先生的研究領(lǐng)域恰好也是小說史方面,難怪他會寫出這么一篇長文。 潘建國先生這篇代前言首先從明清以降常熟的藏書文化講起,他講到了汲古閣、絳云樓、脈望館、鐵琴銅劍樓等,同時也談及常熟的刻書、藏書,對于一般藏家所輕視的稗官野史也多有留意。然在傳統(tǒng)觀念上,僅從“小說”一名,即可看出傳統(tǒng)士大夫?qū)τ谶@類作品的輕視,但世風(fēng)也會隨著時代而轉(zhuǎn)變:“迨清季,國門開放,西風(fēng)勁吹,梁任公倡導(dǎo)'小說界革命’,應(yīng)者云集,小說遂從不登大雅之'小道’,迅速躍升為'文學(xué)之最上乘’。” 關(guān)于徐兆瑋,潘建國在代前言中講到了他原本是光緒十六年的進士,選庶吉士,授翰林院編修,出身可謂正途,然他卻沒有傳統(tǒng)藏書家對小說的排斥,反而對新舊小說情有獨鐘,徐兆瑋自稱:“喜閱本朝說部書,取其有資掌故也,”為此還輯纂了一部名為《黃車掌錄》的小說資料匯編。 光緒三十三年,徐兆瑋從上海乘輪船到日本,前往東京法政大學(xué)進修法學(xué),法政大學(xué)毗鄰日本著名的神保町古書街,這里可是愛書人的圣地,凡是中國藏書家前往日本,必會到訪此街,大量購買傳統(tǒng)典籍,徐兆瑋也不例外。然而奇怪的是,他在這里大量購買的卻是日本小說,比如《絕島軍艦》《南洋王》《電力艦隊》等,僅從名字上就覺得,這不是傳統(tǒng)的和刻本,應(yīng)該是一些西式平裝書。 徐兆瑋買這些小說,并不是為了充實他的藏書樓,潘先生從他的日記中摘錄大量他閱讀小說的記載,比如光緒三十二年閏四月二十五日:“閱《指環(huán)黨》一卷,《曇花夢》一卷,林紓譯《玉雪留痕》一卷?!倍谶@一個月內(nèi),他每天都在看小說,可惜那時《指環(huán)王》還沒有寫出來,否則必被他收入囊中,寫到日記里。 他曾寫信給鄉(xiāng)友孫雄:“近日濕癬大發(fā),不出門者兩月余矣,日以新出小說雜志為惟一之生命,案頭累累皆是物也。足下當亦閔其志之荒矣?!钡貌蓚€月,竟然以天天讀小說來消永晝,愛小說到這種程度,以我有限的所知,未聞第二位藏書家有如此之酷愛。馬廉的不登大雅之堂也藏有很多小說,但此堂小說本本珍稀,絕不像徐兆瑋這樣大量收藏當代出版物。 徐兆瑋不僅如此,他還租賃小說看。潘建國說,清末民國間,小說租憑業(yè)大盛于上海,朱文炳在《海上竹枝詞》中云:“時新小說價誠昂,數(shù)頁無非幾角洋。幸有貰書新社出,看完照價一分償?!?955年至1956年間,上海市曾對私營書籍攤鋪進行整頓與改造,經(jīng)調(diào)查登記,全市共有書刊租賃業(yè)2357戶,這其中的2253戶乃是出租連環(huán)畫,104戶出租小說。徐兆瑋晚年定居上海,時常去租小說來閱讀。潘先生統(tǒng)計出徐兆瑋租賃的小說多至百十余部,為此徐兆瑋還寫過一首名為《租書》的詩: 租書月費僅千錢,小說虞初日一編。 脂夜人妖空即色,靈山道侶俠疑仙。 文言退舍更通俗,泛覽終朝勝懶眠。 博弈用心宣圣許,蠹魚生活我猶賢。 他在該詩的小注中寫道:“租費三月一元,每元三千,是月僅一千?!蔽椅磽Q算這筆錢究竟多不多,但是作為一位翰林,竟然如此嗜讀新小說,總是讓人有皯詫異,對于這一點,潘先生在代序中明確說,:“徐兆瑋的小說購藏重心,乃在新小說,而非舊小說?!边@難道說明了徐兆瑋的思想是與時俱進的嗎?徐所撰《游戲報館雜詠》中稱: 說部荒唐遣睡魔,《黃車掌錄》恣搜羅。 不談新學(xué)談紅學(xué),誰似蝸廬考索多。 他也說,嗜讀說部書是何等之荒唐,而那個時代人們不是喜歡談?wù)撔聦W(xué),就是喜歡聊《紅樓夢》,他在此詩后的小注讀來讓人發(fā)噱:“都人士喜談《石頭記》,謂之紅學(xué)。新政風(fēng)行,談紅學(xué)者改談經(jīng)濟;康梁事敗,談經(jīng)濟者又改談紅學(xué)。戊戌報章述之,以為笑噱。鄙人著《黃車掌錄》十卷,于紅學(xué)頗多創(chuàng)獲,惜未遇深于此道者一證之?!?/span> 那時的京城人喜歡談《紅樓夢》,而彼時人們已將其稱之為“紅學(xué)”,當新政之后,談紅學(xué)的人又改談經(jīng)濟,他所說的經(jīng)濟相當于后世所說的政治,康梁失敗之后,談經(jīng)濟的這幫人又改回來談紅學(xué),顯然,徐兆瑋的這段論述有嘲諷的口吻,他又接著說,自己所撰的《黃車掌錄》對于紅學(xué)頗有創(chuàng)獲,不知如何理解這個轉(zhuǎn)換。 根據(jù)虹隱樓日記所載,《黃車掌錄》始編于光緒二十五年,到光緒三十四年時,徐兆瑋將該稿謄清一份,交給曹元忠閱正,后來他又繼續(xù)補充此稿,到民國二十六年時,還計劃重新寫定《黃車掌錄》,可惜三年后徐兆瑋病逝于上海,《黃車掌錄》最終未能刊行。他花了這么長的時間來撰寫此稿,最終卻未能出版,個中原因,潘建國認為一是徐兆瑋追求完美,補輯不止,二也有客觀的因素。對于這兩個原因,潘先生在代序中作了詳細的分析。 比如說,徐兆瑋在撰寫該書的過程中,不斷變換撰寫體例,當時譯本小說數(shù)量不斷增加,原本徐兆瑋給每部小說題寫絕句,但因小說太多,他寫不過來,只好更張,那時也有不少人開始研究翻譯小說,這讓徐兆瑋更加努力的增添此書稿的新內(nèi)容,使得該稿始終難以完結(jié)。但即使如此,《黃車掌錄》所記載的小說有一些也是他書未載者。 如何來解讀一位傳統(tǒng)藏書家這樣喜歡新小說呢,潘建國認為,小說對于徐兆瑋來說,是人生愜意生活的一種。潘建國說:“他對于新舊說部的一往深情,對于小說閱讀的如饑似渴,對于稗史研考的堅持不懈,皆罕有出其右者。”徐在日記中自稱:“日惟以小說書報消遣永日,飽食終日,無所用心。”是否他在政局動蕩之時,以此來排解心中之郁悶?zāi)兀康私▏J為:“徐兆瑋的人生卻注定因為小說而改變,因為小說而精彩?!?/span> 徐兆瑋的《黃車掌錄》一稿藏在常熟圖書館,潘先生曾到該館仔細翻閱,而今該館的蘇醒先生將該書稿本整理了出來,同時搜羅了一些徐氏的其他手稿,合印為此書,可謂嘉惠士林。 《會海鴻泥錄》韋力錄 中華書局,2020年12月第一版第一次印刷 因為疫情的影響,這本小書出得很晚,但這也就令李碧玉女史有了更多的校刊時間,使得書中的文字會少一些錯誤。 其實本書的內(nèi)容很簡單,乃是我近幾年參加的一些與書有關(guān)的會議。自參加工作以來,我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參加過無數(shù)個會議,大多數(shù)會議都如過眼云煙,會議一結(jié)束,用不了多久就忘記了。然我覺得與書有關(guān)的會議畢竟不同,一是出于個人的偏愛,二是因為這些會議大多言之有物,有些觀念乃是電光火石般的閃現(xiàn),如果不將它記錄下來,也許一些好的想法就忘記了。 正是出于這樣的想法,我參加一些自認為有價值的會議時,就會帶上相機,以便拍照現(xiàn)場的一些情形,一者可以做配圖用,二來看到圖片后也能回憶起更多的細節(jié)。同時,我也會在現(xiàn)場不停筆地記錄著每位發(fā)言者所講的要點,返回之后,盡快地將記錄復(fù)原成一篇小文。 寫完之時,只是覺得好玩,過后再翻看這些小文,雖然僅僅過了幾年,卻讓自己有一些閑話說玄宗之感。我感覺這些記錄應(yīng)該有一些史料價值,于是把自己的想法講述給俞國林先生聽,他認為就此編一本書也是有意義的事。受其鼓勵,我將其編為此書。當時,我給本書起名為《書山會海》,因為這個詞在近幾十年來受到過無數(shù)次的痛批,起此名乃是以大俗為大雅。但俞先生認為此名不好聽,他給我起的名稱乃是《會海鴻泥錄》,于是我從善如流,故在此感念他的起名之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