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山房訪書故事 民國初年,常熟趙氏舊山樓藏書開始流散,當?shù)匦∈椒恐魅祟欇猃樖穷櫹婧笕?,以近水樓臺的優(yōu)勢收得很多善本古籍。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經(jīng)人介紹,我得識顧氏小主人顧雋雄老先生。他身材不高,年約古稀。最早,我從顧老先生處購買了明嘉靖刊本《阮嗣宗集》、清刁戴高手抄本《牡丹百詠》等書。經(jīng)過多次前往,收得善本古籍甚多,其中佳品,有一部《漢隸分韻》,為項元汴、周春、張燕昌舊藏,并有印記,現(xiàn)藏浙江圖書館。還有一部《說文解字》,是汲古閣刊本,曾經(jīng)毛扆用朱、藍、墨、黃四色筆校正,尾有顧葆龢題跋,現(xiàn)藏南京圖書館。 毛晉、毛扆耽校讎、精小學之風格,有名于時。這本《說文解字》絕大多數(shù)卷尾有毛氏題識,且落款為“省庵”,與《文祿堂訪書記》中著錄的毛扆手校《南部新書》題跋上的具名相合,并可補《藏書紀事詩》記載之缺。第十卷尾頁有“修過再閱”等字,足證其為刻書時一校再校之本。觀其題識,起自甲申(1704)三月,終于乙酉(1705)中秋,即康熙四十四年,時毛扆已經(jīng)六十五歲。據(jù)其所記,毛扆五次編校此書,其精細嚴謹令人敬佩。 顧葆龢極為看重這本書,為之寫了題跋?,F(xiàn)將題跋抄錄于下: 汲古閣大字《說文》,翻北宋本之真跡也。行款體例一循舊式,中有舛謬,經(jīng)毛斧季五次修改,始臻完善。曩洪琴西都轉(zhuǎn)家藏未刑改《說文》,斧季第四次手校樣本,光緒七年刊于淮南書局,承學之士翕然頌美。是書乃斧季第三次覆勘者,觀其逐卷糾正點畫,剔其錯誤,眉端字里朱墨燦然,苦心為此,蓋欲存篆籀之跡,以求形類之原,有功小學家,洵非淺鮮。卷后間附扆藍筆、省庵朱筆各跋,并記年月,慎校讎也。三百年來名人手澤如新,顯顯在目。得此以志翰墨奇緣,豈獨書林中之鴻寶哉。戊午春三月,海虞顧葆龢重裝后三日識。 此天地間驚人秘籍。余搜羅卅載,庋藏五萬卷,難得此寶貴奇書,凈幾焚香,略一展玩,不覺喜極生慨??孕梁兒螅炀V爆裂,古籍淪亡,問所謂北宋本何來?斧季真跡安在?求之海內(nèi)外諸藏家,未必能四美具而難并(前跋云斧季有五次校本),則是書之獨絕。惟愿流傳久遠,永無水火蠹食之災,庶耿耿此心不負保存之始念云。清和月廿有四日,瀾蟄再記于藕香簃。 題跋中的斧季就是毛扆,其字斧季。 還有一冊是明代嘉靖年間無錫秦氏繡石書堂白棉紙藍格抄本的《天潢玉牒》和《周顛仙傳》,合訂一冊。尾有題識,歷經(jīng)錢謙益、錢曾、趙宗建遞藏,今藏南京圖書館。除此以外,又收得部分明刊詩文集,大部分提供給了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收藏,可稱物得其所。 《天潢玉牒》 明抄本 南京圖書館藏 1965年,我到常熟去訪書,在拜訪小石山房顧老先生時,他向我出示了一部《牧齋有學集箋注》。全書八冊,是述古堂主人錢曾所著稿本,印的黑格上,有述古堂藏書的款識。 這確是一部堪稱稀世之珍的寶物,但由于當時“反對厚古薄今”的聲浪越來越高,我不敢做主把它收下,回來以后向新華書店經(jīng)理室做了匯報。 哪知書店領(lǐng)導已把古書當作毒草,不敢收購。我出于本心,希望把民間的好書收購下來,提供給公藏機構(gòu)保藏,讓它物得其所,因此就寫信與南京圖書館聯(lián)系。 最初他們回信要求提供樣本看一看,因此我就前往常熟,與顧老先生商量:能否給我首冊,等他們看后再定。我們把收購價格也商量好了,是人民幣四百元。以為勝利在望,哪知事與愿違。樣本寄到南京圖書館以后,沒隔幾天,他們就把這樣本寄回來了,理由也是領(lǐng)導不批經(jīng)費。這時我已心灰意冷,愛莫能助了,就把這樣本寄回顧家。 不久后,書店領(lǐng)導把我調(diào)往新舊書門市部。1966年5月,我和宋懷壽同志同往南京參加省新華書店組織的全省圖書審查小組,但由于運動的深入,半途而廢。后來我下放蘇北,1978年才從下放地回到蘇州。領(lǐng)導上任,安排我繼續(xù)做古籍的收購和供應工作。 我再到顧家訪書時,顧老先生已經(jīng)去世。他兒子接待我。我問及此書,聽到的答復是:“'文革’高潮時,我們擔心抄家,就把這書當作柴火,燒了幾壺開水就沒了?!?/span> 我心酸得啞口無言。至今想來,仍感覺心里難過。這是我訪書生涯中遇到的最痛的事,希望今后永遠不再發(fā)生這樣的傷心事。 與眾不同的藏書家劉海如 常熟劉海如先生是民國年間的一位藏書家。他一直從事錢莊工作,頗有積蓄。別人家有了錢都買田買地,他卻把錢用于買書收藏。但他的宗旨與別的藏書家完全不同:別的藏書家以收藏宋、元、明或清初精刻罕見本為主,他卻不講版本,只要書價便宜就收,多收幾部也無妨。書店主人就將賣不出去的書送給他,所以他家絕無古、秘、珍、絕的書,只有普通的《十三經(jīng)》《二十四史》之類,且零種很多。 我與他家人相識是在公私合營以后。那時劉老先生已經(jīng)故世,家里有他的兒子、兒媳和他們的四五個子女。他家的藏書樓蠻大的,我去的時候,這房子已經(jīng)收歸公有。他家只有第三進住宅,第一、二進都住了其他居民。據(jù)我所知,只有劉海如兒子一個人工作拿工資,要養(yǎng)這四五個人是很困難的,可能就是出于經(jīng)濟上的原因,劉家開始出讓藏書。 劉海如家最多的書是局刻本。所謂局刻,指的是官書局刻印的書籍。清末平定太平天國運動以后,曾國藩就提出來辦官書局。同治三年(1864),曾國藩在南京創(chuàng)辦金陵書局,后各地效仿,省內(nèi)建成了蘇州江蘇書局、揚州淮南書局,省外則有杭州浙江書局、武昌崇文書局,這五個書局亦分別被稱為金陵官書局、江蘇官書局、淮南官書局、浙江官書局、湖北官書局。李鴻章當時是江蘇巡撫,江蘇官書局就設在蘇州燕家巷——位置在滄浪亭附近,從十全街進去的一條巷子,這個地方大概就在今天的100醫(yī)院旁邊,靠近可園。這五個局有一項合作的工程,即合刻《二十四史》。浙江官書局刻了《宋史》《舊唐書》《新唐書》三史;江蘇官書局刻了《遼史》《金史》《元史》;淮南官書局刻得最少,刻了一種《隋書》;金陵官書局刻了十四種;湖北官書局刻了《明史》,世稱“五局合刊本”。以我經(jīng)手的官書局書籍來看,大概要算浙江官書局刻得最好,因為浙江學術(shù)氛圍濃,有學問家精校。湖北官書局刻的字筆畫太粗了,看上去黑乎乎的一片,不怎么好。金陵官書局、江蘇官書局所刻都還不錯,用的都是宋體字,江蘇官書局的負責人也都是大學問家。民國成立后,江蘇官書局的書版都歸到了江蘇省立第二圖書館(即后來的蘇州圖書館),是由曹允源等人辦理的接收手續(xù)。 文學山房在民國時期也賣過官書局的書,都是別人送來店里委托賣的。局刻本的校對都很認真,質(zhì)量高,因為都是賣給讀書人的,價格比較便宜。劉海如先生主要的藏書就是這種類型的,市面上見得很多的,他也不管內(nèi)容。我想,可能是劉海如考慮到自己有好幾個孫子,可以分給各個小孩,所以買書不怕重復。 第一次選購,我在其中挑選了一些如局刻的《通鑒紀事本末長編》等實用書。此后常常拜訪,每隔三四個月去一次,每次買的書都要包三四個大包,直到“文革”時停止。 小藏書家沈傳甲先生 在常熟的舊書行業(yè)中,出現(xiàn)過一位自學成才的沈傳甲先生。之所以說他自學成才,是因為沈傳甲沒有念過大學,他以前的經(jīng)歷我其實也不是很清楚。 他和我結(jié)識是在新中國成立前。因為他父親是一位中醫(yī),所以他家里藏有一些版本較好的中醫(yī)書。相識以后,沈傳甲先生邀我到他家里去看書。他家在方塔附近的引線街上,家里有妻子和兩個女兒。我看過沈家的書,發(fā)覺沈家所藏雖不是經(jīng)史著作,但確實有很多傳世不多的中醫(yī)書,所以第一次就買了一批。后來彼此熟悉了,他經(jīng)常為我介紹別的藏書人家,發(fā)現(xiàn)好書就會來信告訴我。 他還給我看過一幅畫,相當珍貴。是什么畫呢?在蘇州講起來,也是有歷史淵源的:鎮(zhèn)壓太平天國運動后,李鴻章在忠王府開了一個慶功會,這幅畫就描繪了慶功會的情況。我記得畫上李鴻章坐在中間,穿著黃馬褂。沈傳甲把畫藏在家里,一日聊得開心,便拿出來給我看。我想,這是蘇州地方文獻啊,便請他賣給書店。只是無論如何勸說,他都不肯出讓。 公私合營時期,沈先生在常熟古舊書店工作。我下放回來再去找他時,他被安排在常熟文管會工作,后從文管會退休。 沈先生介紹給我數(shù)量最多、版本最好的是曹大鐵先生存放在常熟的部分藏書。因為有一段時間曹先生身在外地,家里人沒有經(jīng)濟收入,便賣掉部分藏書作為生活之用,其中有宋末元初刊本《周易象義》。 我把這個藏書家也提一提,不然就埋沒掉了。 本文原刊載于江澄波口述 韋力 張穎整理《書船長載江南月:文學山房江澄波口述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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