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回到老家、再次站在昔日生活的屋子跟前時是我離開家鄉(xiāng)的多年以后。

回來后，我住在二叔家。在這兒，哪些曾經(jīng)幾乎布滿整個村子的“伏氏”親戚們，都已經(jīng)搬離，去了千里萬里之外的川區(qū)謀求更好的生活，二叔卻依然堅守在這里。這讓我有些敬佩。

午后，小弟說要去老屋找點東西，問我愿不愿意同去。我是很愿意的。一直以來，我有多想回老屋看看，那里有我生活過的點點滴滴，有我懷戀的童年過往。

一路走來，我的內(nèi)心有些激動、有些忐忑、有些沉重。急切地想見到老房子，又擔心見到后的情景會令自己生出一些悲涼的情愫來。

場院前的那段小路已是草木深深，踏進去，雜草齊腰，有一些匍匐在地上的蔓草竟纏住了我的腳，好像在責怪我的闖入。它們當然不知道我曾是這里的主人。這條路完全沒有了昔日的樣子。而小時候，這條路是多么地平整干凈，它一次次地見證了我們的出出進進和迎來送往。院子里也是長滿了各種草，深深淺淺，有些不知是何年月敗落的草葉，萎落在地上，像一段沒有生機的枯黃歲月。更多的草則是兀自地瘋長著，無所顧忌，無所憂慮，幾近覆蓋了整個院子。曾經(jīng)種過花的地方，竟有幾朵小碎花也在無憂慮地搖擺著，獨自裝扮著這院子、裝扮著漸行漸遠的悠悠年歲，哪怕是無人問詢、無人侍弄，更無人欣賞。屋后奶奶栽種的幾棵櫻桃上面，也零星點綴著些許小花。

“庭樹不知人去盡，春來還發(fā)舊時花?！辈恢谖覀儼嶙咧螅@些花獨自開了多少年，又獨自謝了多少歲。

院子的東南角是兩三棵杏樹，樹上的花兒也是稀稀落落。我依稀記得這些杏樹結出的杏子特別好吃，那種杏子青澀時的酸和成熟后的甜，陪伴了我整個的年少時光。到現(xiàn)在想起來，也都忍不住要流口水。小弟告訴我在我們搬離的這些年，經(jīng)常會有小孩子來偷摘杏子。我順著杏樹看去，看到昔日高大的院墻如今有些破落，高高矮矮，參差不一，那些倒塌的墻體不知是被幾個小伙合力推倒的。我記得我們還是很小的時候，也喜歡偷摘別人家的杏子、李子，總覺得別人家的東西就是比自家的可口好吃，那時候，我們同年齡的小孩兒很多，常常是三五成群地去下莊“光顧”別人家的杏子。而此時對我們最大的障礙就是橫亙在眼前的那一堵土墻。有時是選一個體重輕的人站在另一個長得比較結實的人的肩上，其他的人攙扶著，我們合力慢慢地將那人送到墻頭，站在墻頭就可以夠得到那枝頭的果實；有時碰到一些“搖搖欲墜”的墻，大伙兒則合伙將妨礙人的那部分推到……小時候因為這些事沒少挨過打罵，卻也是不長記性?？粗切﹤€斷墻，看著那些個不諳世事、不解鄉(xiāng)情的杏樹，我竟不由地生出些許的蒼涼感來。

隨后，我打算去房子里面看看，但幾間房子都是被鎖上的，我們沒有鑰匙，進不去。透過玻璃窗，我看到里面的一些東西物件還像我們搬離時的那樣擺放著，有幾個瓶瓶罐罐在地上斜躺著，那是當時走得著急，沒來得及放好。所有留下來的東西，都落滿了塵埃。舊灰新塵，一年年，一歲歲，層層覆層層，它們昔日的光澤連同故事一并被掩埋在了歲月的塵埃之下。似乎連回憶都落滿流年的塵，不忍撫拭不忍說。房頂上塌陷了幾處，那些昔日“精神抖擻”的椽梁也是斷的斷、折的折，一個燕子窩從原先的一根椽上掉了出來，靜靜地躺在門前的臺子上。燕兒們也早已搬家筑了新巢。昔日粉刷得雪白的墻面，幾經(jīng)風吹雨打，到如今斑斑點點全是泥水的印跡。無人修葺。

主人搬走了，帶走了這里的生機與靈氣，再新的房子也終歸是舊了。最后留在這里的只有這破敗不堪的院落和斑斑駁駁的回憶，在日月的更替中影影綽綽。

看著眼前這破敗的老屋，我的腦海中總是不自覺地浮現(xiàn)出以前的生活場景：奶奶拌好了一大盆菜，放在炕桌上，我們幾個爭著搶著吃，湯漬濺了滿身，奶奶一邊“教訓”我們要謙讓、不要搶，一邊笑瞇瞇地替我們拭去臉頰上、衣領上的湯水；閑暇的時候，爺爺總是喜歡叫我們跟他一起下象棋，弟弟們在不斷與爺爺?shù)那写柚?，棋藝上進步了不少，爺爺總是不失時機地夸一夸那個孫兒的腦瓜靈、棋藝好，然后瞇縫著眼、捋著胡須，淡定從容地帶領著我們在“戰(zhàn)場”上“廝殺”；杏樹下那一片片的陰涼，是農(nóng)忙時一家人休憩的好地方，拉麥子、碾場時太熱、太累的時候，大家總是在這兒休息，口中交談著今年的收成如何如何；還有這屋前屋后、角角落落，是我和弟弟妹妹們“捉迷藏”時藏身的好地方，本來是藏在草窯里的，發(fā)現(xiàn)找的人靠近，“嗖——”，又箭一般地奔向別處，沒想到，就在這“挪窩”的瞬間，自己不幸被發(fā)現(xiàn)，輸了這場游戲……太多太多美好的往事。而如今，眼前只是一派蕭索。這里早已搬空，爺爺也長眠于地下；而在遠方生活的我們，也是不停奔波，聚少離多。淚花不知何時已在眼中打轉，我轉過身去，悄悄揩拭掉，不讓小弟看見。他還小，對這人生的離別傷情還不太懂！

我怕自己呆下去會更加心里難受，會忍不住淚流滿面，于是催促小弟趕緊離開。可還是一步三回頭。我知道，我留戀的是老屋，更是那回不去的童年少年時光，是那段無憂慮的青蔥歲月，以及，那時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