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節(jié)快到了,我提前回趟老家,主要是想念老屋那棵杏樹,惦記著一樹絢爛芬芳的杏花,怕回來晚了辜負了杏樹一春的盛意。 途中便已感受到了春陽的熱情,她似乎覺得在冬天虧欠了大地,現(xiàn)在努力地將金色的光全部傾瀉下來,楊柳已染綠了路的兩旁,小草已收復了失地,遠處的山坡上那些開花的杏樹吸引了不少游人,孩子們在追逐著蜂蝶。去年冬天雨水大,老屋那杏樹應該開得很旺盛吧。 “二哥回來了”,我剛停下車,弟弟已在門口等候,弟弟的客氣,倒讓我有了做客的陌生感,心中一陣酸楚。父母走了多年,老屋還在,其他的物件已基本沒有了,唯一能找到父母影子的是院子里這棵杏樹。 還未走進院子,便早已看到了樹頂滿滿的花,如少女披上了白里透紅的紗,我聞到了那熟悉的清香,腳步不自覺地加快了。 這棵杏樹是娘在二十多年前栽的,小杏樹只有半米高,看起來非常瘦弱。娘說這小樹就像小時候的我。我上面有大哥,相差一歲多,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娘吃不飽飯,我就吃不上奶。 娘年輕的時候整日參加生產(chǎn)隊的集體勞動,隊里出工是沒有個準點的,隊長吃完了飯就在大街上扯著地瓜嗓子吆喝著上坡,一聲高過一聲,令你不得不放下飯碗或是手里的活兒。娘做完飯還得伺候我和弟弟妹妹吃,自己沒扒拉上幾口,很多時候娘是空著肚子上坡的。娘是婦女組長,干活要強,總是干在別人前邊。娘經(jīng)常累得腰酸背痛,而生產(chǎn)隊里分糧食很少,甚至將麥根草都折算成糧食,口糧根本不夠吃,每到清明前后這個青黃不接的時候,娘就做飯犯難。為了給我們留一口細糧,娘就頓頓吃野菜餅子,野菜沒得挖就采榆樹、槐樹的嫩葉。有時候連這樣的飯菜也吃不飽,所以得了胃病,是餓出來的。 娘的奶水不足,我的身體發(fā)育自然跟不上別人家的同齡孩子,娘說我三歲時走路還晃來晃去,走不踏實。我對這棵小杏樹有了感情,把它當成童年的我。 栽這棵小杏樹的時候,我參加工作了。娘疼這棵小杏樹就像侍候小時候的我,娘怕這小杏樹被雞刨狗挖,就用枝條轉圈做了一個柵欄,并用土做成一個小灣,為的是能兜住水。時不時地往里丟點肥,澆點水,小樹長得很旺,只一年就長成一人多高了。我每到春天杏樹開花的時候都要回家,我問娘小杏樹怎么沒開花。娘笑著說,傻孩子,桃三杏四梨五年,要開花結果得再等上幾年。不能一口吃成個胖子,你長這么大不是得二十多年嘛。是呀,我懂了,我只是個想看花的人,只是在靜待花開,卻忽略了期間的勞作。我能長大成人,哪一天能缺少了母愛的關懷! 娘要栽這棵杏樹是源于一個承諾。小時候住的那個老屋院子本來就有一棵巨大的老杏樹,具體哪年栽種的不清楚,五十多歲的奶奶也不知道。杏樹很高,老屋很小,杏樹將老屋攬在了懷中,如同娘懷抱著我一樣。 那個年代的冬天真叫寒冷,經(jīng)常下雪,灰蒙蒙的天像是一個巨大的籮,娘說王母娘娘在天上籮面,先籮出來的是細面,之后就是二麩面、三麩面,像鵝毛一樣紛紛揚揚。雪下大了,天井里厚厚的來不及等到雪停,我借口去茅房想溜出去玩雪。敞開當門,大杏樹讓我感到驚奇,它的枝條像頑皮孩子的手,捉住了很多雪花,搓成白紗巾披在身上,變成一棵巨大的晶瑩剔透的珊瑚樹。 風門被積雪門擋住了,我去求助娘,她便找一個掏灰耙,將胳膊伸過風門頂,努力地將積雪扒拉到一邊去,推開風門,找到那把磨去一半的破鐵锨,趕出一條狹窄的小路。娘將雪放在老杏樹底下,說是給杏樹多蓋幾層厚被子,來年肯定能多開花。我順著娘趕出的小路,像一只小雞歪歪斜斜地跑出大門。雪更大了,別走遠,早回來,娘的提醒聲落在我身后剛踩出的那兩行腳印里。 一到春天,特別是晌天時太陽暖和起來,老杏樹上的雪開始慢慢融化,露出了斑斑駁駁的黑褐色枝干,如我磨破了的棉衣,樹似乎感到有些透風,不舍得雪化掉。晚上那滴答下來的雪水便牢牢凝在樹枝上,形成了一排長長的尖尖的匕首一樣的錐子,嚇得太陽第二天早晨很久不敢抬頭。而我們則特別喜歡這些凝固錐,用桿子將它們敲下來,拿在手上當玩具,渴了就“咔嚓”一聲咬下一塊,含在嘴里。 “杏花茅屋向陽居”,院子里的老杏樹有著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老屋擋風,樹根喝足了雪水,娘掃天井時將雞糞埋在樹底下,老杏樹似乎有靈性懂得感恩,每年早早地將花兒綻放,在粉色花雨中結下了滿樹的杏子。 杏子還沒有核我就開始爬上樹偷吃,常常酸倒牙不敢吃飯。天熱的時候我突發(fā)奇想將幾塊木板拿到樹上,做成一個小床,悠哉悠哉地躺在綠葉中間。吃飯時娘在地上卻找不到我,便大聲喊著我的名字。我像小貓一樣哧溜一下子滑下來,往往會嚇娘一跳。 娘最害怕的一次是我從樹上掉下來,那天杏子已經(jīng)熟透了,滿樹的綠鑲嵌著金黃的星星,我爬上去,躺在樹上“小床”上品嘗那甘甜的杏子,有一塊板子突然滑落,我從樹上掉下來,跌得我眼冒金星,一時失語,娘抱起我哭花了臉。幸虧天井是土的,要不我的小命難保。從那時起老杏樹的厄運來了,爹要翻蓋老屋,加高加寬。新屋不允許老杏樹存在,我留戀這老杏樹,扯著爹的衣服哭著再三央求,娘答應蓋起新屋給我新栽一棵。爹砍掉了所有的枝條兒,最后用鋸將主干也伐掉了,那幾天我瞅著天井那深深的樹坑偷偷地流淚。 新屋蓋起來了,換上了玻璃窗。我出去上學了,之后參加了工作,栽杏樹這事就撂下了。有一次回家過年,跟娘一起做飯聊天又說到了老杏樹,娘流了淚,看來娘也是思念那樹的,娘仍記得欠我一個承諾,說過幾天打撈著要一棵杏樹,還栽到原來的位置。我笑著說現(xiàn)在已是大人,就不用栽了。娘不同意,堅持要栽,還說“有杏不須梅”,讓我自由戀愛,盼我畢業(yè)后早早成家。 那年春天娘果然履行了承諾,栽了一棵小杏樹。那年還真應驗娘的話,我戀愛了,有了自己的小家。 有娘的百般呵護,小杏樹長得很快。第四年如指頭粗細的枝條都開滿了花,花朵很大,還有淡淡清香。娘說和老杏樹一樣的品種,是臻杏子,個大又甜。說這話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娘又蒼老了許多,按說五十五歲并不大,可沉重的農(nóng)活將娘的背壓駝了,本就瘦弱的娘臉色有些發(fā)黃,眼睛里有些許渾濁。我決定讓你給我看一段時間的孩子,以便讓她休養(yǎng)一下,娘明白我的用意,答應了,爹也同意。娘收拾起一個小包袱,坐上了我的自行車,我蹬起車似乎感受不到娘的重量。 娘看著孫女很輕松,甚至覺得閑著不好受,就在我們下班前就做好了飯菜,有時還洗一些孫女的衣物,我不同意娘這樣做,不想讓勞累了多半輩子的娘給我們當保姆,我總是把好洗的衣服提前洗了。等到孫女睡了,娘便覺得無聊,就到學校菜園里給我們刨地,種上各類蔬菜,說是求地不求人,種上了就能收獲,既省錢又吃得方便。 娘喜歡看電視,老屋沒有電視機。晚上我就讓娘挑喜歡的看,娘特知足,說是不放牛不種地很悠閑,好像過上了城里人的生活,她白了胖了,眼角的皺紋似乎少了一些。 娘是個心事很重的人,她還記掛那棵杏樹是否澆水,杏子是否能坐得住,牽掛著坡里的莊稼是否長出了雜草,惦記著我爹能否吃飽飯,最惦記的是我弟妹是不是該到預產(chǎn)期了。我知道娘是想家了,妻子便給娘新買了一身衣服,我偷偷地買了一根大火腿,還將二十元錢掖到娘的包袱里?;丶业穆飞夏镎f跟兒子沾了光,她在我家享福了。我說等杏黃時節(jié)收完小麥再接娘來住上一段時間,娘爽快地答應了。 娘回到家再也沒有空閑,既要照看弟弟的孩子,又要放牛,幫爹搭理莊稼,就像老牛拉上了套。那年麥黃時,杏子也黃了,我想回家接娘到我家再住幾天,沒想到娘病倒莊稼地里,穿著干活的衣服被拉去了醫(yī)院,醫(yī)生說胃癌晚期,送來的太晚了,娘當天就走了,穿著一雙帶著泥巴的舊鞋。娘走的時候說她兌現(xiàn)了承諾,過幾天杏子就熟了,可是她吃不上了,希望我每年杏花開的時候回老家看看。我點了點頭,任憑淚流,娘啊,我這次是想接娘去住的,你答應過我,現(xiàn)在走了又欠我一個承諾,不,是我欠娘一個承諾,我沒有盡到兒子的義務,沒有扛起那本來屬于我的重擔。 今年的花開得特別旺盛,滿樹的花合成一個巨大的白色花朵,微風吹過,又像一朵白云在院子蕩來蕩去,我又看到了娘那張慈祥的笑臉。 文/王玉來 簡介:筆名山泉,青西新區(qū)鐵山街辦人。家在黃島.王臺文學社社長,青島作家協(xié)會會員。堅定于杏壇,寄情于山水,仰慕山的高度,羨慕海的深度,以書為友,筆耕為樂,靜心找尋生活中的美和快樂。 主播/李珊 簡介:家在黃島.上泉朗誦社會員。畢業(yè)于青島大學。小學音樂教師。工作十多年來多次被評為優(yōu)秀教師,教學能手,優(yōu)秀少先隊輔導員。多次出示萊西市級公開課優(yōu)質課。擅長朗誦和播音主持。 攝影/張玉軍 簡介:家在黃島.小城攝影俱樂部常務副主席。青島攝影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音樂文學學會會員。愛文學,愛攝影,愛旅游。攝影和文字作品,散見于《青島日報》《山東法制報》《散文百家》等。 本期參與編輯 主編:靜 秋 排版:靜 秋 校稿:尹 蕓 音頻:李 珊 復審:王禮明 發(fā)布:尹 蕓 “家在黃島”主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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