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三月的鳥語，清脆著耳膜。季節(jié)萌發(fā)的色澤語匯，在風(fēng)中傳遞。身體在信息風(fēng)的撫摸中打著噴嚏，味蕾蘇醒中的我，很自然地打開遠(yuǎn)古氣息，與四千多年來思想不斷碰撞的《詩經(jīng)》晨讀起來：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 關(guān)關(guān)和鳴的雎鳩，  相伴在河中的小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那美麗賢淑的女子，是君子的好配偶。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 參差不齊的荇菜，  從左到右去撈它。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那美麗賢淑的女子，醒來睡去都想追求她。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追求卻沒法得到，  白天黑夜便總思念她。

悠哉悠哉，輾轉(zhuǎn)反側(cè)。 長長的思念喲，    叫人翻來覆去難睡下。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 參差不齊的荇菜，  從左到右去采它。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那美麗賢淑的女子，奏起琴瑟來親近她。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 參差不齊的荇菜，  從左到右去拔它。

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那美麗賢淑的女子，敲起鐘鼓來取悅她。

江風(fēng)裹著空氣里的春息，伴我一句一句的讀。詩句在唇齒間抑揚頓挫的起伏，口齒間就不知不覺地粘有了清香。驚愕，四千多年前的古詩句，到今天還有如此的傳導(dǎo)與感染力。我特別從上善之中停頓下來，感覺著生活之氣與書香之氣的相應(yīng)滲透又互相纏繞。讓《詩經(jīng)》里滲透過來的古老的春光與今天的春息光合作用著。然后，我在春蘊復(fù)合之味中，一邊深呼吸一邊感覺著春味與春象。

心氣與書里文字?jǐn)y帶的遠(yuǎn)古信息，“當(dāng)春乃發(fā)生”地在聲韻之中聯(lián)動起來。目光總是順著文字的情緒流動，手指在風(fēng)動中，隨古語聲浪與江浪之聲，一波一頁地在書上翻動著。思想水聲拍岸，從生活水里長出的《詩經(jīng)》，隨波逐流地將第三篇《卷耳》的題目再次推上我的眼球：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 采呀采呀采卷耳，半天不滿一小筐。

嗟我懷人，置彼周行。 我啊想念心上人，菜筐棄在大路旁。

詩與生活的光合作用，化合出我朗朗的笑聲。時節(jié)與遠(yuǎn)聲，共同激活了我。身體在平平仄仄的味蕾覺醒中，自然品咂出野菜之香。詩中滋味與野菜之象形，又深入地誘發(fā)著血液里流動的聲音。

隨著閱讀的深入，漸漸濃烈起來的野菜的味道與身體里的記憶，被詩句刺激的興奮起來。原來，身處江南的我，每到三月就能從風(fēng)中嗅到野草、野花與野菜之味，這一切都來自先人的遺傳，與一本《詩經(jīng)》有關(guān)。四千年前，我們的先人就開始品嘗野菜（沒有文字記載的時間，會更加遙遠(yuǎn)）每到春風(fēng)發(fā)出唏噓細(xì)微的信息，身體就能從空氣中感受呼應(yīng)到野菜之味，身體的血液，就在一次次細(xì)微聲音的呼喚中蘇醒。

接地氣又來自于生活泥土的詩經(jīng)，打開了我思維綠色的通道，使我不僅僅從詩歌的緯度，還從生活的角度與哲學(xué)的高度，看到了詩歌深處的美景。那些吃著野生動植物與野菜的先人們，口氣中反復(fù)咀嚼出的詩歌之中，當(dāng)然就生出了心香與野菜的清香之氣。

身體里野菜化合出的記憶，隨風(fēng)而發(fā)又搖晃著，我的意識在詩經(jīng)文字之光與自然之光中飄移。窗外長江邊，野草與野菜正在從土地里生長并積聚著春味，等待新雨后的風(fēng)，郵寄出新生活長出的美滋味。而窗內(nèi)的我，手如在田埂邊，溝渠、水溪旁采野菜般的翻書忙碌起來。

詩經(jīng)里飄出的野菜香味，將我吸附在清香的詩歌土地上。無拘無束生長在生活的犄角旮旯，色、香、味鮮亮著中國人四千年眼球與味蕾的《詩經(jīng)》，從詩句里不斷冒出美聲與美味。我一邊翻書，一邊在變色咂味中數(shù)著：荇菜、卷耳、芣苢、蕨、薇、蘋、藻、苓、荑、唐、芄蘭、諼草、蓷、荼、薺、莫、苦、葑、苕、苴、蘋、芑、蓫、葍、堇等等。野菜從《風(fēng)》《雅》《頌》的泥土情懷里，隔著四千年的時光，向我吐著高悠的芳香。詩經(jīng)與野菜還津津有味地纏綿著我遠(yuǎn)望中咀嚼的時光。

身體與遠(yuǎn)古生態(tài)的對話，使我自然而然向江邊野菜飄香的地方望去。長江大堤上一年一年穿越地皮，穿越季節(jié)生長的各種野菜，并沒有隨時光的流失而流失，而是從陌生中蔓延滋生著一種碧綠的希望。此時，我的手正將《詩經(jīng)》翻到國風(fēng)·周南·芣苢，洋溢濃郁的南國風(fēng)味又有生活氣息的民歌，抑揚頓挫起來：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呀采呀采車前子，采呀采呀采起來。

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呀采呀采車前子，采呀采呀采得來。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呀采呀采車前子。一片一片摘下來。

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呀采呀采車前子，一把一把捋下來。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呀采呀采車前子，提起表襟兜起來。

采采芣苢，薄言襭之。采呀采呀采車前子，掖起衣襟兜回來。

這些從先人的身體與甲骨絹帛上，滲透到我們今天日子里野菜味的詩歌，使思想漂浮在今古之間的我口咂不絕。這些浸染了先人氣息，又浸潤了歷史文化的野菜，在詩經(jīng)里不僅僅是一種飽腹，更是一種精神的寄托。眼神走在這般震古爍今的詩態(tài)的存在里，動感美的意韻，讓生態(tài)里的野菜，也盈盈從夢幻的土地上，閃爍出一種人性與自然的美感。再看正翻到的采薇一詩，不就在這以一唱三嘆的復(fù)沓形式，反復(fù)吟詠，突出“出戍之時菜微以食，而念歸期之遠(yuǎn)”的意思嗎？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豆苗采了又采，薇菜剛剛冒出地面。

日歸日歸，歲亦莫止。  說回家了回家了，但已到了年末仍不能實現(xiàn)。

靡室靡家，獫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   沒有妻室沒有家，都為了和獫狁打仗。

日歸日歸，心亦憂止。  沒有時間安居休息，都是為了和獫狁打仗。

憂心烈烈，載饑載渴。 豆苗采了又采，薇菜柔嫩的樣子。

我戌未定，靡使歸聘。 說回家了回家了，心中是多么憂悶。

采薇采薇，薇亦剛止。 憂心如焚，饑渴交加實在難忍。

日歸日歸，歲亦陽止。 駐防的地點不能固定，無法使人帶信回家。

《詩經(jīng)》中那些忽明忽暗，生長在各種群落土地的野菜，同樣也伴生著情感。長在春季江畔濕潤沙土地上的蘩，就以它特殊的清香，吸引著我閱讀的味蕾。

于以采蘩，于沼于沚。   什么地方采白蘩，沼澤旁邊沙洲上。

于以用之，公侯之事。  采來白蘩做何用？公侯之家祭祀用。

于以采蘩，于澗之中。  什么地方采白蘩，采來白蘩溪中洗。

于以用之，公候之宮。  采來白蘩做何用？公侯之宮祭祀用。

被之僮僮，夙夜在公。  差來專為采白蘩，沒日沒夜為公侯。

被之祁祁，薄言還歸。  差來采蘩人數(shù)多，不要輕言回家去。

我如詩經(jīng)里的人們一樣，在那遙遠(yuǎn)的土地里采摘著不同色澤的野菜。沒有想到，宛如天上繁星，就散布在早春田邊溪頭，江堤之上精致而典雅的白色花朵，也是我的最愛的薺菜，也開放在《詩經(jīng)》里。蕨菜、忘憂草、葛等等這些野菜，都或高或低地生長在《詩經(jīng)》之中。也怪不得《詩經(jīng)》聞起來清香，嗅起來都能使舌尖味蕾生風(fēng)，唇齒溢香。隨《詩經(jīng)》“饑者歌其食”的平仄之聲走著，野菜一頁頁的飄香，我閱讀的味蕾也鮮亮生津起來。再有《詩經(jīng)》《魯頌·泮水》中的芹，水芹?！八紭枫〔善淝?。”；《小雅·杕杜》中的杞，枸杞?！摆毂吮鄙?，言采其杞?！?；這里說的不是枸杞子，而是枸杞尖，即枸杞的嫩芽。一般在清明前后采摘食用，再長大就苦了?！吨苣稀h廣》中的蔞，蔞蒿。“翹翹錯薪，言刈其蔞?！钡鹊?。這些野菜氣味清香，口感也更濃郁。

感謝春秋期間的詩人，沒有將生活里的野菜埋沒在冷冷的溝渠里，而是將在水中忘情的搖曳，光滑如絲，透明如夢的野菜，呈現(xiàn)在富含深情的人們面前。挽一輪明月，攜一縷清風(fēng)，清雅，瀟灑地從生活的土壤，擷取春天里的物色，讓超然物外的這些美味，先承受生命之輕重，然后穿越時空，向我們的味蕾飄來。

《詩經(jīng)》里有記載的野菜還很多，我不才，只能將季節(jié)與詩經(jīng)的饋贈，溫暖成一味春光。只是采摘一些，讓朋友們嘗個鮮，不能使你的味蕾開花。留下一些讓朋友們自己一邊采一邊品味吧！《詩經(jīng)》的土地，不僅僅生長著中國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它還生長民俗、民風(fēng)與飲食文化，也是諸文化活水的源頭。包括今天人們思想風(fēng)動的習(xí)慣，詩歌次序的演變，寓情于景，明快而又含蓄的述說，《詩經(jīng)》里還有采桑、摘菜、釀酒、砍柴等等。也可以說，《詩經(jīng)》是我們中華文化的寶庫，總集里還有許多等待開發(fā)的寶藏，等著你來發(fā)現(xiàn)與開發(fā)。

絲路

新

散

文

高端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