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年我出版了《江曉原科幻電影指南》,對這樣高調的書名有點不太自信,我的學生穆蘊秋博士安慰我說:這有什么?阿西莫夫寫過《阿西莫夫科學指南》《阿西莫夫圣經(jīng)指南》和《阿西莫夫莎士比亞指南》呢。其實《阿西莫夫科學指南》我40年前就讀過,那時我在南京大學天文系天體物理專業(yè)念本科,不過我讀的是科學出版社1977年的四冊平裝版,每冊各有書名,副標題則是《自然科學基礎知識》第一、二、三、四冊。 今年是艾薩克·阿西莫夫(IsaacAsimov)誕辰100周年。我算不上“阿迷”,但讀過他的不少作品,對他在科幻、科普兩界的段位,都還有些領略。因為在中國“阿迷”不少,其中幾位高段位的我還都頗有交往,關于阿氏生平的一般情形,科普界的新老“阿迷”們早就寫過許多文字,本文就從略了。 阿西莫夫以科幻小說起家,但中間有一段時間作別了科幻創(chuàng)作,致力于科普創(chuàng)作,再次使他大名鼎鼎。所以在科幻、科普兩界,阿西莫夫到底在哪一界地位更高,竟是難有定論。中國的“阿迷”們在這個問題上,估計也會莫衷一是。 當年阿西莫夫和阿瑟·克拉克訂有“克拉克/阿西莫夫條約”:阿西莫夫承認克拉克是世界上最好的科幻作家,克拉克承認阿西莫夫是世界上第二好的科幻作家;克拉克承認阿西莫夫是世界上最好的科學作家(“科學作家”在中國習慣被稱為“科普作家”),阿西莫夫承認克拉克是世界上第二好的科學作家。這樣的“條約”,當然可以視為當年躊躇滿志的美國文人自我膨脹的意淫,但也從一個側面說明了阿西莫夫在兩界中的段位。 阿西莫夫的科幻小說中,名聲最大、篇幅最長、寫作時間跨度最久的,當數(shù)《基地》(Foundation)系列,凡11卷,依故事順序為:《基地前奏》上下、《邁向基地》上下、《基地》、《基地與帝國》、《第二基地》、《基地邊緣》上下、《基地與地球》上下。第一篇寫于1941年,最后一篇寫于1992年,跨度長達半個世紀。小說講述一個名叫謝頓的人,發(fā)明了一種“心理史學”,可以預測銀河帝國未來盛衰,為了讓帝國崩潰和重建的這段黑暗時期從三萬年縮短為一千年,謝頓建立了兩個基地,秘密做好準備。史詩般的故事和結構,宏大壯闊,氣象萬千,據(jù)說是吉本《羅馬帝國衰亡史》觸發(fā)了阿西莫夫的靈感,他讓一部古老的帝國盛衰史,在銀河系遙遠未來的時空中全新搬演。《基地》中還涉及多個重要概念:心理史學、蓋婭學說、中空月球、人類未來、機器人定律、電腦發(fā)展的極限、能夠左右歷史的人工智能等等。 1957年阿西莫夫在科幻小說創(chuàng)作上“封筆”,他的讀者和出版商卻始終放他不過,一直要求他將《基地》系列繼續(xù)寫下去,停頓15年之后,阿西莫夫終于再作馮婦,開始寫《基地》“續(xù)篇”和“前傳”,結果甚至比當年更加暢銷。2001年“9·11”恐怖襲擊之后,因為有傳言說“基地”組織的名稱和運作可能受到了《基地》小說的啟發(fā),《基地》小說再次引人注目。 雖然《基地》給阿西莫夫帶來意想不到的聲譽和財富,他卻戛然停止了科幻寫作,轉入科普創(chuàng)作——據(jù)說是響應艾森豪威爾總統(tǒng)的號召。新的寫作繼續(xù)為他帶來聲譽和財富。他從1958年起在《奇幻和科幻雜志》上寫專欄。這是一種科幻文學界享譽已久的老牌文學雜志,內(nèi)容包括短篇科幻小說、訪談、書評、影評等,這些文章基本上可以歸入“科普”。據(jù)他晚年自述:“我這一生為《奇幻和科幻雜志》寫了399篇文章。寫這些文章給我?guī)砹司薮蟮臍g樂,因為我總是能夠暢所欲言。” 阿西莫夫的科普作品風行世界,他生前出版了數(shù)百種書籍,與此同時他還走上電視,成為向公眾傳播科學的明星,被譽為“我們這個時代偉大的講解員”。 雖然從本質上說,阿西莫夫無疑是個熱愛科學的人,而且他也多次明確表示自己是無神論者,但他思想開明,有寬容心態(tài),接受多元的理念。更何況他以科幻起家,而在他開始科幻創(chuàng)作之前數(shù)十年,喬治·威爾斯已經(jīng)開辟了科幻小說中反思科學的世紀潮流,所以反思科學,或對科學主義立場有所偏離,對阿西莫夫來說也是習以為常的。 事實上,阿西莫夫的科學隨筆實在太與眾不同了。和我們中國讀者熟悉的“科學隨筆”相比,它們有時簡直就像登錯了雜志的文章。 不妨剖析一個案例以見一斑:在《宇宙秘密:阿西莫夫談科學》中,有一篇“龐培與命運”——等一下,不是談科學嗎?難道龐培也和科學有關?對羅馬歷史有所了解的人當然對龐培(Gnaeus Pompeius)不陌生,但是讓“龐培與命運”這樣一篇萬字長文出現(xiàn)在一本“科幻”或“科普”的雜志上,對于中國的主編、編輯和讀者來說,都是難以想象的——除非阿西莫夫寫的是以龐培為主人公的科幻小說。 然而阿西莫夫寫的是“非虛構作品”。他先用流暢的文筆,簡要敘述了龐培的一生:他的出身、政治投機、軍事冒險、凱旋和他一度如日中天的聲譽……直至他58歲被暗殺。這些故事和我們通常從有關羅馬歷史的書中讀到的并無不同。阿西莫夫憑什么讓《奇幻和科幻雜志》,容忍他用一萬字的篇幅,將龐培一生這樣一個看上去絕對老生常談而且和科學毫無關系的故事再講一遍呢?但這還不是最大的問題。 阿西莫夫在此文中最大的問題在于,他敘述龐培一生故事時,強調了他42歲那年是一個分水嶺:42歲之前,龐培好運無邊,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直至他政治、軍事生涯的巔峰;42歲之后,龐培厄運無窮,從一個失敗走向另一個失敗,直至在埃及死于非命。那么在這分水嶺的42歲那年,龐培遇到了什么事情呢?阿西莫夫先說只是發(fā)生了一件小事,小到可以忽略不計,但在故事結尾他補敘了這件事——龐培在耶路撒冷時,不聽勸告擅自走進了猶太教圣殿中一個隱秘的房間。 阿西莫夫在此處特意加了一個腳注:“要是你以為我自己變得神秘了,請再讀一遍本文開頭的部分?!薄傅氖撬谠撐拈_頭一段關于理性主義和神秘主義的討論。 到這里,阿西莫夫神秘主義的狐貍尾巴露出來了,他還像一個理性主義者或無神論者嗎? 也許有人會說,阿西莫夫在這篇作品中只是故弄玄虛而已,已經(jīng)偏離了他一貫秉持的理性主義立場。但我們從這篇作品可以看出:即使我們同意阿西莫夫基本上是一個理性主義者(他1957年突然封筆科幻小說而轉向科普創(chuàng)作,也可以視為在理性主義思想指導下的一種行動),但是從他各種作品比如《基地》系列小說來看,他肯定是一個寬容的理性主義者,這篇“龐培與命運”同樣可以證明這一點。 有人曾問阿西莫夫:“科學是不是能解釋一切事物?”阿西莫夫明確回答說:“我肯定科學不能解釋一切?!边@番問答對于理解阿西莫夫至關重要。例如在“龐培與命運”所述的故事中,科學無法對龐培的命運轉折提供令人滿意的解釋。也許阿西莫夫寫這篇龐培故事,目的就是用這個故事表明:世間確有僅用理性(科學)無法解釋的事情? 阿西莫夫并不僵化,也絕不缺乏想象力——笑話,一個成功的科幻作家怎么可能缺乏想象力?他只消將寫科幻小說的想象力略出余緒,用一小部分到他的科普創(chuàng)作中,就可以給人驚才絕艷的感覺。 行文至此,我決定冒著被眾“阿迷”拍磚的風險,對阿西莫夫在科幻科普兩界中究竟哪一界段位更高的問題,給出自己的明確答案:我認為阿西莫夫在科幻方面段位更高。想想今天越來越受關注的“機器人三定律”,也是阿西莫夫在他的小說中提出的,如今已進入哲學、倫理、法律等層面的思考之中,這在古今科幻作家作品中找不出第二個類似的例子,也足以印證我所言不虛吧?至于他和克拉克誰第一誰第二,哈哈,讓他們在那個世界繼續(xù)爭論吧——要知道,第一的候選人有好幾個呢! 責編:李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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