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

有人掀浪，就有人隱去。

任何地方，都存著一個不老的江湖神話。

這一次神話在山西。

Sir今天，就要說說這部100%鎖定今年華語十佳的——

《江湖兒女》

賈樟柯第九部劇情長片。

一如既往，得慢慢品——

江湖，字面意思很簡單，就是江河湖海。

最初起源于春秋道家之說。

Sir猜你也聽過三萬遍了——

“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strong>

出自莊子老師的《大宗師》。

通俗點(diǎn)說，就是泉水干了，兩條魚躺在地上沖對方大喘氣、吐唾沫，借著濕氣，茍且活著。

靠惡心對方活著，不能更慘了吧，不如一開始就在廣闊的海里，當(dāng)誰也沒見過誰，多自在。

港片圣經(jīng)《東方不敗》告訴我們，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江湖兒女》一上來，就給了你一車人。

一車2001年的山西縣城老百姓，這是導(dǎo)演當(dāng)年隨手拍下的真實(shí)素材，他們疑惑地看著導(dǎo)演的攝像機(jī)。

這就是那一年的江湖。

然后兩條“魚”躍出——

鏡頭慢慢推進(jìn)到車尾，女主角巧巧（趙濤 飾）就坐在這里，那時候，她還不是江湖人。

男主角斌哥（廖凡 飾）出場在麻將館，一邊自摸，一邊調(diào)解幫派間的紛爭。

多大點(diǎn)事，就是老賴欠錢不還死不認(rèn)賬。

“去，把二爺請來?！?/p>

關(guān)公像一擺，老賴，不敢說話了。

那是連老賴都有信仰的年代，有東西，比錢大。

同時，那還是一個國退民進(jìn)的時代。

國企改制，知識分子下海，英雄草莽，野蠻生長。

跟不上趟的人，就要落后挨打。

幾伙后生殺害了大哥，還敲斷了斌哥的腿，警長坐在弟兄們中間分析變局，但斌哥還是依著規(guī)矩，留了后生的小命。

Sir看出來了，支撐江湖的，是江湖領(lǐng)袖的自負(fù)。

大學(xué)畢業(yè)后經(jīng)商的小弟，遞上來一摞子錢，不要。

錄像廳看《英雄好漢》，手下遞過來的火，點(diǎn)著。

《英雄好漢》？這是實(shí)在看膩了《英雄本色》后才會選擇的一部電影。

看起來，信仰，也有生理周期。

而這個迅猛的時代，也不能再為這群連欲望都倍感沮喪的人說話。

多年后，斌哥依然記得，大哥吃飯，要先上主食后上菜。

那時他已經(jīng)是個殘廢，氣得推倒一桌飯菜，像很久以前的一個老賴。

剛才Sir提起“不如相忘于江湖”。其實(shí)很多人，并不知道接下來還有一句：

“與其譽(yù)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

為稱贊唐堯的圣明，而去非議夏桀的殘暴，不如把他們?nèi)纪税?，化入“道”?/p>

這個“道”，就是“無為”，才是江湖的終極表達(dá)。

在《江湖兒女》里，誰想清楚了這件事？

那個坐著公交車來的女人，巧巧。

巧巧是個男權(quán)世界最惹人注目的女人，她聽話，有主意，關(guān)鍵她還會跳舞。

只有一次，在國標(biāo)舞面前“敗”下陣來。

她只是輸給了露著大腿的緊身衣。

跟了斌哥這么多年，她決定，入這個江湖。

電影叫《江湖兒女》，少不了兩性情長。

只是拍得隱晦。

斌哥帶巧巧來到郊外，教她開槍射擊。

男人的槍代表什么，不言而喻。

巧巧托舉著，不敢直視，調(diào)教之下，放了一槍，斌哥這才松懈下身子——

現(xiàn)在，你就是江湖上的人了

這是最高明的船戲，這顆子彈飛向何處不知道，但江湖的處，在巧巧身上破了。

斌哥的信仰傳給了巧巧，但有個區(qū)別。

巧巧沒有功利心。

斌哥受難，快被打死的那瞬間，她放棄了理性，掏出手槍，沖天兩響。

第一槍，是震懾，是救人，打手們震驚后退，斌哥得到喘息。

第二槍，是告示，是明世，我是江湖的女人，為了他我擔(dān)下一切。

巧巧像極了這個時代的佘愛珍，她生于亂世，貌美動人，精于渦旋，兩次嫁娶，都是社會、官場之人。

她把江湖與逃亡，看成了愛情與忠貞。

但她為愛射出的子彈，最后落到哪里了呢？

五年后，巧巧出獄，青春不再，英氣全無，像個最普通的女人，遠(yuǎn)赴重慶，尋找背叛她的丈夫。

五年前的她來自《任逍遙》；

五年后，來自《三峽好人》。

習(xí)慣性的動作，都印在當(dāng)年海報上——前者黑衣遮陽，后者仰頭吞礦泉水。

兩個動作，都在傳遞一種質(zhì)感——“燥與濕”。

她在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歲月，對濕潤，有不同的渴望。

李小龍都說了，功夫的哲學(xué)，是要你變成一杯水，這樣一來，裝進(jìn)杯子里你是杯子，裝進(jìn)碗里你是碗，你可以感受一切，你能理解萬物參透眾生。

這是智慧。

巧巧就是那樣一杯水。

她動用著斌哥不曾有的智慧，活在新江湖里。她利用試圖強(qiáng)暴自己的摩的司機(jī)，報了案，把丈夫電話留給警察，逼來了一直躲避自己的斌哥。

錢花光了，她在大飯店里“釣魚”?？匆娪绣X男人就上去表演，“她懷孕了，我是她姐姐，你看著辦?！闭嬗猩咸椎哪腥苏J(rèn)慫，破財消災(zāi)。

巧巧益精覺悟，眼前的男人都不是我的歸宿，但她相信還有故人來。

在Sir看來，《東邪西毒》是王家衛(wèi)最好的電影，因為他的“城市情愛哲學(xué)”可以第一次擺脫了城市景觀，與時間展開直接對話。

賈樟柯這部《江湖兒女》，也有這種心境。

它一開始極具娛樂化，甚至很類型片，但到了最后，我們會發(fā)現(xiàn)它在用另一套視覺系統(tǒng)，尋找《山河故人》的時間與人事。

所有質(zhì)問時間的電影，都有納入經(jīng)典的可能。

所有與時間博弈的電影，也都需要付出犧牲。

剛才說，巧巧來自《任逍遙》和《三峽好人》，因為有了《江湖兒女》，那兩部前作便將失去獨(dú)立性。

這就是犧牲。

就像《任逍遙》片名讀出來，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人會想起，它最初是任賢齊的一首歌。

賈樟柯在探索時間時，早做好了這個準(zhǔn)備。

與此同時，《江湖兒女》還有像第一部長片《小武》那樣的實(shí)驗結(jié)局。

當(dāng)年《小武》的結(jié)局，本就是在賈樟柯不知如何收尾時，靈魂顫抖，蹦出來的高明。

這一次的《江湖兒女》也是如此，Sir先不透露，大家保持期待。

拍攝《小武》時的1997年，中國的經(jīng)濟(jì)來到瓶頸。

幾年之后，迎來大規(guī)模的開閘放水，國退民進(jìn)，創(chuàng)造力的活水奔流涌進(jìn)江湖，于是市場坐大，GDP高歌猛進(jìn)。

回看電影里一個人物十幾年的人生軌跡，才看清他們是被潮水裹挾而去的一份子。

只不過，等到《江湖兒女》要上映時，潮水已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

巧巧和我們每一個人一樣，注定沒辦法在這江湖里停歇下來。

Sir不敢說，《江湖兒女》是賈樟柯最好的電影。

但因為《江湖兒女》，Sir更想看賈樟柯今后的電影，一段不斷對時間重塑、拷問、解鎖再設(shè)限的哲思。

Sir好奇，他的終極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