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宗頤,字固庵、伯濂、伯子,號選堂,潮安人,祖籍梅州,丁巳歲生(1917),所謂宗頤,以期效宋儒周敦頤也。
父饒鍔,早歲修上海法政大學(xué)堂,好詩書,長于樸學(xué),且能經(jīng)營。
夫饒氏者,亦儒亦賈,富甲潮州,營錢莊。鍔筑天嘯樓,窮搜天下圖書,無論數(shù)十萬冊,于潮州稱冠。
宗頤悠游其間,朝讀經(jīng)史,夕覽佛老,旁及辭賦丹青。少長,入學(xué)堂,見科目之設(shè),嘆曰:“吾家有無盡藏,奈何事此淺俗”,拂袖去,蟄天嘯樓,窮經(jīng)忘返。
后數(shù)十年,宗頤曰:“吾一生于學(xué)有所得,以不入學(xué)堂也,使吾入學(xué)堂,則拘泥功課,奔波考核,廢矣?!?/p>
十六歲,家中高會,宗頤侍父側(cè),眾人以童子視焉,使為詩,則應(yīng)聲而作,曰“優(yōu)曇花詩”,以古風(fēng)為之,有句曰:“豈伊冰玉質(zhì),無意狎群芳。遂爾離塵垢,冥然迫大蒼”,高遠深純,以涅槃視花之死,亦禪亦淵明,座中大驚,有學(xué)士古直起而撫宗頤曰:“陸機二十為文賦,此子假以十年閉戶,當大成?!?/p>
鍔為潮人,重潮學(xué),纂《潮州藝文志》,窮力殫精,志決身殲,臨歿,以藝文志咐屬宗頤。 宗頤承父命為書,口不絕吟,手不停批,一歲乃成,今之潮學(xué)者,不可闕此卷。彼時,宗頤十八歲。
民國二十四年,為中山大學(xué)通志纂修,群賢之中,宗頤為幼。
抗戰(zhàn)起,宗頤弱冠,中山大學(xué)遷滇,乃隨往,病瘧,滯香港,形毀神悴,王云五聞之,訪宗頤曰:“此病或天欲使君居此也?!蹦搜麨椤吨猩酱筠o典》纂修,宗頤乃居港不去。又葉恭綽編《全清詞鈔》,亦邀之。
民國二十九年,著《楚辭地理考》。
宗頤著書,不輕發(fā),一時有所思,形諸文字,然待付梓,則數(shù)年之后,或問:“當書若箭在弦,緩則為他人所先,君反此道,何哉?”宗頤笑曰:“著書,當天下無二也,待數(shù)年,若天下無同我書者,則真書也,豈可汲汲然若小人謀利。”
己丑歲,神州更始,其時錢穆在港,聞鼎革,不顧妻子,遁海去臺灣;宗頤在港,不動。陳寅恪自北平遁廣州。止步。
既在港,乃執(zhí)教香港大學(xué)堂,初,英府不甚禮遇,宗頤悶悶,自嘲曰:“此乃英人之域也,吾豈得置喙?!?/p>
乃乘桴游海外,甲午歲(1954)至東瀛,見甲骨文數(shù)千,冷落一隅而已,宗頤且驚且喜,曰:“不意于海外見吾國古字,使吾遇之,當使名揚?!蹦司尤毡疽詴r日,晝則摩挲甲骨,夜則青燈古寺,孜孜焉不能舍,乃著《日本所見甲骨》,四海聳動,始知中華有學(xué)士。
宗頤有巧思,見甲骨中多卜詞,乃搜羅占卜人姓氏,有百三十三人,集而為傳,曰《殷代貞卜人物通考》,以卜辭見殷朝五百年之盛。
又二年,游法蘭西,英格蘭,見敦煌舊卷,戀戀不能去,仰天嘆曰:“人皆曰敦煌在中國,敦煌學(xué)在東瀛,嗚呼,此中華學(xué)問之傷心史也,吾當有為。”海外有豪杰方繼仁者,聞斯言,曰:“君能用心敦煌,吾當助其力?!蹦酥亟鹳彾鼗涂s微膠卷,與之宗頤,宗頤得以日夜研揣,兀兀以求。乃與戴密微著《敦煌曲》,又著《敦煌白畫》,使寰宇漢學(xué)知中華有敦煌學(xué)。
宗頤聲震海外,以甲骨也,以敦煌也。
宗頤性明悟,能多學(xué),蓋天欲使中華成就此人,或欲使此人成就中華也,故其于學(xué),無所不通,甲骨之外,居然能曉古希臘與古巴比倫文。
壬寅歲(1962年),封儒蓮公,彰其漢學(xué)之顯也。 壯歲時,識天竺學(xué)者白春暉,白生嘗叩門放宗頤,謂宗頤曰:“吾與君學(xué)說文?!弊陬U曰:“君當授吾梵文,來而不往非禮也”。乃撫掌大笑,彼此為師徒。
頃之,宗頤居然通梵文,彼時有季羨林,亦通梵文,故有南宗北季之說也。又與錢鐘書合謂“南宗北錢”。
宗頤深通梵文,且以身為之,季羨林視梵文為學(xué)術(shù),則宗頤視梵為修身,每至于夜,則枯坐而已,其時思接千古,心游八極,其人在寢居,其神則在太古,混沌兮若嬰兒。故能不累世俗,得成于大。
故有識者曰:饒公者,阿羅漢也,其神能渺遠,然其行能在世俗。
宗頤亦以僧自許,嘗游山西古寺,聞有古寺名曰宗頤,喜不能禁,謂他人曰:“吾或此僧所轉(zhuǎn)世也”,且以詩志之。
庚申歲(1980),宗頤始返神州,游故國山川,當時前輩凋零,宗頤獨秀,始有大師之名,宗頤聞之,且笑且惶恐曰:“吾非大師,大師者,大和尚之謂也,吾豈大和尚乎?”
斯時,楚地掘得秦簡與編鐘,乃往勘察,逾百日,大有所得,著書,其書乃鐘律學(xué)之鼻祖。其后矢志楚學(xué),多有力焉。
嗟乎,饒公何其幸也,壯歲避身海外,非唯全其性命與榮辱,亦能全中華之古學(xué),蓋上蒼鐘情于中華,使中華有海外,使海外有大賢,故能斯文不絕,古學(xué)有續(xù)。
癸未歲(2003年),饒公捐平生藏書,于香港立館,盛事也。
宗頤雖身游寰宇及神州,然戀戀香港,終生居之。于大嶼山絕壁臨海處,擇古木三十八株,刻心經(jīng)一卷,字大如斗,或問曰:“公以此何為?”宗頤曰:“吾欲世人心無掛礙,遠離顛倒夢想?!?/p>
好撫琴,其學(xué)冠絕,嘗于海上鳴琴,風(fēng)濤其來,若和若迎,謂弟子曰:“一生功夫,無非萬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
丁酉歲癸丑月甲子日,辰,饒公卒,年百又二歲。
饒公何許人也,胡文輝以水滸百勝將韓滔方之,以其無所不通,但傷于泛濫;而世人之于饒公,其譽極矣,無復(fù)加矣,業(yè)精六學(xué),才備九能,已臻化境,
太史劉曰:
人生之盛,莫過于少年生富貴之家,壯歲逢事業(yè)之順,晚景得百年之壽,一生無纖芥之禍,千古留十全之譽。
故饒公豈易為哉?一則天命,一則修行。
所謂大學(xué)者,非唯博學(xué)也,非唯多才也,乃能修行也,乃能得道也。不能得道,不過滿腹學(xué)問之小人,小人禍人,亦自取禍,數(shù)十年來,見之多矣,不忍多言。
今人以學(xué)者許饒公,然不知饒公進退之術(shù),太史劉則以為饒公形則僧也,學(xué)則儒也,心則道也,心無牽掛,能識禍福于先,不為時所困,亦不為時所殺,適足為時所顯。
此饒公絕學(xué),時人不識,惜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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