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公司馬遷寫了一群慷慨悲歌的刺客,名氣最大的莫過于荊軻。荊軻刺秦王,在宮殿里繞著柱子,追擊了好幾圈,方被侍衛(wèi)拿下。 亂世之中,以近乎英雄主義的姿態(tài)去反抗強權(quán),這是太史公的所定義的刺客。及至后世,無論是唐傳奇里的聶隱娘,還是清末那個著名的“引刀成一快”的少年,皆是如此。 少年天真爛漫,自負憑借一己之力可以改變世界。所謂刺客,都是滿懷個人英雄主義的少年,在亂世中作些徒勞的努力。當天真爛漫的個人英雄主義破滅時,就會變成不擇手段的政客。 相比于盛唐的奔放與自信,晚唐時期,李家王朝岌岌可危。地方藩鎮(zhèn)割據(jù),中央權(quán)威式微。這種割據(jù)的局面到底有多糟糕呢? 唐朝崩潰之后,開啟了堪稱中國歷史上最為混亂五代十國時期。唐宋之間,短短的六十年時間,竟然出現(xiàn)了五個朝代十個割據(jù)政權(quán),其混亂程度可想而知。 其中根源,自然是安史之亂之后形成的地方割據(jù)局勢。在這一段時間里的唐傳奇里貢獻了兩個有名的女俠,一個是盜盒嚇了田承嗣的紅線女,另外一個就是電影的主人公聶隱娘。 中國人喜歡武俠小說,喜歡俠客浪蕩江湖,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貪官、富豪等因?qū)倚胁涣x,遭平民百姓的怨恨。 這時,百姓們自然會希望有人替他們出頭,懲罰不義之人。徐浩峰說,武俠是中國市民階層的口頭懲罰游戲。 事實上,這也是普遍人性。在艾瑞克·霍布斯鮑姆《原始的叛亂》一書中,就記錄了太多社會動蕩時期的馬賊與盜匪。當?shù)厝嗣癜堰@些盜匪和馬賊當作是羅賓漢一樣的人物,以紓解自己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不滿。 不過,聶隱娘和俠客、羅賓漢這樣的英雄形象是完全不一樣的。她產(chǎn)生的土壤不是市民階層,所做的事情,行俠仗義的成分少,履行政治職責成分多。從這個角度來看,電影里的聶隱娘是典型的太史公所定義的刺客。 她所處的大環(huán)境,是亂世。她成長的地方,是朝廷與魏博斗爭的中心。就連教她功夫的師,也是唐朝的公主。 聶隱娘之所以去刺殺田季安,其實還是朝廷與魏博斗爭的一種極端的形式。這,正如燕太子對秦王所做之事一樣。聶隱娘是一顆棋子。故而,聶峰在見到成為刺客的聶隱娘時,會后悔當初讓道姑帶走聶隱娘的決定。 刺殺田季安,趁魏博內(nèi)亂,李家王朝才有機會拿下魏博這片土地。無論對于聶隱娘,還是對于觀眾來說,刺殺田季安是個大事件。 從現(xiàn)實的角度來考量,大事件便是能影響歷史進程的關(guān)鍵之事。田季安一死,魏博必定大亂。影片所呈現(xiàn)給我們的故事,極有可能是一部動蕩不安的戰(zhàn)爭片。 這是大歷史的意義。想要消解大歷史所帶來的凝重與不安,是私人的歷史,是日常生活。在電影里,田季安一群魏博高官商討如何對付朝廷,是一副劍拔弩張的模樣。讓人看了,不由心生壓抑。 反而是日常的生活,與小兒逗趣、小孩嬉鬧,會讓人覺得眉眼舒展,從緊張的情緒里抽離出來。在日常生活里尋找生存的意義,而不是在政治博弈中實現(xiàn)自我價值。侯孝賢的聶隱娘,是披著唐朝衣襟的現(xiàn)代人。 不管是在傳奇里,還是在電影里,聶隱娘其實是算不上一個純粹的刺客。在傳奇中,她是被道姑所擄走,被迫成為一名一擊即中的刺客。 在侯孝賢的電影里,道姑倒是沒有這等強硬與詭譎,是聶峰把聶隱娘送出了門。這個較大的細節(jié)改動,越發(fā)顯示出朝廷與魏博斗爭之激烈。 及至聶隱娘功夫?qū)W成,出師刺殺,見官員旁邊有小兒嬉戲,就不忍下手。刺客何至于多情如此,何至于對日常生活如此沉迷?刺客所擁有的冷血、決絕,在聶隱娘身上是難以看到的。所以,聶隱娘更像是一個不得已的人,誤入刺客這個行當?shù)摹?/span> 陶淵明詩云:“誤入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一個“誤入”,花了三十年才擺脫。在聶隱娘這里的誤入,是她的痛苦與掙扎。刺客,是她心中沉重的枷鎖。 所以,在電影里大部分時間里,我們看到的聶隱娘都是不茍言笑,情感極其壓抑。當她母親說起她奶奶之時,也只捂著臉痛哭。 侯孝賢在表達聶隱娘的情緒也是隱忍而克制,并不會停留太久。聶隱娘一直壓抑的情感,直到最后一刻,聶隱娘離開魏博,回到村莊時,磨鏡少年欣喜的奔向他。作為觀眾的我們,才長舒一口氣,也深受感動。這就是真正的聶隱娘,這就是日常生活里的歡欣。 老實說,侯孝賢的《刺客聶隱娘》并不好看。這里的“好看”,是從我們平常的觀影習(xí)慣所出發(fā)的。 在電影院里,我們習(xí)慣了好萊塢大片大場面的模式,習(xí)慣了導(dǎo)演和編劇告訴我們一切。 它也不是我們所理解的武俠。武打場面可以說是極其單調(diào)與寫實,少有飛天遁地的神功。情節(jié)的推進也極其緩慢,光幾只羊就能停留好幾秒鐘。 《刺客聶隱娘》真是刪繁就簡,沒有一處是多余的,頗有點這些年大火“極簡主義”的味道。 青山隱隱水迢迢,人與景與事化為一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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