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名思義,題畫詩是題于畫面之詩,詩情畫意,相得益彰,這是狹義的題畫詩。但“題”字亦有品評之意,如王維《題友人云母障子》、杜甫《題李尊師松樹障子歌》,就是詩人品評屏風畫的詩,但并未題于畫面。后人在討論題畫詩時,較多使用廣義的內涵,將品評畫作之詩和題于畫面之詩統(tǒng)稱為題畫詩,其實這是不妥的。確切地說,品評畫作之詩應當稱為詠畫詩,它與題于畫面的題畫詩有諸多區(qū)別,不可不辨。
唐宋時期的李白、杜甫、蘇軾、黃庭堅等,寫作了大量歌詠繪畫的詩作,其中李白8首、杜甫22首、蘇軾110首、黃庭堅90多首,尤其是杜甫,目光如炬,筆力如椽,后世推崇備至,如沈德潛說:“(杜甫)題畫詩開出異境,后人往往宗之。”(《唐詩別裁集》)王士禎也說:“六朝以來,題畫詩絕罕見。盛唐如李白輩,間一為之……杜子美始創(chuàng)為畫松、畫馬、畫鷹、畫山水諸大篇,搜奇抉奧,筆補造化。子美創(chuàng)始之功偉矣?!保ā缎Q尾集》)盡管二人都極力稱道杜甫對“題畫詩”的首創(chuàng)之功,但杜甫等人的詩歌并未真正題于畫面,只是詠畫詩?,F存題畫詩真跡最早的大概是宋徽宗趙佶的作品,其《芙蓉錦雞圖》《臘梅山禽圖》空白處各題有絕句一首,但這在宋代也是偶一為之罷了。多數的題畫詩與題跋一樣,只是寫在自作畫卷的后尾或前面,直接題于畫面的并不普遍。
文人畫興盛于元代,文人而兼畫家,自畫自題,題畫詩隨之而興?!秴嵌Y部詩話》說龔開“工詩善畫,篆隸亦奇古。每畫,題詩于后”?!秷D繪寶鑒》載王冕“能詩……凡畫成,必題詩其上”。胡應麟對此曾總結曰:“宋以前,詩文書畫,人各自名,即有兼長,不過一二。勝國則文士鮮不能詩,詩流靡不工書,且時傍及繪事,亦前代所無也。”(《詩藪·外編》)唐宋以來詩畫分途的局面,在元代尤其是元末徹底改觀。到了明清,題畫詩進入繁榮期,幾乎是無畫不題,數量之多,遠超唐宋。
詠畫詩一般采取尊題手段,贊美畫作,以逼真?zhèn)魃駷樽罡呔辰纭6鸥υ伄嬀统3R援嫗檎?,疑畫物為真物,又用真物襯托畫物,渲染畫物的逼真效果。如《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堂上不合生楓樹,怪底江山起煙霧”“悄然坐我天姥下,耳邊已似聞清猿”,《奉觀嚴鄭公廳事岷山沱江畫圖十韻》“沱水流中座,岷山到此堂”“直訝杉松冷,兼疑菱荇香”數句,《通泉縣署屋壁后薛少保畫鶴》“蒼然猶出塵”“冥冥任所往,脫略誰能馴”數句,皆如此手法,故仇兆鰲評論后者曰:“本詠畫鶴,而以真鶴結之……公詩格往往如是?!边@種手法為后人繼承,如黃庭堅《題宗室大年畫二首》其二:“水色煙光上下寒,忘機鷗鳥恣飛還。年來頻作江湖夢,對此身疑在故山?!庇帧额}鄭防畫夾》:“惠崇煙雨歸雁,坐我瀟湘洞庭。欲喚扁舟歸去,故人言是丹青。”也是疑畫作真,忘情贊美。而題畫詩限于身份,畫家不可能自吹自擂。
詠畫詩一般從畫外入題,逐漸過渡到畫面,表明觀畫緣起和自己的觀眾身份,否則顯得突兀,易致讀者茫然不知所云。如杜甫《姜楚公畫角鷹歌》“楚公畫鷹鷹戴角”、《畫鶻行》“高堂見生鶻”,蘇軾《王維吳道子畫》“何處訪吳畫?普門與開元”等,或開門見山,或旁敲側擊,亮出自己觀畫者的身份。此后對畫面或作精細描寫,或作概要提示。而題畫詩直接題于畫面,兩者水乳交融,不言而喻,多省去了對畫面的介紹,托畫起興,無勞唇舌。
詠畫詩和題畫詩一般均描寫畫意,借畫言志,但在內容方面有所不同。繪畫是“瞬間的藝術”,題畫詩一般負有解說或伸展畫意的任務,這是題畫詩的天職,也是其天然局限,有點類似命題作文,無論如何超脫,卻不能天馬行空,離題萬里。而詠畫詩沒有如此顧忌,詩人往往盡情揮灑,既可在空間上“視通萬里”,亦可在時間上“思接千古”;既可全篇照應畫面,亦可隨心所欲,“攻其一點,不及其余”,這種優(yōu)勢是題畫詩所不具備的。如李白《當涂趙炎少府粉圖山水歌》從壁上粉圖聯(lián)想到海上三山,抒發(fā)思退歸隱之情;杜甫《楊監(jiān)又出畫鷹十二扇》“寫一畫鷹,而世之治亂、身之用舍俱在其中,真是變化百出”(《杜詩詳注》卷十五仇兆鰲評語)。蘇軾《戲書李伯時畫御馬好頭赤》嘲戲御馬徒為儀仗,而無實用,寄寓自己被召為近臣的感慨;《惠崇春江晚景》其一則從畫面引申出“春江水暖鴨先知”的樸素哲理。一句話,詠畫詩只是借他人之圖畫,抒一己之懷抱。
題畫詩的優(yōu)勢在于謹守本分,老老實實為畫面添彩,如沈周自題《桃源圖》:“啼饑兒女正連村,況有催租吏打門。一夜老夫眠不得,起來尋紙畫桃源。”徐渭自題《墨葡萄圖》:“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眱墒最}畫詩均暗示作者的畫家身份,補充并深化了畫面的意蘊,這也是絕大多數題畫詩的功能。正是在此意義上,畫上的詩文題跋被稱為“畫媵”,是不無道理的。有些題畫詩,如錢選《山居圖》自題:“山居惟愛靜,日午掩柴門。寡合人多忌,無求道自尊。鷃鵬俱有志,蘭艾不同根。安得蒙莊叟,相逢與細論?!被蜞嵃鍢蜃灶}《濰縣署中畫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痹姼鑳热菀汛蟠蟪疆嬕猓驗樽髡咄耆撟约旱纳矸菁耐惺銘?,與詠畫詩已無區(qū)別。
從篇幅看,詠畫詩海闊天空,篇幅不限,如杜甫詠畫詩多長篇七古或歌行。而題畫詩則強調“不侵畫位”“不傷畫局”。傳統(tǒng)文人畫在創(chuàng)作伊始就要考慮留白,“留白”既是“知白守黑”的需求,也是方便自己日后有感而題,或是考慮他人或后人收藏時的題跋和鈐印。而傳統(tǒng)畫的留白大小和位置,決定了題畫詩一般不可能是長篇大作,即所謂“客不欺主”也。所以明清時期的題畫詩大多為絕句或短詩,也就不難理解了。且從數量而言,詠畫詩尤其是名家畫作的詠畫詩,應該是遠多于題畫詩的。
詠畫詩和題畫詩有時“共處一室”卻好似冤家,這種極端例子大概要屬乾隆對文征明畫作的題跋了。乾隆遍題古今名畫,雖是題于畫面,但實質還是詠畫詩。嘉靖甲申(1524)二月,文征明來京第二年,作《燕山春色圖》。畫面上部是群山草木,下部是簡陋的茅屋,屋內兩人相對晤談。文征明自題曰:“燕山二月已春酣,宮柳霏煙水映藍。屋角疏花紅自好,相看終不是江南?!敝髦疾煌馐潜磉_不勝塵俗、向往山林的傳統(tǒng)士大夫情趣。乾隆對此大為光火,題曰:“東華塵愛軟紅酣,待詔金門衣脫藍。既憶江鄉(xiāng)莼味好,何來鵬翼此圖南?”清代君主和明代士大夫在這尺幅畫面鬧起口角,各表廟堂、江湖之志,也是藝壇一樁趣事。
而最能泯滅詠畫詩和題畫詩界別的,大概是詩意圖了。詩意圖是宋人的創(chuàng)造,也是古代詩畫藝術同源共生的奇觀。宋徽宗時的畫學甚至“如進士科下題取士”,摘取古人詩句命題,測試畫工對詩意的理解和表達能力。朱弁《續(xù)骫骳說》記載:“宗婦曹夫人善丹青,作《臨平藕花圖》,人爭影寫,蓋不獨寶其畫也?!敝浴安华殞毱洚嫛?,還是詩畫互相借重的緣故。詩畫相映成趣,詩題于畫而出自他手,詩寫畫意而畫傳詩情,是題畫詩,也是詠畫詩。
(作者:周金標 系淮陰師范學院文學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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