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來披覽上海博物館弆藏南宋趙葵（表字南仲）《竹溪銷夏圖卷》，恰似打開一柄帶出習習涼風的沉香折扇，感覺既氣爽神清，又資談助解頤，真是無比適意！

　　徐徐舒展手卷，一片茂密修竹首先映入眼簾，稍后淺溪渚汀迂回；竹林深處隱約顯現(xiàn)蜿蜒曲徑，其間兩人蹇驢緩行。穿過叢篁密筿，豁然開朗，別有一番景象，但見大片水面荷葉搖曳生姿；翠竹掩映、荷塘環(huán)抱間水閣臨流，一老者憑欄觀賞，侍童執(zhí)扇搖拂，屋后竹籬小橋，溪流潺潺。整幅畫面氛圍恬謐幽靜，令人如同置身清涼世界一般，頓感清風拂面，盡除煩暑。

　　不可思議的是，這卷筆致繁復(fù)而富有田園氣息的畫作，竟然出自并非畫壇耳熟能詳，畫史記載僅工墨梅卻無作品傳世，但宋末抗擊金元戰(zhàn)史上則聲名顯赫的戰(zhàn)將趙葵手筆，實屬出乎意料吧。故而縱然清彭蘊璨《歷代畫史匯傳》也只述其武功而不及畫藝：趙葵字南仲號信庵，衡山人。咸淳丙寅（1266）授少師武安軍節(jié)度使，進封冀國公。初生時或夢南岳神降其家。與兄范俱有志事功。及從軍，一日方賞將士，恩不償勞，軍欲為變?？麜r年十三，覺之，亟呼曰：此朝廷賜也，本司別有賞賚。眾賴以安，人服其機。后屢敗金兵，乞致仕。薨小孤山舟次，是夕五洲星隕如箕。年八十有一，贈太傅，謚忠靖。不過，盡管如此，上述今失名款而表現(xiàn)竹叢、園池的畫跡，業(yè)經(jīng)元明清名家品鑒題跋公認為其傳世孤品?？梢娊袢藢τ谮w葵尚有再認識、研究的拓展空間，像長卷創(chuàng)作地點為揚州的傳統(tǒng)觀點就很值得推敲。

　　據(jù)元張翥題跋與題畫詩載：夾路修篁千萬竿，蒼煙漠漠晝陰寒。何人結(jié)屋臨溪水，便作名園溧上看。此畫自趙府來，末書信庵，當是趙葵南仲筆。言下之意趙葵此圖作于江南溧陽。另檢宋元資深鑒賞家周密《癸辛雜識》、《浩然齋雅談》等多處涉及趙葵溧陽私邸，尤其《齊東野語·趙信國辭相》詳述宋理宗恩準五辭“徑歸溧陽里第”背景，佐以《宋史》本傳淳祐九年（1249）為相，以“言者”謂“宰相須用讀書人……四上表力辭”，表明解甲歸田去意堅決。故以筆記道及趙葵退隱溧陽灌園、豢虎、置石推測其同時寄情繪事可能性居其大半。

　　就此結(jié)論甄別，元劉一清《錢塘遺事·趙信庵》亦有佚史認證：信庵趙葵南仲，忠肅公幼子，意氣豪邁，倅濠梁日，有婢與客私，公知之，伺婢夜出，袖劍出帳中，一揮斷之人頭，棄之城溝。辛卯（1231）李全送死維揚，奏功三京之役，家居數(shù)年，至淳祐癸卯（1243），優(yōu)詔起復(fù)，以重任為參。除拜右相，葵屢上辭免，而朝旨促赴闕益急，后葵到京。時以宰相須用讀書人，劾之?？阎?。乃徑出國門，疾馳而歸，題《南鄉(xiāng)子》壁間云：束發(fā)領(lǐng)西藩，百萬雄兵掌握間。召到廟堂無一事，遭彈！昨日公卿今日閑。拂曉出長安，莫待西風割面寒。羞見錢塘江上柳，何顏？瘦仆牽驢過遠山。歸領(lǐng)鄉(xiāng)郡，推心愛民，一鞭不妄施。暇日過岳麓精舍，舍長劉某年差長，將坐，揖曰：相公主席！公搖手曰：這里說甚相公？竟就賓席，取酒盡歡而去。后居溧陽。己未（1259）難作，聞命即出。丙寅（1266）時事粗定，告老還鄉(xiāng)，舟未發(fā)，以書報鄉(xiāng)人及兩學士，友無不歡悅。長沙兒童日呼舞于市曰：相公歸云！冬十月二十日，至齊安，中夕，電光如燭，空中淬然有聲，遂薨。

　　以上關(guān)乎趙葵仕歷軼事核諸本傳，可見他既有金剛怒目，兇神惡煞的豪放一面，又有曠達自負，至情至性的另一面；特別文含機趣，絕非當朝政敵誹謗的一介不讀書帶兵武夫。明末上海陸楫選編《古今說?！蜂浧洹缎袪I雜錄》，就不難窺識其戎馬倥傯間隙手不釋卷，自我“充電”之勤。而進一步明確他傳世唯一畫卷創(chuàng)作下限，當在開慶元年（1259）重新出山前的閑居溧陽時期；按此設(shè)定斷代則趙葵已年屆七十有四矣。至于此圖實屬趙葵就私邸避暑生態(tài)描繪議題的釋證涉及品名考辨。

　　前已論及，此圖名款早佚，比對相關(guān)著錄題跋，清初藏家吳其貞《書畫記·趙信庵〈萬竿煙雨圖〉》，與今圖間乾隆冠名“宋趙葵畫杜甫詩意圖”，實即本文推介《竹溪銷夏圖》，只不過乾隆以為“是卷筆在李（成）董（源）間，寫竹深荷凈，頗得杜甫詩意（《陪諸貴公子丈八溝攜妓納涼晚際遇雨》：落日放船好，輕風生浪遲。竹深留客處，荷凈納涼時。公子調(diào)冰水，佳人雪藕絲。片云頭上黑，應(yīng)是雨催時。）”，遂以“宋趙葵畫杜甫詩意圖”為題而一言九鼎并被著錄《石渠寶笈續(xù)編》成為正式定名。

　　本來，按此圖大片竹叢作背景的視覺沖擊，倒也的確令人仿佛置身錦官城西浣花溪畔竹森森的少陵草堂；況工部詩又確曾提及竹深荷凈?？蓡栴}是，檢《全宋詩》輯存趙葵《信庵詩稿》，光看《春游》、《雪夜》、《落花》、《江行》、《郊野》等充滿風花雪夜婉約氣息的詩題，簡直難以想象竟出自這員馳騁沙場、領(lǐng)兵打仗的赫赫武將，由此反映趙葵其人實在很有出人意料之處。其實，平心而論，結(jié)合兩宋以文治天下時代背景，行伍出身的趙葵有此本領(lǐng)一點也不奇怪。尤其通過舉證其語涉竹林、荷塘和盛夏的幾首田園詩，人們應(yīng)該完全有理由相信他的唯一卷存世長卷，都能在閑居自作詩中落實出處。像《初夏》的“院宇沉沉雨四垂，貼水新荷又滿池。”《竹》的“一抹輕煙隔小橋，新篁搖翠兩三梢。”特別是《避暑水亭作》的“水亭四面朱闌繞，簇簇游魚戲萍藻。六龍畏熱不敢行，海波煎徹蓬萊島。身眠七尺白蝦須，頭枕一枚紅瑪瑙。公子猶嫌扇力微，行人多在紅塵道。”簡直跟他《竹溪銷夏圖》畫面景致悉悉相關(guān)，絲絲入扣，仿佛這些入畫詩句正是為他這卷圖畫特寫的畫配詩般言之確鑿。因此，盡管未必非要強解附會，把趙葵這幅畫作場景完全對號入座定位在他溧陽私邸，自然也不必將此畫跟上述隱逸詩徹底掛鉤。然而以上張翥題畫詩“何人結(jié)屋臨溪水，便作名園溧上看”，和以下摘錄元末張昱題畫詩：荷凈碧溪煩暑外，竹深團扇小亭開。王孫無奈胸中妙，寫出承平故態(tài)來。卷中猶想舊風儀，渭水瑯軒萬萬枝。幾乎已非常明確、清晰而又強烈地向詩與畫的讀者傳遞、暗示著這么一種揮之不去的印象，讓人情不自禁地跟著感覺走，即：趙葵此畫正是就己私邸避暑水亭的生活寫照。至少這幅畫卷冠名絕對跟《杜甫詩意圖》無涉，乾隆爺顯然誤讀畫面而忽視了趙葵本身文采風流的文學藝術(shù)本事，簡單地把他當作了胸無點墨的老粗，而沒有真正將趙葵理解為一員能文能武，詩畫兼善的儒將。

　　這里我們不妨錙銖必較地對畫面進行“地毯式”排查盤點。圖上人物僅水亭間主人翁和打扇侍童及由遠而近兩位訪客，根本不存在杜拾遺筆下公子調(diào)冰、佳人雪藕、荷塘放船和天公不作美等畫面分鏡頭，分明只是一派私家園池避暑銷夏情形?？梢娗“堰@幅表現(xiàn)隱者生活而帶有作者自畫像意味的銷夏行樂圖，硬生生當作了杜甫陪貴公子攜妓郊游消遣的詩意畫來對待，顯然屬于過分解讀而有失牽強。清鑒藏家梁清標原擬《竹溪銷夏圖》，無論從本事還是畫面上推敲，都較之不夠切題的乾隆冠名來得貼近趙葵原創(chuàng)畫面意境和主題思想而顯得渾然天成。至于《萬竹圖》和《萬竿煙雨圖》題名缺陷在于見物不見人，命名者似乎忽略了畫面一隅獨處竹溪水閣納涼銷夏而自鳴得意的主人公，而這一看似無關(guān)緊要置身涼亭的靜憩者，恐怕正是作自我欣賞、陶醉狀而向往追求這一理想境界的趙葵本身啊。由此觀之，自應(yīng)更加肯定梁清標《竹溪銷夏圖》命題貼切，因為它忠實完整地傳達了趙葵創(chuàng)作從形式到本事的全部內(nèi)涵。
趙葵繪畫才分雖高，單就《竹溪銷夏圖》技藝水準而言，已不亞于專業(yè)畫家。但因其藝術(shù)生涯起步較遲，大抵晚年或罷官或請辭間隙才得以寄情筆墨，技癢一試，一顯身手；旋即因受制于時局、朝政而于政治、軍事上重出江湖，業(yè)余愛好幾為欲罷不能的官職、軍務(wù)羈絆而再度荒廢生疏，從而不可能為后世留下大量像《竹溪銷夏圖》那樣用心的精湛之作。而當他重拾畫筆顯然又因年事已高，力不從心而難以為繼了。故趙葵之于南宋畫壇，正仿佛暮年急流勇退告老還鄉(xiāng)，歸心似箭卻逆水行舟身先死而中道崩殂于長江江心小孤山一樣，始終未能融匯、鼎足于南宋畫壇的滾滾主流而成為中流砥柱。這也難怪距離他僅百年之遙的張翥、鄭元祐、楊維楨、王逢、張昱等元末文人也鑒賞此卷而少見多怪，嘆為觀止了。而趙葵的幸運在于這幅不同凡響的代表力作，秀出空門、侯門入宮門而最終流傳了下來，從而使得后人通過這幅生面別開、碩果僅存的絕世孤品，最終認識了南宋末年政壇、軍界，還有這么一位絕無僅有了不起的文武全才，一位指揮千軍萬馬的抗敵將帥竟有如此出眾的繪畫技能。

　　作者：陶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