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節(jié)選自:《九流十家:思想的爭鳴》,作者:張峰屹,出版社:江蘇人民出版社 > 梁啟超說過,中國學術(shù)包括先秦諸子的思想在內(nèi),都是“人生哲學”和“政治哲學”,“以研究人類現(xiàn)世生活之理法為中心”,與西方的“形而上學”或印度的宗教學旨趣都不相同梁啟超:《先秦政治思想史》,東方出版社,1996年。。既如此,對于人本身的認識,就當然地成為思想建構(gòu)的基礎(chǔ)。先秦諸子在宣講他們的思想時,雖然不是所有的思想家都明確交代他對“人為何物”、“人怎么樣”的看法,但是無不隱含著他的人性觀念,并作為其思想的基礎(chǔ)和前提。就儒家諸子而言,鮮明亮出其人性觀念的,是孟子和荀子。而頗有意味的是,孟子的性善說與荀子的性惡說恰相反對,由此導致了荀子思想與孟子有很大不同。 從荀子思想整體來看,性惡論無疑是他社會人生思想的基礎(chǔ)。但遺憾的是,古往今來很多人并沒有弄懂荀子“人性惡”這個說法的準確含義,而往往望文生義,把“惡”字理解為對人的道德評價。這個誤解,令荀子備受冷落——他的著作直到中唐時才有人作注,就是明證。直到今天,仍不乏如此枉解荀子者。 “人性惡”究竟是什么意思,荀子自己已經(jīng)講得非常明白?!盾髯印分袑S小缎詯骸芬黄?,把“性惡”的含義、認定“性惡”的理由以及如何用禮義去教化人這些問題,都講得十分周密而且系統(tǒng)。下面我們就順著荀子的思路來理解?!缎詯骸烽_篇就說: 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然則從(讀為縱)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于爭奪,合于犯分亂理而歸于暴。故必將有師法之化,禮義之道(讀為導),然后出于辭讓,合于文理,而歸于治。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 這段話有幾層意思要理解到位:第一,所謂“性惡”,是指人生來就“好利”、“疾惡”、“有耳目之欲”。簡而言之,就是指人生來就有欲求。在荀子,這只是客觀敘述,沒有道德判斷的意思,而后人理解中有了道德判斷的含義,那是后人把自己的思想觀念不自覺地添加進去了。人與生俱來的欲求,難道可以用道德價值去作評斷嗎?第二,荀子說,人的欲求如果不加限制不加規(guī)范,就會導致人際之間的爭奪,導致相互殘害,造成淫亂的生活風氣,從而使辭讓、忠信、禮義之德消亡。這里雖然包含了價值判斷,但仍然是客觀情勢的描述。也正因此,才“必將有師法之化,禮義之道”,用以引導和規(guī)范人們的欲求。需要禮義教化來引導和規(guī)范人們的欲求,并不意味著人生來就是道德敗壞的,因為欲求本身無所謂善惡好壞。第三,是“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這個表述。能夠正確理解“惡”是指欲求已經(jīng)不容易了,可荀子又說了“偽”這個字,后人又往往望文生義,理解為道德評判意義上的“偽飾”、“作假”,以為荀子是說“善”都是偽裝的虛假的,是“偽善”。如果是這樣,荀子又說“堯、禹、君子者,能化性能起偽,偽起而生禮義”,豈不是說堯舜禹這些圣人都是偽善家了?實際上,荀子的“偽”,是用禮義來教化的意思。他說:“性者,本始材樸也;偽者,文理隆盛也。無性,則偽之無所加;無偽,則性不能自美。”(《荀子·禮論》)“本始材樸”之“性”,就是指人生來就有欲求;“文理隆盛”之“偽”,就是指以禮義教化。 明白了上面三層含義,就大抵懂得荀子人性論的根本了:人生來就有欲求,欲求如果不加引導和規(guī)范,社會就會因爭奪而陷入混亂,所以需要用禮義來教化,引導和規(guī)范人們的欲求。這是荀子思想由“性惡”走向“禮治”的根本路徑,也是他與孔、孟思想取向不同的原因所在。 《性惡》篇在提出上述根本思想之后,便以嚴密的邏輯來論證這個思想。 首先,“性惡”說要想站得住腳,那就必須駁倒孟子的“性善”說。荀子從以下兩個層面批駁“人性善”的說法: 第一,荀子指出“性善”說的錯誤,在于它不明白“性、偽之分(區(qū)別)”。那么什么是“性”、什么是“偽”呢?荀子認為“性”是與生俱來的,是人不需要學習就天然具備的性質(zhì)和能力,比如眼睛可以看物、耳朵可以聽音的性質(zhì)和能力,并不需要學習就能獲得;而“偽”則不是與生俱來的,是需要學習、實踐才能獲得的東西,比如禮義規(guī)范,必須經(jīng)過學習才能內(nèi)化為人的品格。這樣看來,孟子所說的“性善”,實際上是“偽”而不是“性”,所以孟子說人性本善是錯誤的。荀子舉例說:餓了就想吃、冷了就想取暖、累了就要休息——這是人的本性;而自己雖然很餓但要把食物先讓給尊長吃,自己雖然很累但要替尊長勞作——這不是人的本性,而是禮義教化的結(jié)果。所以,說人性本善顯然是錯的。 第二,荀子指出“性善”說的錯誤,在于它不切實際。一者,如果人性本善,那么先王、圣人還有什么必要發(fā)明禮義教化呢?二者,從實際的社會運作說,如果認為人性本善而不用禮法去引導、規(guī)范,社會必將會出現(xiàn)爭奪、混亂。可見,“性善”說既不符合實際,也沒有實用價值。荀子進而從理論上提出:“善言古者,必有節(jié)于今;善言天者,必有征于人。凡論者,貴其有辨合、有符驗。故坐而言之,起而可設、張而可施行。”意思是說,凡是有價值有意義的思想主張,必須符合實際并且有實際的功效。孟子“人性善”思想的錯誤,在于它不切實際,而且沒有實際效用。 荀子通過上述從理論到實踐的兩層論證,徹底駁倒了孟子的“性善”說。 接下來必須回答的問題是:既然人性本惡,并且“堯、舜之與桀、跖,其性一也;君子之與小人,其性一也”,那么“禮義”從何而來呢?荀子說,禮義法度是“圣人之偽”的結(jié)果,而不是出于圣人之“性”。因為就本性而言,圣人與常人沒有區(qū)別,都是“惡”。這也就是說,圣人有能夠教化本性而興起禮法(“化性而起偽”)的能力。那么,為什么圣人有這個能力,常人就沒有呢?這個問題是不能追問的,荀子也只能告訴我們:這就是圣人跟常人不同的地方。 以上是《性惡》篇的前半部分,它先是正面提出并論證“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的觀點,繼而批駁孟子的“性善”說,再說明“禮義法度”由圣人發(fā)明,可以引導和規(guī)范人的思想行為。文章到這里,下面要說的問題就呼之欲出了:既然人性本惡,既然放縱人的欲求會導致社會混亂,既然圣人已經(jīng)發(fā)明了禮法可以防止混亂的出現(xiàn),那么,人們只需去學習禮義法度就可以了。 《性惡》篇的后半部分正是闡述學習禮義法度的問題。一般地說,這本來是一個順理成章的簡單問題,但是荀子思想的周密性也體現(xiàn)在這里,他仍然是分層論說。 首先,他說“塗之人可以為禹”,也就是每個人都可以成為圣人那樣的人,這是給人們足夠的信心和憧憬。樹立一個美好愿景,鼓勵人們努力去實現(xiàn)。這里要注意的是,孟子也說過“人皆可以為堯舜”(《孟子·告子下》),看上去孟、荀觀點一致,其實兩者的本質(zhì)內(nèi)涵有很大區(qū)別,由于他們對人性本質(zhì)的看法不同,所以提倡人成為圣人的途徑也不同。孟子是啟發(fā)人的善性,通過學習圣賢君子使之回歸本性,從而成為圣人;荀子則強調(diào)學習禮法、服從禮法,從而成為圣人。孟子是作用于人的內(nèi)心,令其自覺;荀子是以禮法在外施加于人,令其守禮。 其次,荀子以嚴密的邏輯推論,講述了“塗之人可以為禹”的道理:“凡禹之所以為禹者,以其為仁義法正也。然則仁義法正,有可知可能之理。然而塗之人也,皆有可以知仁義法正之質(zhì),皆有可以能仁義法正之具,然則其可以為禹明矣。”這就是說,禹之所以為禹,圣人之所以是圣人,就在于他懂得并踐行禮義法度(仁義法正),而禮義法度是“可知、可能”即可以學習、可以踐行的。同時,每個人都具有“可知、可能”的能力。所以,只要專心學習,假以時日,積善成德,自然就成了圣人那樣的人??蓡栴}隨之而來了:既然圣人可以積學而成,為什么社會上大多數(shù)人都不能成為圣人呢?荀子又講了一個道理:“可以而不可使?!币馑际牵凶龅降目赡?,但是沒人能夠讓他自覺地踐行。換言之,理論上有可能的事,未必都能夠?qū)崿F(xiàn)。荀子舉例說:人的腳是可以走遍天下的,但是極少有真的走遍天下的人;小人是可以變?yōu)榫拥模鐣F(xiàn)實更多是小人道長、君子道消。因此,回到荀子“塗人為禹”的問題,盡管實際上沒有很多人真的修養(yǎng)成了圣人,卻并不妨礙這些人存在著成為圣人的可能性。 再次,正因為“塗之人可以為禹”卻未必真能成為禹,就更加凸顯了禮義教化的重要。荀子假托堯、舜對話,申明禮法教化的必要和重要。堯問舜:人情何如?舜回答說:人情很不美,有了妻子孝心就減退了,為了求取利益就失信于朋友了,得到高官厚祿忠君之心就衰減了。人情甚不美呀!這段對話蘊涵的意思就是人性惡,因而亟待用禮義法度去教化。而荀子指出的教化途徑,就是向賢師良友學習。他說:“夫人雖有性質(zhì)美而心辯知,必將求賢師而事之,擇良友而友之。得賢師而事之,則所聞者堯舜禹湯之道也;得良友而友之,則所見者忠信敬讓之行也?!币馑际侨穗m有資質(zhì)有可能向善,但未必能成就善,成就善需要教育、學習。怎么學習呢?與賢師良友相處,向賢師良友學習,這樣就能獲得“堯舜禹湯之道”、“忠信敬讓之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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