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性惡談到性善

一，荀子所說的性惡

一般人談到先秦儒家，常會并稱“孔孟荀“，就是以孔子、孟子與荀子三人代表儒家思想。這種稱法的困難在于：孟子與荀子二人在人性問題上”似乎“采取針鋒相對的立場。  

孟子在他的書中，兩度提及“性善”一詞。荀子則專門寫了〈性惡〉篇。表面看來，性善與性惡可謂南轅北轍，那么他們二人為何畫歸同一個學(xué)派？經(jīng)過簡單考察，可知他們各自對于“性”的定義不同，這是值得認(rèn)真思考的難題。 

由年代來看，孟子比荀子早生約七十年，關(guān)于他所謂的“性善”應(yīng)該如何理解，專家們?nèi)杂袪幾h。但是他“由心以說性”，從“心之四端”（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來說明人有行善的能力與責(zé)任，這種思路則是很明確的。相對于此，荀子的立場是“由欲以說性”，所以得到完全不同的結(jié)論。 

荀子既然寫了〈性惡〉篇，就請他自己作個說明。他開宗明義說：“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 

扣緊這段話來分析，可知荀子認(rèn)為：所謂人性，是指“生而有”的本能與欲望，再加上“順是”，讓本能與欲望去自然發(fā)展的“結(jié)果”。由于這種結(jié)果（爭奪、殘賊、淫亂）顯然是惡的，所以推其原本的人性也是惡的。如果有人行善，那是后天的作為經(jīng)過教化所出現(xiàn)的情況。 

人所生而有的是什么？是“好利、疾惡、耳目之欲”這三點。好利是指“喜歡對自己有利的好處”；疾惡是指“討厭看到別人得到好處，內(nèi)心自然會嫉妬、厭惡”；耳目之欲，則是指“好聲色”，追求官能方面的享受。荀子這種觀察并非捏造出來的，而是人在“未受教育、不明事理”的情況下，或者在洪荒時代“茹毛飲血”的情況下，所可能具備的本能與欲望。此時，人與動物“在表面看來”并無明顯差異。 

不過，既然談的是人性而不是動物性，焦點應(yīng)該放在“人與動物的差異”上。荀子認(rèn)為，這種差異在于“后天的教化”，如“師法禮義”，就是：老師、法度、禮節(jié)、道義。這些幫助或引導(dǎo)人“行善”的力量，是在人誕生于世之后才有機會學(xué)到的。由此看來，荀子很在乎“先天”（天生的）與“后天”之分別。他清楚下了定義：“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學(xué)，不可事。禮義者，圣人之所生也，人之所學(xué)而能，所事而成者也?！鄙咸焐氯藖?，賦給人某些本能與欲望，這些不是別的動物可以學(xué)會的或可以造成的。荀子稱它為“性”。然后，禮義是圣人制定的，也是人能夠?qū)W會及能夠做到的。荀子稱此為“偽”，也即是人為的。這種分辨相當(dāng)清楚了。 

如果人類世界沒有所謂的“圣人”，那么自古以來一路都是混亂邪惡，恐怕人類這個群體早就自相殘殺、消滅殆盡了。因此，接著要請教荀子的是：圣人是怎么出現(xiàn)的？他又是如何制定禮義的？ 

原則上，圣人與凡人無異。荀子說：“凡人之性者，堯舜之與桀跖，其性一也。君子之與小人，其性一也。”圣人與凡人都有同樣的人性，而這種人性是惡的，那么圣人如何制定“使人行善”的師法禮義呢？荀子對此說得很簡單：“圣人積思慮，習(xí)偽故，以生禮義而起法度?！贝鸢甘橇鶄€字：積思慮（累積長期的思考與琢磨），習(xí)偽故（熟習(xí)各種作為及其結(jié)果）。意即：圣人特別用心，經(jīng)由仰觀俯察，從事具體實驗，考慮利害后果；并且，圣人特別聰明，看出何種禮義法度對人群最有利，然后制定規(guī)范來教化百姓。這種方法可以稱為歸納法，就是由豐富的生活經(jīng)驗歸納出什么方式對大家最好。 

問題在于：歸納法所得的結(jié)果“沒有”普遍性。如果某個地區(qū)的百姓沒有得到圣人的教化，那么他們就沒有可能行善，而只能僥幸茍延殘喘，等待最后大家同歸于盡。其次，圣人制定的禮義在某個時代或許有效，但是換一個時代之后是否還有效呢？是否有某種“永恒而普遍的”禮義法度呢？由于歸納法缺乏普遍性，它所得的結(jié)果不可能具有這種特質(zhì)，那么，是否每個時代都需要有所謂的“圣人”，才有可能達(dá)成荀子所說的善：“正理平治”？ 

荀子似乎相信有一種普遍有效的“禮”存在。他說：“人之命在天，國之命在禮”（〈天論〉）。這個禮是“百王之無變，足以為道貫”（〈天論〉）。禮即是“道”之體現(xiàn)，是人類社會得以保存與發(fā)展的基礎(chǔ)。如果進(jìn)而追問這樣的禮究竟是怎么來的？荀子的最終答案是：“凡禮……是百王之所同，古今之所一也，未有知其所由來者也。”（〈禮論〉）。他前面不是說“圣人制定禮義”嗎？此處為何又說“未有知其所由來者也”？這是因為他也明白，單靠某一位或某幾位具體的圣人，是很難說清楚禮的制定過程的。 

二，荀子所批評的性善

荀子本身的性惡論能否成立，是一回事；他對孟子性善論的批評是否公平，則是另一回事。荀子在〈性惡〉一文中，四度提及孟子的名字，但引述孟子的話極為簡短，好像孟子只是喊了幾句口號似的。譬如，荀子寫道：

（一）孟子曰：“人之學(xué)者，其性善。”意即：人可以由學(xué)習(xí)而完成其天性之善。

（二）孟子曰：“今人之性善，將皆失喪其故也?！币饧矗喝说谋拘允巧频模菃适Я吮拘运圆抛?yōu)閻旱摹?/SPAN>

（三）孟子曰：“人之性善?！币饧矗喝说谋拘允巧频摹?/SPAN>

（四）今孟子曰人之性善。 

以上是荀子在〈性惡〉四度提及孟子的地方，他隨后對孟子的觀點進(jìn)行直接而嚴(yán)厲的批判。問題在于：孟子只說“性善”一詞，而荀子卻將它理解為十分單純的“人性本善”，然后提出一系列質(zhì)疑。譬如，如果人性本善，人何必需要師法禮義？既然人的社會不能沒有師法禮義，就可以反證人性不是本善的。再者，荀子刻意把人的本能與欲望說成人性，那么“人性本善”當(dāng)然就淪為一廂情愿而毫無驗證的觀點了。 

于是，歷史上首先把孟子的“性善”理解為“人性本善”，并加以無情批判的人是誰？是荀子。后代如果有學(xué)者也把孟子的“性善”理解為人性本善，是不是要先通過荀子這一關(guān)的檢驗?zāi)兀?/SPAN>

事實上，孟子說“性善”，但從未忽略“教化”的必要性。他明白說過：“人之有道者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于禽獸?！保ā措墓稀担┮饧矗喝祟惿畹姆▌t是，吃飽穿暖，生活安逸而沒有受教育，就和禽獸差不多。他主張性善，又肯定教育的必要性，那么他的性善是指人性本善嗎？應(yīng)該不是，至少不是荀子所批評的那種天真的觀點。我長期以來用“人性向善”一詞來詮釋孟子的性善論，原因即在于此。 

荀子志在學(xué)習(xí)孔子，但由于生平年代較晚，已受道家老子思想所影響。他無法協(xié)調(diào)儒家與道家的差異，以致自己的觀點陷入無法自圓其說的困境，譬如他對“天”與“人性”二概念的理解，就與孔子、孟子相去甚遠(yuǎn)。如果聚焦于思想傳承的系統(tǒng)，則荀子身為儒家代表，卻教出兩位法家人物：一為韓非，一為李斯。荀子本人應(yīng)該無法接受這兩名學(xué)生的立場，但他們出自荀子門下，則是無法否認(rèn)的事實。為何儒家的學(xué)者會一轉(zhuǎn)而成為法家的老師呢？或許原因在于荀子思想中已有不同系統(tǒng)的矛盾，而他自己未能察覺也未能及時消解。

本文有關(guān)“性惡”的論述，不只突顯他與孟子思想的重大歧異，也展示了他的根本局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