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詞學(xué)家在唐宋詞的作品中,總結(jié)與概括出兩種重要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一為勾勒,一為點染。兩者都是從古代繪畫技法中借用過來的。關(guān)于勾勒,近年來已有多篇論文作了闡發(fā);而對于點染,至今尚未見有專文研究。因此,筆者撰寫此文,對唐宋詞人運用點染的藝術(shù)經(jīng)驗試作探討。
一、“點染"技法的來源與內(nèi)涵 唐宋時期,我國的繪畫藝術(shù)取得了輝煌的成就。唐之吳道子、閻立本、張璪、李思訓(xùn)都是馳名當(dāng)時的大畫家,詩畫雙絕的王維更被蘇軾贊為“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五代時期的君主多喜愛文藝,李璟、李煜父子在位時都優(yōu)待畫家,李煜本人亦兼工書畫。前蜀與后蜀的統(tǒng)治者也都熱心繪事,后蜀后主孟昶還創(chuàng)立了我國歷史上第一個翰林圖畫院。宋朝的皇帝也喜愛并提倡繪畫,宋徽宗趙佶即是著名的花鳥畫家。宋代文人多才多藝,不少文壇大家兼擅書畫,文人畫由此大興,各種論畫之作也應(yīng)運而生。如蘇軾集中便有相當(dāng)數(shù)量談書論畫的詩文。在這樣的背景下,唐宋一些詞人在創(chuàng)作時,有意無意地將繪畫的某些技法融入詞的寫景造境當(dāng)中,點染手法即是運用得頗為成功的一例。 所謂點染,原是繪畫的一種常用技法,后來被成功地移用到詞的創(chuàng)作里。清代著名文學(xué)理論家劉熙載最早在詞論中提出點染技法,他說:“詞有點,有染。柳耆卿《雨霖鈴》云:‘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隙潼c出離別冷落,‘今宵’二句乃就上二句意染之。點染之間,不得有他語相隔,隔則警句亦成死灰矣。”①對于劉熙載所論,江順詒深表稱賞:“點與染分開說,而引詞以證之,聞?wù)邿o不點首。得畫家三昧,亦得詞家三昧?!雹谇宕~人曹貞吉《珂雪集》中,亦有幾處評語提及點染。其《賣花聲·丁巳清明》詞,“鳳于評曰:乍雨乍晴春易老,點染絕佳?!雹邸兜麘倩āぷx六一集》詞,“鳳于曰:以田家行樂,點染歲華,覺本地風(fēng)光絕勝?!薄肚邎@春·題美人畫芙蓉》,“其年曰:點染寫生,不數(shù)南唐北宋?!雹?br> 當(dāng)代詞學(xué)研究者對于點染手法的運用也有所闡發(fā)。歐陽修《少年游》詞云:“欄桿十二獨憑春,晴碧遠(yuǎn)連云。千里萬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魂與離魂。那堪疏雨滴黃昏,更特地、憶王孫。”朱德才先生在解析此詞說:“作詞如作畫,亦有點染之法,即先點出中心物象,然后就其上下左右著意渲染之?!绫獭涫恰c’,‘千里’兩句為‘染’?!Ю锶f里’承‘遠(yuǎn)連云’,從廣闊的空間上加以渲染,極言春草的綿延無垠。‘二月三月’應(yīng)首句一個‘春’字,從‘草長’的時間上加以渲染,極言春草滋生之盛,由此而出現(xiàn)‘千里萬里’無處不芳草的特定景象?!雹萦秩鐓俏挠ⅰ断S花慢》詞上片云:“送客吳皋。正試霜夜冷,楓落長橋。望天不盡,背城漸杳;離亭黯黯,恨水迢迢。翠香零落紅衣老,暮愁鎖、殘柳眉梢。念瘦腰,沈郎舊日,曾系蘭橈?!比f云駿先生在賞析此詞時也注意到詞中點染手法的運用,指出:“‘送客吳皋’三句,以實敘開頭,點明‘送客’;……下面幾句乃著意渲染?!雹捱@些都是就具體作品說明點與染在詞中的用法。 陶爾夫、諸葛憶兵在其《北宋詞史》中,有一段話說:“詞(主要是慢詞)中的所謂‘點染’,就是說,根據(jù)主題與藝術(shù)表現(xiàn)的需要,有的地方應(yīng)予點明,有的地方則需要加以渲染。點,就是中鋒突破;染,就是側(cè)翼包抄。這二者相互配合,里呼外應(yīng),便造成強大攻勢,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點染,又很像是議論文中的總說和分說。點,是總提;染,是分說?!雹邔Ⅻc染的內(nèi)涵、特點、作用說得比較簡明扼要。但書中只對柳永詞中的點染作了解析,并未對點染予以全面深入的論述。 如前所述,點染之中,點,指點明題旨或詞意;染,則緊承題旨、詞意作具體、形象的描繪、渲染。點與染必須緊密配合,不可有他語相隔,否則意脈一斷,便無法發(fā)揮它們互相配合而產(chǎn)生的藝術(shù)功效。 或許是劉熙載點染說所舉例證為柳永的《雨霖鈴》,因此,后人也關(guān)注到柳永慢詞中另一手法——鋪敘與點染之間的密切關(guān)系?!侗彼卧~史》就此論曰:“詞中點染與鋪敘手法相結(jié)合,又是化虛為實、寓情于景這一藝術(shù)手法的深化。”“鋪敘與點染手法是慢詞這一形式所特有的,因為字?jǐn)?shù)增多,篇幅加長,允許而且應(yīng)當(dāng)把思想和意境加以展開來描寫,而短小的令詞卻不具備這樣的條件?!雹嗟拇_,慢詞因為篇幅體制的擴大,在敘事抒情時可以“鋪敘展衍,備足無余”⑨,也因此更多地運用點染的技法,對詞情詞意作充分渲染??梢哉f,詞作者往往是在鋪敘的基礎(chǔ)上運用點染的。但說點染乃是慢詞所特有,卻有待商榷。其實,小令形式雖小,并不影響點染手法的運用,如李煜《望江南》詞云: 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fēng)。 開端兩句為點,點明昨夜夢境勾起了內(nèi)心的無限悲恨。接下來三句是染,追溯夢中熱鬧美好的情境,渲染昔時在故國宮殿盡情游賞、春風(fēng)得意的歡樂繁華。然而,夢境雖美,奈何已成煙云,醒來后對照當(dāng)下處境,倍增凄涼悲恨。此處的染,是以反筆出之,詞人沒有正面渲染他的“恨”,而以夢中之樂反襯現(xiàn)實之哀,所謂“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⑩。全詞僅二十七字,卻有點有染,點得明晰,染得淋漓,讀后使人蕩氣回腸。又如韋莊《菩薩蠻》詞云: 如今卻憶江南樂,當(dāng)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淦两鹎?,醉入花叢宿。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 上片“如今”一句為點,是概說;以下五句圍繞“江南樂”一氣渲染,極寫當(dāng)年樂事,字句間浸染無限追懷感慨。 可見,點染手法并非慢詞所特有,短小的令詞一樣可以靈活運用點染來寫景、敘事、抒情。 通常情況下,抒情、說理多用點筆;狀物、寫景多用染筆;敘事則既可點,亦可染。白居易《憶江南》詞云: 江南好,風(fēng)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lán)。能不憶江南? 發(fā)端兩句直敘昔日曾游江南,熟悉其風(fēng)景;“日出”、“春來”兩句生動具體地描繪江南風(fēng)景之美,以上是染。結(jié)句點出憶江南的主旨,是點。詞人先染后點,敘事和寫景句是染,抒情句是點,點與染密切配合。 又如賀鑄《半死桐》詞云: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 ≡喜荩冻鯐?,舊棲新垅兩依依??沾才P聽南窗雨,誰復(fù)挑燈夜補衣! 上片前兩句點明悼亡的題旨,抒發(fā)物是人非的深悲巨痛;然后又以半死梧桐、失伴鴛鴦這兩個具有象征性的意象作烘染。點筆抒情,染筆狀物,前后呼應(yīng)。 二、靈活多變的“點染"關(guān)系 在唐宋詞人的筆下,點與染得到靈活多變的藝術(shù)處理。我們從作品中概括出以下七種情形。 1.先點后染 先點后染的情形在唐宋詞中較為常見,例如張孝祥《念奴嬌》上片云: 風(fēng)帆更起,望一天秋色,離愁無數(shù)。明日重陽樽酒里,誰與黃花為主?別岸風(fēng)煙,孤舟燈火,今夕知何處?不如江月,照伊清夜同去。 據(jù)宛敏灝先生考證,此詞所寫當(dāng)是作者送別李氏與其子的情景。作者與李氏年少相戀,后來同居,并生下兒子同之,可惜二人最終仍被迫分離。此一愴痛在作者心中揮之不去,遂于詞中再三追懷。(11)在這首詞里,開篇“風(fēng)帆”三句以“離愁”、“秋色”點出離別主題與別時季節(jié),“明日”五句分別就季節(jié)與離愁著意描寫渲染之?!爸仃枴迸c“黃花”緊承“秋”字,表現(xiàn)鮮明的季節(jié)特征,又透露出當(dāng)此重陽佳節(jié)卻無法與愛人共度的悵惘意緒。而“別岸風(fēng)煙”三句照應(yīng)“風(fēng)帆”并緊扣“離愁”,設(shè)想別后旅程中愛人的孤獨凄涼,更深地傳達(dá)作者的無限憾恨。這首詞點染手法的運用與柳永《雨霖鈴》相似,皆是先點出別愁,再以設(shè)想別后況味加以渲染,都寫得纏綿悱惻、感人肺腑。 趙長卿的《臨江仙·暮春》上片也是先點后染: 過盡征鴻來盡燕,故園消息茫然。一春憔悴有誰憐?懷家寒食夜,中酒落花天。 這首詞是作者南渡后懷念家國所作?!斑^盡”兩句點出思鄉(xiāng)情緒,兩個“盡”字極寫其苦盼故園音訊而不得的無奈與失落;“一春”三句描繪飄零、悒郁、憔悴的自我形象,渲染了悲苦落寞的心事。“憔悴”與“中酒”呼應(yīng),“寒食夜”與“落花天”綰合,無論寫情或繪景,都切中思鄉(xiāng)之旨,點與染配合得緊密而自然。 石孝友《眼兒媚》是一首先點后染的佳作: 愁云淡淡雨蕭蕭,暮暮復(fù)朝朝。別來應(yīng)是,眉峰翠減,腕玉香銷?! ⌒≤帾氉嗨继?,情緒好無聊。一叢萱草,數(shù)竿修竹,幾葉芭蕉。 詞寫戀人的思念。上片寫景兼寫女主人公憔悴消瘦的狀態(tài),開篇的“愁”字與第三句的“別來”二字,已點出離愁主旨。這五句是點染融合。下片前二句直接點明“相思”,之后三句以“萱草”、“修竹”、“芭蕉”三種物象來暗示內(nèi)心難以排遣的愁緒。萱草向來被視為使人忘憂之物,在此借以反襯詞人的滿懷憂思,而修竹與芭蕉在前人詩詞中也往往關(guān)合愁情,更何況它們在雨中似在滴淚!“一叢”、“數(shù)竿”、“幾葉”這三個著意表達(dá)稀少的數(shù)量詞的巧妙搭配,也曲曲傳達(dá)出女主人公的孤寂無聊。這里的染筆,與賀鑄《青玉案》(凌波不過橫塘路)結(jié)拍三句“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的用法極相似,可見賀詞影響之深遠(yuǎn)。 2.先染后點 唐宋詞中先染后點的例子也不鮮見,蘇軾《浣溪沙》云: 細(xì)雨斜風(fēng)作曉寒,淡煙疏柳媚晴灘。入淮清洛漸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 上片“細(xì)雨”、“淡煙”二句是染,“入淮”句是點。下片“雪沫”、“蓼茸”二句為染,“人間”句是點。那浮著細(xì)小泡沫的乳白色香茶與蓼芽蒿筍羅列的碧綠春盤,都洋溢著濃濃的生活氣息,由此引出末句飽含情味與人生哲理的感慨:“人間有味是清歡”。 柳永《滿江紅》上片也是典型的先染后點: 暮雨初收,長川靜、征帆夜落。臨島嶼、蓼煙疏淡,葦風(fēng)蕭索。幾許漁人飛短艇,盡載燈火歸村落。遣行客,當(dāng)此念回程,傷漂泊。 詞從渲染秋日雨后黃昏的景色著筆,寫到夜色降臨,泊船江邊,所見是島嶼冷落,蓼煙疏淡,葦風(fēng)蕭索,而夜幕下那些載著燈火、駛往村落的歸舟,越發(fā)觸動了詞人的羈旅行役之恨,由此引出結(jié)拍的嘆息,點明思念故園、自傷漂泊的主旨。像這樣先染后點的手法,把讀者先引入一個濃厚的抒情氛圍中,深受感染,作者再以點筆把題旨點出來,正好切合讀者的期待心理,從而引起心靈共鳴。 3.點少染多 如前所言,詞中的抒情、說理往往用點筆,點是畫龍點睛之筆,點出題旨。染則是圍繞點而作描繪、渲染、烘托。點與染在詞中各占比例的多少,會直接影響到詞情詞境呈現(xiàn)出不同的特點:點筆多,詞意顯豁;染筆多,詞情蘊藉。詞以幽微深隱為其美感特質(zhì),因此,唐宋詞中點少染多的情況極為普遍。 如賀鑄《青玉案》詞云: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 ”淘迫饺睫扛弈?,彩筆新題斷腸句。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 此詞上下片均有點染,且都是點少染多。上片“錦瑟”句,揣測伊人當(dāng)此韶年妙齡卻無人共度的境況,為點;之后三句極寫其居處之華美幽靜與獨處深閨的寂寞,為染。下片“試問”句點出“閑愁”之多,接著以一連三個精妙絕倫的比喻將無形的愁思生動地展現(xiàn)于讀者眼前。煙草、風(fēng)絮、梅雨三種意象,蘊含廣大、繁多、紛亂、纏綿等情意,如同他心中的閑愁一樣,無處可避,無法擺脫。這一連串美妙的渲染,不僅深化了詞意,也使詞情更加蘊藉深婉。 又如姜夔《八歸·湘中送胡德華》下片云:“長恨相從未款。而今何事,又對西風(fēng)離別?渚寒煙淡,棹移人遠(yuǎn),縹緲行舟如葉?!薄岸瘛眱删涿鞔_點出秋日之“離別”,“渚寒”三句寫行舟漸漸遠(yuǎn)去、隱沒于一片煙水茫茫之中,詞人以三重染筆鋪寫景物,含蓄地傳達(dá)出詞人目送好友離去的凄涼愁絕情懷。 4.染少點多 唐宋詞中染少點多的作品較少,因為詞中的點多為抒情、說理,點略多于染,詞情清疏曉暢。如戴復(fù)古《東蘭花慢》云: 鶯啼啼不盡,任燕語、語難通。這一點閑愁,十年不斷,惱亂春風(fēng)。重來故人不見,但依然、楊柳小橋東。記得同題粉壁,而今壁破無蹤?! √m皋新漲綠溶溶,流恨落花紅。念著破春衫,燈下裁縫。相思謾然自苦,算云煙、過眼總成空。落日楚天無際,憑欄目送飛鴻。 此詞是戴復(fù)古追憶他的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悲劇而作。詞人故地重尋,懷念亡妻,濃烈的傷痛與愧悔之情從肺腑中傾瀉而出,所以詞中除開端、過片及結(jié)拍處為景語,其余皆是抒情與敘事,很明顯地點多染少。下片“念著破春衫”五句,極寫追思哀痛之情。當(dāng)初訣別前妻子強忍悲傷在燈下為他縫制春衫的一幕,仍歷歷如在目前?!跋嗨肌本涞辣M多少凄楚沉痛!結(jié)尾才以“落日楚天無際,憑欄目送飛鴻”的景語烘托、渲染。由于宣泄情緒的需要,用點筆較多,詞意稍欠蘊藉,但情意的激切與染筆的恰當(dāng)補充,使得此詞仍然具有極強的藝術(shù)感染力。所謂“情真、景真,所作必佳”(12),此詞可證。又如辛棄疾《臨江仙》詞云: 鐘鼎山林都是夢,人間寵辱休驚。只消閑處過平生。酒杯秋吸露,詩句夜裁冰?! ∮浫⌒〈帮L(fēng)雨夜,對床燈火多情。問誰千里伴君行。晚山眉樣翠,秋水鏡般明。 以上片為例。前三句點,后二句染。前三句點出寵辱不驚、逍遙度日的心境;后二句緊承以秋日與冬夜飲酒賦詩的場景來烘染灑脫淡泊之情。點多于染的特點,使詞情暢達(dá),意旨鮮明,別有一種清勁疏宕的美感。再看李清照的《臨江仙》: 庭院深深深幾許?云窗霧閣常扃。柳梢梅萼漸分明。春歸秣陵樹,人老建康城。 感風(fēng)吟月多少事,如今老去無成。誰憐憔悴更雕零。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 詞的下片前三句點,后二句染?!案酗L(fēng)吟月”三句慨嘆往事如煙,抒發(fā)如今支離憔悴的感傷懷抱;末二句中“試燈”、“踏雪”是就“感風(fēng)吟月”而染之,但“無意思”、“沒心情”卻又點明心情意緒,明顯是點多染少。 唐宋詞中點多染少的例子并不常見,因為點得過多會造成抒情直露無余,破壞含蓄蘊藉。但如果點筆鮮明、警拔,染筆貼切、精彩,點與染配合得宜,一樣可以寫出動人心旌的佳作。 5.開頭一點,通篇皆染 此種點染手法在令詞中更為常見,典型的如歐陽修描寫潁州西湖之美的十首《采桑子》,其三云: 畫船載酒西湖好,急管繁弦,玉盞催傳,穩(wěn)泛平波任醉眠。 行云卻在行舟下,空水澄鮮,俯仰留連,疑是湖中別有天。 其七云: 荷花開后西湖好,載酒來時,不用旌旗,前后紅幢綠蓋隨。 畫船撐入花深處,香泛金卮,煙雨微微,一片笙歌醉里歸。 這組《采桑子》詞從不同角度寫西湖之美。前一首開端即點出“畫船載酒”于西湖之上的閑適優(yōu)游,接下來圍繞此四字展開描摹渲染:“急管”三句承接“載酒”染之,極寫飲酒湖上的酣暢愜意;“行云”四句則緊扣“畫船”摹之,生動地表現(xiàn)出他在舟中俯仰留連的詩意感受。后一首發(fā)端點明“荷花開后”游賞西湖,以下七句一氣鋪展烘染?!凹t幢綠蓋”前后相隨的美景,畫船撐入荷花深處的逸興以及繚繞于酒卮煙雨間的荷香笙歌,將西湖之美渲染得淋漓盡致!此組《采桑子》幾乎篇篇如此,一點而通染,難得的是染筆能緊接點筆層層揮灑,讀來清暢自然,絕無牽強之跡,而得情景交融之境,堪稱佳構(gòu)。 再看朱敦儒《鷓鴣天·西都作》詞云: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與疏狂。曾批給雨支風(fēng)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玉樓金闕慵?xì)w去,且插梅花醉洛陽。 這首詞是朱敦儒南渡前的代表作之一,是他早期自我形象的傳神寫照。詞的首句便點出其“疏狂”的個性特點,之后無論是“曾批給雨支風(fēng)券,累上留云借月章”的浪漫狂想,或是頭插梅花、縱情詩酒、糞土王侯的真實摹狀,均是為渲染此一特點而展開的。正是這種疏狂之氣貫穿全篇,使此詞凸顯出通脫清勁的風(fēng)格。 6.通篇皆染,篇末一點 與前者相反,此種點染先從各個角度“畫龍”,結(jié)句才出以“點睛”之筆。辛棄疾便是此種寫法的高手,其《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語以寄)詞云: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R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蓱z白發(fā)生! 辛棄疾在此詞中塑造了一個忠勇報國卻壯志難酬的自我形象:“醉里挑燈看劍”的豪情,“沙場秋點兵”的威武,沖鋒陷陣的勇猛以及建功立業(yè)、名垂青史的慷慨抱負(fù),無不顯示出其激越的愛國情懷。不料結(jié)句陡然一轉(zhuǎn):“可憐白發(fā)生!”詞情頓時由頂峰跌至谷底。前面所寫的豪邁之情、英武之氣,原來只是他的夢想,現(xiàn)實中的詞人卻是兩鬢秋霜、一事無成。前面渲染得格外激昂酣暢,結(jié)尾點睛一筆便將失意的憤懣凸顯出來,令人觸目驚心! 辛棄疾的另一名作《青玉案》也是同樣手筆: 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zhuǎn),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此詞先極寫元夕之夜的繁華熱鬧景象,從視覺、嗅覺、聽覺等角度描繪出濃郁的節(jié)日氣氛與種種歡樂場景,使人恍若身臨其境。直到結(jié)尾才推出詞人苦苦尋覓的“她”,卻獨自佇立于“燈火闌珊處”。幾乎通篇之熱烈與結(jié)尾之冷寂對照,鮮明地凸顯出詞人內(nèi)心的孤寂寥落,所謂“自憐幽獨,傷心人別有懷抱”(13)。同時,也可理解為詞人超脫世俗的理想與追求。真是出人意料、余韻無窮的點睛妙筆! 這種通篇皆染,篇末一點的寫法,在生動活潑的形象描寫之后點出題旨或提升意境,多有畫龍點睛,使其破壁騰飛之妙。 7.點與染的穿插交織 唐宋有些詞人以敘事、抒情為點,以寫景為染,有意將兩者穿插、交織,織出一幅幅光彩奪目的天章云錦。例如張孝祥《西江月·題溧陽三塔寺》: 問訊湖邊春色,重來又是三年。東風(fēng)吹我過湖船,楊柳絲絲拂面?! ∈缆啡缃褚褢T,此心到處悠然。寒光亭下水連天,飛起沙鷗一片。 上片“問訊”二句敘事兼抒情,是點;“東風(fēng)”二句寫景,是染。下片“世路”二句抒情慨嘆,是點;“寒光”二句寫景,是染。點染穿插,情景交織,意象結(jié)合,使全篇忽顯忽隱,既開朗又含蓄。 又如蘇軾《浣溪沙》五首(其五): 軟草平莎過雨新,輕沙走馬路無塵。何時收拾耦耕身? 日暖桑麻光似潑,風(fēng)來蒿艾氣如薰。使君元是此中人。 上片前二句在寫景敘事中流露出舒適欣悅的感情,是染;第三句詞人直抒希冀歸耕田園的心事,是點。下片,前二句寫田野里的蓬勃景象,是染;結(jié)句表白“元是此中人”,深化與升華詞人熱愛農(nóng)村田園生活之情,是全篇的點睛妙筆。王元明先生評析下片前二句說:“這兩句對仗工穩(wěn),且妙用點染之法。上寫日照桑麻之景,先用畫筆一‘點’;‘光似潑’則用大筆涂抹,盡力渲染,……淋漓盡致;下句亦用點染之法,先點明‘風(fēng)來蒿艾’之景,再渲染其香氣‘如薰’?!馑茲姟脤嵐P,‘氣如薰’用虛寫。一‘光’一‘氣’,虛實相間,有色有香,并生妙趣?!?14)分析聯(lián)系句中的點染之法,深細(xì)精妙。 由此可見,唐宋詞人運用點染手法非常巧妙靈活,我們可以從全篇、一片、數(shù)句乃至一聯(lián)一句中體察與賞析。 三、“點染“技法的巧妙運用 點染手法在唐宋詞中的具體運用,變化多端,又有一定規(guī)律可循。點常常出現(xiàn)在詞的開篇、結(jié)尾、換頭等關(guān)鍵處。 開篇即點的作品開門見山,豁人眼目,扣人心弦。如陸游《鷓鴣天》上片云: 家住蒼煙落照間,絲毫塵事不相關(guān)。斟殘玉瀣行穿竹,卷罷黃庭臥看山。 宋孝宗乾道二年,陸游因“鼓唱是非,力說張浚用兵”的罪名,遭主和派打擊,被免職還鄉(xiāng)。此詞即是其歸家后卜居鏡湖所作,在看似灑脫曠達(dá)的文字中蘊藏著壯志難酬的悲憤。詞的開端就點出自己的家遠(yuǎn)離塵俗,直抒他對世俗塵事全不關(guān)心?!罢鍤垺?、“卷罷”兩句就“塵事不相關(guān)”渲染,展現(xiàn)出嘯傲山林、流連詩酒的生活畫面。 又如宋徽宗趙佶《眼兒媚》詞云: 玉京曾憶昔繁華,萬里帝王家。瓊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ǔ侨巳ソ袷捤?,春夢繞胡沙。家山何處,忍聽羌笛,吹徹梅花。 這是北宋滅亡后徽宗被俘北上、追憶故國所作,凄涼哀苦,讀之使人泫然。此詞同樣是開篇即點,“玉京”兩句點明“憶昔”的主旨,在追懷往日帝京繁華的同時,流露出而今故國不堪回首的深沉悲感?!碍偭帧币韵氯渚唧w描寫當(dāng)日皇家之豪華與宮中之行樂,渲染得越生動熱烈,越反襯出詞人內(nèi)心愁緒無限。亡國的深哀巨痛,使這位落難皇帝開篇落筆便直抒所念所感。 唐宋詞里點在篇末的作品,更多沉郁蒼涼又涵詠不盡的韻味。詞講起結(jié),而“結(jié)尤難于起”。(15)沈義父《樂府指迷》稱:“結(jié)句須要放開,含有余不盡之意?!?16)上文所舉辛棄疾《破陣子》與《青玉案》,都是篇末點睛的妙筆。再看李清照《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曉來風(fēng)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M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xì)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作為易安詞南渡后的名篇,《聲聲慢》歷來倍受稱賞,尤其起句連用十四個疊字,層層深入地抒寫情感意態(tài),堪稱千古妙筆。詞中感舊傷時的深沉情思與曉來風(fēng)急、鴻雁悲鳴、菊花零落、黃昏冷雨的凄涼景色交織穿插,最終推出一個動人的結(jié)尾:“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這一聲沉痛的嘆息蘊含著多少難以言說的復(fù)雜心事。論詞者大多以為“以景結(jié)尾最好”(17),此詞偏以情收結(jié),表面上是直白的傾訴,細(xì)加品味,卻蘊藉深婉,言外有不盡之情意。 再如周邦彥《夜游宮》云: 葉下斜陽照水,卷輕浪、沉沉千里。橋上酸風(fēng)射眸子。立多時,看黃昏,燈火市?! 」盼莺暗?,聽幾片、井桐飛墜。不戀單衾再三起。有誰知,為蕭娘,書一紙? 詞寫懷人之情。從開篇到下片“不戀單衾再三起”,都是層層鋪寫,以凄寂寥落的秋景烘托獨立黃昏、無法成眠的人物形象,更是為了點醒篇末之意:“有誰知,為蕭娘,書一紙?”周嘯天先生評曰:“全詞到此一點即止,馀味甚長。有此結(jié)尾,前面的寫景俱有著落,它們被一條活動的意脈貫通起來,成為一個有機的整體,……堪稱‘點睛之筆’?!?18)此詞與李詞一樣,均以情結(jié),卻同樣收到了余味悠長的藝術(shù)效果。 除了開篇、結(jié)尾,點也多出現(xiàn)在過片處。如周邦彥《蘇幕遮》詞云: 燎沉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fēng)荷舉?! 」枢l(xiāng)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 清真詞以構(gòu)思縝密取勝,但也有不少自然感發(fā)的清新之作:《蘇幕遮》即是其一。張炎《詞源》云:“最是過片不要斷了曲意,須要承上接下?!?19)此詞上片描繪盛夏雨過天晴,水上荷花搖曳的優(yōu)美景色。面對風(fēng)荷輕舉,詞人的思緒回到了江南故鄉(xiāng),想著那里此時也當(dāng)是荷葉田田、花香十里了,于是自然引出過片兩句的懷念?!肮枢l(xiāng)遙,何日去”兩句點出詞旨,既承上片所詠之風(fēng)荷,又啟下片歸鄉(xiāng)之夢境。全詞意脈不斷,自然渾成。 曹組的《青玉案》也是過片用點筆的佳作: 碧山錦樹明秋霽。路轉(zhuǎn)陡,疑無地。忽有人家臨曲水。竹籬茅舍,酒旗沙岸,一簇成村市。 凄涼只恐鄉(xiāng)心起。鳳樓遠(yuǎn)、回頭謾凝睇。何處今宵孤館里,一聲征雁,半窗殘月,總是離人淚。 同樣寫思鄉(xiāng),曹組此詞則是于行旅中所發(fā),更多悲涼況味。上片寫旅途中所見秋日雨后的清新景色,一路青山錦樹,秋色如畫,臨水人家、竹籬村舍、酒旗飄揚這一幅幅美景,自然勾起了漂泊天涯的游子心底的無限鄉(xiāng)愁。于是,在詞的過片,點出了題旨:“凄涼只恐鄉(xiāng)心起。”過片既點明題旨,又承上接下,表現(xiàn)出前后詞情的變化轉(zhuǎn)折,論自然渾融,堪與周邦彥《蘇幕遮》詞相媲美,卻多了一種奇峰陡起之趣。 綜上所述,點即點睛之筆,大略相當(dāng)于“詞眼”。劉熙載云:“詞眼二字,見陸輔之《詞旨》。其實輔之所謂‘眼’者,仍不過某字工,某句精耳。余謂眼乃神光所聚,故有通體之眼,有數(shù)句之眼,前前后后,無不待眼光照耀?!?20)上文所論唐宋詞中的點,有的屬于“通體之眼”,為全詞中心意旨;有的則是“數(shù)句之眼”或一句之眼,皆為詞中的關(guān)鍵之處。情、景、事、理都可以點,但在通常情況下,點多是抒情、說理的提醒之筆;而染就是圍繞點而做鋪墊、描繪、渲染、烘托,使主旨表現(xiàn)得具體、形象、生動、感人。 一般來說,染筆多是繪景、狀物、寫人。唐宋詞人運用渲染手法靈活多變,有的用白描、淡筆,有的用工筆、重彩。但無論是工筆或意筆,水墨或丹青,都貴在摹形傳神,營造出真切的情調(diào)氛圍。 先看白描淡筆的染法。李清照《如夢令》云: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詞的開篇兩句點出她在溪亭日暮飲宴以后醉酒忘了歸家的路徑。以后全是染筆,描述她蕩一葉扁舟誤入荷花深處,急于覓路乃至驚飛水鳥的情景,全用樸素的白描手法,而不用一個顏色字面。 再看辛棄疾的《丑奴兒近》(博山道中,效李易安體): 千峰云起,驟雨一霎兒價。更遠(yuǎn)樹斜陽,風(fēng)景怎生圖畫?青旗賣酒,山那畔別有人間,只消山水光中,無事過這一夏?! ∥缱硇褧r,松窗竹戶,萬千瀟灑。野鳥飛來,又是一般閑暇。卻怪白鷗,覷著人欲下未下。舊盟都在,新來莫是,別有說話? 全詞寫夏日里他在博山道中所見幽靜秀美風(fēng)光,于瀟灑閑暇中透出內(nèi)心孤獨寂寞情味。上片結(jié)尾“只消山水光中,無事過這一夏”是點,其余全是染筆。詞題點明“效李易安體”,也就是學(xué)習(xí)、仿效李清照詞的白描寫生手法。在這首詞中,只用了“青”、“白”兩個色彩字,用了一個古代詩人寫隱居生活常用的“鷗盟”典故,全篇基本上是“用淺俗之語,發(fā)清新之思”(21)。當(dāng)然,也鮮明地體現(xiàn)了稼軒本人詼諧幽默的個性以及善于以動態(tài)之筆寫靜境,以擬人化手法表現(xiàn)景物的性情神態(tài)的特色。 以上兩首詞,都恍若兩幅水墨風(fēng)景畫。但詞畢竟以婉約為主,格外講究華美的詞采,因此,唐宋詞中的染,更多是色彩豐富、艷麗的工筆彩繪。柳永的《望海潮》(東南形勝),描寫都會杭州的繁華佳麗,詞中“煙柳畫橋”、“風(fēng)簾翠幕”、“珠璣”、“羅綺”,加上“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詞人揮動彩筆層層描摹渲染,堪稱“工筆重彩”的傳世佳作。我們再看張孝祥的《浣溪沙·洞庭》: 行盡瀟湘到洞庭。楚天闊處數(shù)峰青。旗梢不動晚波平。 紅蓼一灣紋纈亂,白魚雙尾玉刀明。夜涼船影浸疏星。 詞的開篇先點一筆,以下全是描寫渲染瀟湘洞庭的山水風(fēng)光,從白天寫到夜晚。僅是色彩部分,就用了“青”、“紅”、“白”、“玉”,畫出了一幅色彩明艷、光影迷離的丹青圖畫。 以上所舉染的技法的運用,無論白描或彩繪,意筆或工筆,基本上都屬于對景寫生,是寫實的。但在唐宋詞中,還有不少作品,是詞人馳騁主觀的想象和幻想,為了營造神奇浪漫的意象與意境而揮灑虛空的染筆。例如秦觀的《好事近·夢中作》: 春路雨添花,花動一春山色。行到小溪深處,有黃鸝千百。 飛云當(dāng)面化龍蛇,夭矯轉(zhuǎn)空碧。醉臥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 此詞正如題中所示,系寫夢境。從開篇到“夭矯轉(zhuǎn)空碧”,都是用染筆描繪夢中景象。詞人的夢魂漫游在山路上,見春雨過后,春花繽紛盛開,那潺潺小溪深處,有無數(shù)黃鸝飛鳴喧騰;仰望碧空,飛云竟像龍蛇在夭矯飛舞。直到結(jié)尾兩句,才點出詞人正醉臥古藤陰下,酣然夢中。明人卓人月說少游“此詞如鬼如仙”(22),清人陸云龍評曰“奇峭”(23),周濟也贊其“造語奇警,不似少游尋常手筆”(24)。 如果說,秦觀此詞是借渲染夢境而營造出神奇浪漫的意境,那么,張孝祥的《西江月·黃陵廟》則是在渲染景色中傾注了濃烈的主觀幻覺色彩: 滿載一船明月,平鋪千里秋江。波神留我看斜陽,喚起鱗鱗細(xì)浪?! ∶魅诊L(fēng)回更好,今朝露宿何妨。水晶宮里奏霓裳,準(zhǔn)擬岳陽樓上。 詞的上片起筆兩句,寫泛舟湘江所見的秋江月色,三四句把黃陵廟下風(fēng)阻舟行,幻想成是波神深情挽留他欣賞斜陽映照細(xì)浪鱗鱗的美景。過片兩句是點筆,抒寫心情愿望。收結(jié)兩句寫明日風(fēng)止后舟抵岳陽時,一定能聽到水晶宮里水神們演奏出像霓裳羽衣曲般美妙悅耳的仙曲。全詞染筆所描寫的湘江與洞庭湖的景色,虛實結(jié)合,而以虛擬的超現(xiàn)實的幻覺意象為主。此詞同作者的千古不朽名篇《念奴嬌·過洞庭》一樣,情調(diào)豪放飄逸,意境雄奇瑰麗,顯示出奇幻的藝術(shù)想象力。 在唐宋詞中,不只是寫景抒情之作能夠渲染出濃郁的浪漫色彩,其他題材的篇章同樣不乏神奇迷人的點染筆墨。請讀蔣捷的《燕歸巢·風(fēng)蓮》: 我夢唐宮春晝遲,正舞到、曳裾時。翠云隊仗絳霞衣,慢騰騰,手雙垂。 忽然急鼓催將起,似彩鳳、亂驚飛。夢回不見萬瓊妃,見荷花,被風(fēng)吹。 此詞詠風(fēng)蓮,是詠物寄托之作。詞人以其靈心慧思,描寫他夢見唐宮美人在春晝翩翩起舞,絳裙為紅霞,隊仗似翠云,其身影裊娜,光彩四射,真是美艷神奇,無與倫比。突然,響起一陣急鼓,驚破了舞曲,驚散了舞女,像彩鳳般亂飛。詞人也從夢中驚醒,無數(shù)瓊妃已無影無蹤,只見一片被風(fēng)吹掠著的荷花。通篇幾乎是描寫渲染,只在結(jié)尾點出是風(fēng)荷。由于詞人將風(fēng)荷點染成“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白居易《長恨歌》)的一場夢境,使一首詠寫風(fēng)蓮之作具有奇幻秾麗的浪漫意境,并借此浪漫意境的煙飛云散,含蓄地寄托了詞人對南宋淪亡的悲悼與感慨。正是運用了獨出心裁的藝術(shù)構(gòu)思和靈動傳神的點染妙筆,使這首詞正如錢仲聯(lián)先生所評,乃是“美絕人天”的“詠風(fēng)蓮的絕唱”(25)。 以上分三個層次對唐宋詞的點染藝術(shù)作了論析。這里再作三點補充說明。 第一,點染作為詞創(chuàng)作的一種技法,點與染是互相依靠、各以對方作為自己存在的前提的。換句話說,沒有點就無所謂染,沒有染也無所謂點。 第二,詞的美感特征是幽微深隱,詞的意境創(chuàng)造多追求含蓄蘊藉,意在言外。因此,優(yōu)秀的詞作,一般都是染筆多于點筆。至少是點筆與染筆篇幅相當(dāng)?shù)摹H绻c明意旨的筆墨過多,作品就顯得直露、缺少形象和韻味。點筆精警,染筆美妙,才有可能產(chǎn)生畫龍點睛的藝術(shù)效果。 第三,點染是唐宋詞人在創(chuàng)作中常用的重要技法,但它畢竟只是諸多技法中的一種。并非運用了點染就一定能夠?qū)懗黾炎?,還要看詞人運用得是否妥貼、高明。唐宋詞中,也有不少優(yōu)秀篇章,就沒有運用點染手法。以下試舉二首為例,先看辛棄疾的《清平樂·村居》: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fā)誰家翁媼。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 這首農(nóng)村詞名篇開頭兩句寫景,其他各句分別描寫白發(fā)翁媼及其三個兒子,共同組合成一幅饒有情趣的農(nóng)村生活畫面。寫得最出色的是結(jié)尾兩句,因為活現(xiàn)出小兒子躺臥溪邊剝蓮蓬吃的調(diào)皮活潑形象。但這些句子的性質(zhì)與功用是相同的,并沒有點與染之別。我們再看周密的《聞鵲喜·吳山觀濤》: 天水碧,染就一江秋色。鰲戴雪山龍起蟄,快風(fēng)吹海立?! ?shù)點煙鬟青滴,一杼霞綃紅濕,白鳥明邊帆影直,隔江聞夜笛。 全詞生動、形象地描繪出觀濤前后的全過程,使讀者猶如觀看一部色彩繽紛的風(fēng)光影片。詞中句句都寫出了景物對象的不同情態(tài),各有精彩,很難軒輊。結(jié)句點出景中有我,以聲寫靜,笛音裊裊,極有馀韻。但它并非中心意象,亦非點明題旨,故而很難說它就是全篇或下片或其上句的點筆。全詞渾然一體,句句寫景,句與句之間是并列、連接、遞進(jìn),而無鋪墊、渲染、烘托等關(guān)系,可見,詞人在這首詞中并沒有運用點染技法。 宋代經(jīng)濟高度繁榮,物質(zhì)文明和精神文明的成就都超越了以往任何一個朝代。在此基礎(chǔ)上,宋代的文化教育事業(yè)也得到了空前發(fā)展。當(dāng)時的士子文人除了在詩文等傳統(tǒng)文學(xué)方面努力創(chuàng)新,對于書法、繪畫、戲曲、小說,乃至園林等藝術(shù)領(lǐng)域也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宋代的詩、詞、文與書畫之間互相滲透、借鑒,形成了與以往不同的藝術(shù)風(fēng)格特點。這是宋人強烈的開拓創(chuàng)新意識的體現(xiàn),也是宋代文學(xué)藝術(shù)全面繁盛的明顯表征。本文論繪畫的點染技法在唐宋詞尤其是宋詞創(chuàng)作中的運用,從又一角度反映出詞在發(fā)展演變過程中不斷拓展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的客觀事實。 注釋: ①(20)劉熙載:《詞概》,見唐圭璋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705,3701頁。 ②江順詒:《詞學(xué)集成》卷七,見《詞話叢編》,第3286頁。 ③④曹貞吉:《珂雪詞》卷上,《四庫全書存目叢書》,中山大學(xué)圖書館、復(fù)旦大學(xué)圖書館藏清康熙刻本。 ⑤⑥(14)(18)(25)《唐宋詞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8年版,第491-492,2026,738-739,1021,2280-2281頁。 ⑦⑧《北宋詞史》,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40,241頁。 ⑨李之儀:《姑溪詞跋》,上彊村民重編、唐圭璋箋注:《宋詞三百首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33頁。 ⑩王夫之:《姜齋詩話》卷上,見《清詩話》(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頁。 (11)宛敏灝:《張孝祥研究中的幾個問題》,載《文藝論叢》第十三輯,上海文藝出版社1981年版。 (12)況周頤:《蕙風(fēng)詞話》卷一,見《詞話叢編》,第4408頁。 (13)梁啟超:《飲冰室評詞》丙卷,見《詞話叢編》,第4308頁。 (15)劉體仁:《七頌堂詞繹》,見《詞話叢編》,第618頁。 (16)(17)沈義父:《樂府指迷》,見《詞話叢編》,第279,278頁。 (19)張炎:《詞源》,見《詞話叢編》,第258頁。 (21)彭孫通:《金粟詞話》,見《詞話叢編》,第721頁。 (22)卓人月匯選,徐士俊參評《古今詞統(tǒng)》卷五,明崇禎六年刻本。 (13)陸云龍:《詞菁》卷二,崇禎四年(1631)初刻本。 (24)周濟:《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見《詞話叢編》,第1653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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