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公明在忠義堂外面,設有飛龍飛虎旗,飛熊飛豹旗,黃鉞白旄,青幡皂蓋,緋纓黑纛。——這可是大宋皇帝的儀仗。祭獻了天地神明后,又立起了“替天行道”的杏黃旗。宋江一方面僭越朝廷的制度和禮儀,另一方面又每次將”忠義”掛在口上。還自稱是“替天行道”。這比尋常強盜”殺富濟貧”的口號還要虛偽。”殺富濟貧”雖然也大多胡說八道,強盜頭子自己吃肉,小嘍羅只能喝湯,普通的老百姓能不被騷擾就謝天謝地了。但這口號卻不掩飾自己強盜的本色。而“替天行道”則是徹頭徹尾政治上的騙人幌子。將自己造反的行為,蒙上一層合法性的外衣。他已不是簡單的官逼民反,也不是簡單的殺富濟貧,而是代表著上天——這個誰也沒有見過的神秘主人,來人世間主持公道,懲惡揚善。這種口號具有超驗性,可以自己無限制地進行解釋。宋江打出這樣的政治口號也是必須的選擇。他沒有“拜上帝教”可選擇,更沒有先進的革命理論可以選擇,公孫勝除了裝神弄鬼,也提不出任何對梁山人有吸引力的理論??偛荒芰荷礁愕竭@么大的規(guī)模,還對一幫老兄弟們說:“我們造大宋的反,是為了銀子為了美女為了進東京城享受榮華富貴。”——其實許多兄弟們心里都是這樣想的,“千里作官只為財”,而“風風火火闖九州”的強盜,其目的也差不了多少。只是彼此的路徑略有區(qū)別而已。因此做官和做賊在“公關形象”的塑造上,手法驚人相似。再貪墨的官員也說自己只是替皇帝守牧一方,是為老百姓作主的;再殘暴的強盜也會說自己是要鏟除人間的不平。而宋江沒能像洪秀全那些更高明的強盜那樣,從西方販賣來一些基督教的玩藝,給老百姓許諾一個虛無飄渺的天堂,他只能從中國傳統(tǒng)的舊貨鋪里翻出來一些老古董。而“天道”這張糊里糊涂朦朦朧朧但遮掩百羞的面具,被歷史上爭奪權力者使用無數(shù)次,我宋公明用它一次又何妨? “替天行道”的杏黃旗一旦樹起來,對內宋江可以和大家一起回避“強盜”“反賊”這個聽起來不爽的詞,就像將性服務者說成“妓女”那樣,買賣雙方都難為情,一旦說成“小姐”。“三陪”,嫖客和妓女似乎去掉了心理上的一些負擔,顯得理直氣壯一些;而對外則留有很大的回旋余地。能完全代替大宋,“奪了皇帝的鳥位”,則可以將“替天行道”的旗號延伸為“天命所歸”,如果沒這能耐,只能走“殺人放火受招安”的老路,“替天行道”則為回歸體制尋找合理的解釋。 “天命”“天道”可算是中國歷史上說得最多但最說不明白的詞。什么是“天道”“天命”?誰有資格“奉天承運”“天命所歸”?誰又有資格“替天行道”?這種代理資格誰授權?這樣的授權需不需要一定的程序? 這些聚訟幾千年的概念,不但宋江這個文面小吏說不清,就是歷朝歷代那么多的大儒也未必能說清。“天道”,“天命”最終總是成了“暴力最強者”奪取和鞏固權力的自我標榜。翻開歷史,我們看到“天道”“天命”總是歸贏的那一方任意解釋。輸了的就是“賊道”,“亂命”。勝王敗寇的歷史規(guī)律很好地解釋了所謂的“天道”“天命”的虛偽性。既然它是個假東西,那么誰都可以借用。夏商周三代,邈遠幽古,許多史實只能散落在神話傳說中,但從那時起,“天命”,“天道”的大旗就被一切興兵造反的人打了出來。 成湯伐夏桀,作《湯誓》,王(湯)曰:“格爾眾庶,悉聽朕言,非臺小子敢行稱亂,有夏多罪,天命殛之。”翻譯成現(xiàn)代白話就是:“告訴你們這些小老百姓,都來給老子仔細聽著。不是俺這個人敢隨便造反作亂,而是夏桀這人罪惡滔天,上天命令我來滅掉他。”于是,歷數(shù)了那一段歷史上很有名的夏桀罪狀,老百姓都說:“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 (那個毒日頭啥時候能完蛋,我情愿和你一起滅!)!”“夏德若茲,今朕必往(夏王的德行如此的不堪,今天我必須不畏艱險帶領大伙去討伐他)。” 歷史上的夏桀是否真的真的這樣混蛋,今天也沒有確切的記載,想必這小子也有點胡作非為,當時沒有美國民選總統(tǒng)那樣搞電視辯論,成湯單方面的控訴是否和事實吻合,幾千年后不得而知,反正湯贏了,即使夏桀有什么為自己辯論的檔案想必也被后來的勝利者毀滅或篡改掉了。只留下中湯的一面之詞。——因為歷史是勝利者寫的,中國的話語霸權早已存在。 成湯搞夏桀的這套把戲,到了他的子孫商紂王執(zhí)政期間,又被商的敵人周武王完完全全學過去了,而且加以發(fā)揚光大。周武伐紂,洋洋灑灑作了《泰誓》和《牧誓》,為文的篇幅氣勢以及占據(jù)道德制高點的自信,比《湯誓》進步多了。不過雖文有簡繁之分,卻理由完全一樣。武王姬發(fā)說:“今商王受(即紂)弗敬上天,降災下民,沉湎冒色,敢行暴虐,罪人以族,官人以世,惟宮室臺榭陂池侈服,以殘害于爾萬姓,焚炙忠良,刳剔孕婦?;侍煺鹋?。” 反正就是數(shù)落商紂種種劣跡,簡直是頭上長瘡,腳底流膿,壞透了!什么酒池肉林,什么炮烙之行,什么破開孕婦的肚皮呀,大約《封神演藝》中關于這位鹿臺自焚的國王殘暴的故事,源頭就是這篇文章。“肆予小子發(fā),以爾友邦冢君觀政于商。”“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其克相上帝,寵綏四方。”“商罪貫盈,天命誅之。”“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縱之。爾尚弼予一人,永清四海,時哉弗可失。” 將商紂師說成惡貫滿盈的暴君后,姬發(fā)同志就可以洋洋灑灑大談特談自己進攻商國的合法性。姬發(fā)的聰明在于他已經(jīng)將天意和民意微妙地混為一體。“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的儒家思想在這篇檄文里已經(jīng)可以窺見。因為紂王荒淫無度,殘害百姓,已經(jīng)得罪了上天,上天讓我姬發(fā)來出頭,給老百姓討個公道。我既在維護天道,更在維護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俺就是在為民做主,完全可以代表他們。老百姓支持的事情,上天一定同意的。仔細分析這是個自己預設前提的推理。前提是紂是壞蛋,得罪了上天,我是好人,代表上天。因為紂殘害百姓,于是獲罪于天,百姓不堪其苦,希望有救星出現(xiàn)。我是上天派來的,我了解到百姓的普遍要求,于是我上承天命,下應民心,代表廣大人民討伐紂王那小子,而且我會給老百姓帶來幸福與安定,“永清四海”。自然我就是正義之師、仁義之師。 當時自然沒有現(xiàn)代的國際法,但周和商是不同的兩個國家,這是沒有問題的,傷因為強大,名義上是周等小國的共主,但彼此的關系很松散。武王討伐商紂的理由似乎就是“人權高于主權”。人家商紂剖大臣的心也好,開孕婦的肚皮也好,寵幸自己的妃子也好,蓋高高的形象工程鹿臺也好,那是人家的家務事,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這是內政,你丫管得著嗎?可周武王不但要干涉人家的內政,而且是大大的干涉,他糾集一支聯(lián)合國部隊,東渡孟津,進入商國的領土,而且理由冠冕堂皇,為了東方那些苦難的老百姓。就像布什和布萊爾組成聯(lián)軍進入伊拉克一樣,有很多很多理由,其中一條理由好像是為了拯救伊拉克人民,要救民于水火。呵呵,照俺們的推測,還不是看上伊拉克的石油?就像武王東進一樣,看上肥沃的中原大地。 可中國的史書認為這種干涉是正確的。武王的部隊是不是正義仁義之師?如果當年牧野之戰(zhàn)要是紂王贏了怎么辦?仁義和贏得戰(zhàn)爭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秦王掃六合,成吉思汗的鐵蹄踏遍歐亞,難道他們是仁義之師嗎?仁義之師不一定贏,但贏了的部隊就可以說自己是仁義之師。誰敢反對? 因此,當我看到宋江在忠義堂前樹起“替天行道”的大旗時,我總感覺有些滑稽。連李逵這樣掄著斧頭見人就砍的主,都敢說是在行天道。他在三十六天罡中稱“天殺星”,用公孫勝師父羅真人的話來說,他是上天恨天下失德,派他來專門殺人的。呵呵,殺人的理由都這樣充分,就如張獻忠屠川一樣。難怪匈奴人之王阿提拉蹂躪歐洲,后來歐洲人說那是“上帝的鞭子”。 “天道”的解釋權歸暴力最強者所有。天道不僅僅是吳思先生所說的“元規(guī)則”,它超出了社會活動的一般規(guī)則,超過了法律道德,而是整個社會存在的最原初的理由都是暴力最強者給予的,在天道的旗幟下,贏者任何的行為不僅是可以接受的,可以容忍的,而且是必須贊美的,必須找出一大堆理由給予理論支持的。 德配于天,這里的“德”只能是一種自說自話。 天道無常,誰人可替? 我的回答是:天道無常,人盡可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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