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圣張旭作者:肖鷹 《光明日報》( 2015年08月07日 16版)
草圣張旭的一生,猶如神龍不見首尾;它卻又是極致的單純簡易,化約為“酒”與“書”兩個字。
歐陽修主撰《新唐書》,其中《張旭傳》開篇即如是:“旭,蘇州吳人。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筆,或以頭濡墨而書,既醒自視,以為神,不可復得也。世呼張顛?!边@篇傳文僅157字,真是惜墨如金,但開篇這40字除“蘇州吳人”外,全著墨于張旭酒事了。
然而我們知道,張旭最為后世所記的,是他開創(chuàng)的卓絕驚世的狂草藝術,他生前即享有“草圣”的殊榮。如果說東漢張芝使草書達于“精熟神妙”,東晉王羲之父子進而“韻媚婉轉(zhuǎn)”(張懷瓘《書斷》),那么,至唐代,張旭則將草書開拓到“逸軌神澄”的狂草境界(竇衆(zhòng)《述書賦》)。
后世名家評張旭,普遍集中于張旭草書的神奇變化,“變動猶鬼神,不可端倪”(唐·韓愈),“出鬼入神,倘恍不可測”(明·王世貞)。張旭的狂草將書法藝術的書寫自由推向字與非字的臨界點,在這個臨界點,正如他身體的沉醉放達,張旭對書寫極限的挑戰(zhàn),猶如一出風起云涌的歌舞戰(zhàn)斗戲劇,演示了追求超規(guī)范的自由是被規(guī)范著的人最深刻的激情。所以,我們看到張旭作為一個書法家的顛狂,看到他人無可企及甚至望而生畏的“逸軌”。這就無怪宋人米芾要罵“張顛俗子變亂古法、驚諸凡夫”(《米書九帖》)了。
但是,如果只看到張旭草書的“逸軌”(顛狂),對張旭所知則不過于皮相。宋人黃庭堅說:“張長史行草帖多出于贗作。人聞張顛未嘗見其筆墨,遂妄作狂蹶之書,托之長史。其實張公姿性顛逸,其書字字入法度中。”(《跋翟公巽所藏石刻》)“字字入法度”,是指張旭草書在其超逸狂放中,亂而有法,狂而有度。張旭草書的狂逸,不是亂法,而是以精微深邃的楷法造詣為基礎的自由超越——在其看似無法度可循的任性狂放中包含著極精妙的神理。這就是竇衆(zhòng)所謂“神澄”。
張旭傳世的草書作品,著名的是《草書心經(jīng)》《肚痛帖》《千字文》和《古詩四帖》?!豆旁娝奶房梢暈閺埿癫輹墓陧斨?。該帖無署名,曾長期被誤判為東晉謝靈運書寫,由明代書畫家董其昌鑒定為張旭所書。董其昌題跋稱此帖“有懸崖墜石、急雨旋風之勢”,與張旭其他草書帖同一筆法,并且以“旭肥素瘦”判定此帖為張旭而非懷素書寫。懷素是張旭的私淑弟子,同樣以狂草出名?!靶穹仕厥荨笔潜孀R張、懷師徒筆法的通行準則。黃庭堅說:“僧懷素草工瘦而長史草工肥。瘦硬易作,肥勁難工?!保ā栋蠌堥L史千字文》)但是,《古詩四帖》不僅表現(xiàn)了張旭用筆寬厚遒勁以及迅猛回旋的特征,而且把率性放縱的書寫納入了剛?cè)嵯酀⒕徏睕_和的張力運動中,是極度沖突的勁險與深刻諧調(diào)的悠逸的平衡。米芾說:“張旭書,如神虬騰霄,夏云出岫,逸勢奇狀莫可窮測?!保ā睹自吕m(xù)書評》)用米氏此語評《古詩四帖》,是非常貼切的。就此而言,罵張旭亂法的米芾卻又洞見到張旭草書的妙諦。
20世紀后期以來,有不少學者質(zhì)疑《古詩四帖》作者是否為張旭。法籍華人學者熊秉明更指出該帖中的誤失、敗筆達五十例之多,因而懷疑該帖出自他人臨寫。(《疑張旭草書四帖是一臨本》)以熊說勘察《古詩四帖》,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質(zhì)疑者是用“理想的狂草”看待張旭草書。然而張旭是沒有“理想的狂草”的?!豆旁娝奶繁恢肛煘槭д`或敗筆的地方(如熊秉明批評該帖“晉”字“一字斷為三段”),實在就是董其昌所評議的“懸崖墜石”筆勢,是張旭乘興獨到處——非到此,不見張旭驚天筆力。要找“理想的狂草”,只可尋于懷素的草書。“考其平日得酒發(fā)興,要欲字字飛動圓轉(zhuǎn)之妙,宛若有神,是可尚者?!边@是宋代《宣和書譜》對懷素的傳述。觀懷素《自敘帖》,它復現(xiàn)的是張芝草書的圓轉(zhuǎn)精熟。宋人董逌說:“素雖馳騁繩墨外,而回旋進退莫不中節(jié);旭則更無蹊轍可擬,超忽變滅,未嘗覺山谷之險、原隰之夷。以此異爾?!保ā稄V川書跋》)“回旋進退莫不中節(jié)”與“超忽變滅無蹊轍可擬”,是懷素與張旭之間草書筆意的深刻差異,這種差異的實質(zhì)是妙于巧藝,還是達于自然。
張旭開拓狂草藝術,既蒙滋養(yǎng)于書法藝術的傳統(tǒng)精髓,更是深得自然造化的感動啟悟。顏真卿記述,張旭即興用利刃在沙地上畫寫,見“其勁險之狀,明利媚好”而自悟“用筆如錐畫沙,使其藏鋒,畫乃沉著”。(《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另據(jù)《新唐書》《全唐文》記載,張旭曾自言,“始見公主擔夫爭道又聞鼓吹而得筆法意,觀倡公孫舞劍器得其神”,“孤蓬自振、驚沙坐飛,余師而為書,故得奇怪”??癫葜杂蓮埿裾厥迹ǘ洳Z),實在因為張旭自我融身于自然,又以自然萬物“一寓于書”。虞世南論書法說:“質(zhì)雖有質(zhì),跡本無為,稟陰陽而動靜,體萬物以成形?!保ā豆P髓論》)這不正是我們在張旭草書,尤其是《古詩四帖》中觀到的筆法神韻嗎?
公元9世紀上葉,唐文宗李昂將李白詩歌、斐旻劍舞和張旭草書欽定為“三絕”,并詔命翰林學士撰贊。然而,令人唏噓的是,這位獲得皇帝封號的曠世書家,竟然生卒年及年壽均不詳,我們僅能從與他交好的名流詩文中知道他曾活動在唐玄宗統(tǒng)治的開元、天寶年間(712—756年)。他早年做過常熟縣尉,而終止于從六品的金吾長史,他唯一載于史冊的“業(yè)績”,就是做縣尉時遇到一位反復訴訟求判的老翁,而這老翁此舉不過是貪求他手書的判書。張旭的一生,其實就是濃縮到《新唐書》中的157字的一生,這是純粹到極致、超越到極致的草圣人生。韓愈說“張旭善草書,不治他技”,這是與史傳吻合的。
“楚人每道張旭奇,心藏風云世莫知?!边@是李白詩歌《猛虎行》中的詩句,寫于公元756年(天寶十五年),時在安史之亂中,流離四地的李白與張旭相聚于江蘇溧陽酒樓,在“楊花茫茫愁煞人”的三月春景中,兩人把盞對酌。李白直面的張旭,是一個“心藏風云”的巍巍大者,唯其如此,他的草書才能造就杜甫所說的“豪蕩感激”的大氣象。韓愈說張旭喜怒憂悲有動于心、必發(fā)之于草書(《送高閑上人序》),這只是生活于張旭身后的韓愈的文學想象。心藏風云而豪蕩感激,張旭草書,絕不是個人宣樂泄悲之技。
在唐詩中,有李頎的《贈張旭》和高適的《醉后贈張旭》兩首?!芭d來灑素壁,揮筆如流星。”(李頎)“興來書自圣,醉后語猶顛?!保ǜ哌m)“興”,在張旭,不是尋常所謂“興致”或“興趣”,它是豪蕩超逸的生命意氣。這“興”,是張旭草書的天機,它借酒而生,以書而張?!芭d”,是李白詩言的“心藏風云”的煥發(fā),是張旭草圣的真態(tài)。
在杜甫的《飲中八仙》中,詩仙李白與草圣張旭是比肩而立的?!袄畎滓欢吩姲倨?,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張旭三杯草圣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同一醉酒,同一放達,但細思起來,李白的放達是沖著人來的驕世,張旭的放達是面向天地的自然。李白在唐玄宗的宮中醉酒,當玄宗面呼太監(jiān)高力士為之脫靴,這是何等驕縱?讀史我們知道,清醒時的李白,其實是很懂得尊卑秩序的,是酒給了他過分的膽量。然而,這借酒撒驕的代價,是詩仙李白匆匆結(jié)束了他費四十余載心血掙得的翰林生涯、離開他服務不到兩年的長安宮廷,從此浪跡江湖,“竟以飲酒過度醉死于宣城”(《舊唐書》)。張旭放達于天然,以紙為天地、以筆墨做風云,他煥然創(chuàng)化的世界中,激烈沖決的險峻之狀透現(xiàn)出來的卻又是超塵絕俗的“明利媚好”。世知張旭嗜酒,豈知酒獨厚愛張旭?
德國哲學家尼采在他著名的《悲劇的誕生》中說過:“熱情洋溢的人,何須乎酒?!边@位酒神精神的贊美者,未必懂得酒于中國文化,尤其是于中國詩歌與藝術的意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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