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盡管媒體對余秀華的報道、評論,幾近地毯式的轟炸,可我連夜讀完她的詩,還忍不住想說點什么:我寧愿詩歌成為話題,也不愿余秀華成為話題——這年頭人人都是八婆。也許熱愛八卦是人性使然。具體到余秀華,她的身體、婚姻等私生活當然是構成其詩歌的一部分,如果非得窺探詩人的私生活或她的真實想法,我覺得閱讀其詩作,反向推測一下,更接近詩人,同時也更有趣,更能體會詩歌的魅力。
詩與詩人
詩歌,或者說文學,或者說全部藝術形式,為人類打開一扇又一扇通往無限可能的窗。余秀華將此比喻為“一根拐杖”。詩歌解放肉體,完善靈魂。這個前提是,你得視詩歌為你的一切,否則詩歌容易淪為文字游戲。余秀華強調,(火了之后)我不會被外界打亂創(chuàng)作的節(jié)奏,我還是孤獨的?!爸挥性趯懺姷臅r候,我才是完整的,安靜的,快樂的。”
在進入詩歌的剎那間,詩人已主動拋棄了所有的標簽。除了詩人,他什么都不是。作為讀者,我們在閱讀詩歌的暫短時分,讓靈魂跳跳舞,與詩人談談情。靈魂通過詩歌來展現(xiàn)自身,任何作品都不可避免地帶有創(chuàng)作者本身的烙印。很多文學大家的第一部作品往往都有自傳性質。對于余秀華這樣足不出橫店村的詩人來說,她的個體經驗尤為重要,當然,她的藝術才能大多來自天生。同時,創(chuàng)作者必須從個體經驗中跳出來,跳到比大眾經驗還要高的地方。“海上生明月”,誰都看得見,“天涯共此時”,卻仿佛比海平面還遠,短短五個字,便賦予讀者的視角如神祗的廣度和高度。余秀華的詩雖然不明顯,但我們還是可以隨便找出類似的句子。
例如:“深夜,看見父親背著月亮吸煙/那個生長過萬頃麥子的脊背越來越窄了”(《麥子黃了》)
在《低矮》一詩里,詩人先敘寫了幾種低矮的事物,麥子、油菜、螞蚱等等,最后寫到,“低矮的東西風是吹不走的/父親的六十年,我的三十八年”。
詩歌,尤其是現(xiàn)代詩,可以做多種詮釋。死亡與衰老屬于終極問題,卻很少被即刻感知,總是等到對鏡自攬才驚覺老之將至。余秀華未必通讀過《道德經》,但她用兩個固定年紀,道出了“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剛強”的大智慧。
詩人與時代
我不敢斷言余秀華有這方面的自覺,我想說,好詩不一定非得有私人經驗,但好詩人一定是敏感的。在浮躁快速、崇尚物質的時代,人的物化越來越嚴重。詩人當然需要糧食、財物,甚至放縱。與此同時,他需要保持足夠的敏感,竭力伸向生活各處。我們閱讀詩歌,知道了日常的月亮與詩歌中的月亮的不同。詩中月亮與日常的月亮共同建造了能夠稱為“生活”的事物。余秀華對此很清醒,亦很警惕。她當著媒體的面寫下“假如你是沉默的/海水也會停止喧嘩”。我希望突然躥紅的際遇,能給余秀華帶來物質上的改善,這與寫詩并不沖突。我從不相信“苦難成就詩人”這類站著說話不腰疼的鬼話。我對余秀華有信心,因為我讀過她的詩。月光會永遠地照在她的左手上,她用左手寫詩。
詩人與愛情
與其說《我愛你》是一首情詩,不如說它表達了一種殘酷,一種渴望和一種震驚。我注意到,余秀華不止一次地用到“按住”這個詞。是什么促使詩人如此克制?余秀華承認她對愛情的渴望(對她來說近于絕望),她把實的,往虛里寫,有時也把虛的,當作真實來寫。愛情很重要,很要命,當一個詩人寫到愛情時,愛情就不僅僅是愛情。愛情可以是虛的(例如曹植《洛神賦》),也可以比死亡更真實(例如漢樂府《上邪》)
讀到余秀華“告訴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膽的/春天”的句子,讓我想起艾略特的“四月是最殘忍的季節(jié)”。在詩歌里,愛情不再僅限于兩情相悅,詩歌通過尖銳的對比從而完成了對生命圓滿的達成。余秀華頻繁地寫到了愛情、婚姻以及性欲。她時而自信,時而慌張,更多的是必然失敗的抵抗。所以她在《婚姻》里以“這輩子做不到的事情,我要寫在墓志銘上/我要離開,給我自由”就不難理解了。最后一句讓個體的悲喜,上升為人類對精神要求的維度。這是余秀華一些詩歌的閃光點。
由于身體的原因,余秀華對實現(xiàn)愛情基本上不抱有幻想,但正因為如此,她的失落與焦灼,渴望與憧憬,便自動涂上了一層悲劇色彩。很多人說,要不是頂著腦癱的幌子,余秀華不會這么火。這種說法雖然偏頗,不那么厚道,卻有一定道理。我們不去從社會傳播學角度去解讀,殘缺的肉體與美好的情感本身就具備美學上的沖突。丑陋駝背的卡西莫多無可救藥地愛上了美麗少女愛斯梅達拉,我們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是沒有結果的愛情,但我們還是感動得要命。出現(xiàn)在公共視線里的余秀華,言辭尖銳、大膽,對自己的身體、感情毫不回避,與其說這是她的真性情,不如說是她的一種自我保護。她說“我身體里有一列火車”,我解讀成她對愛情的向往。詩歌寫到:“月亮引起的笛鳴被我捂著”,“這是與春天相關的事物”。
余秀華的眼神和她蹣跚的步履的確叫人心動,這首《我身體里也有一列火車》寫到:“我身體里的火車從來不會錯軌/所以允許大雪,風暴,泥石流,和荒謬”。詩人把情感傾注于詩歌,消解了現(xiàn)實中的矛盾,也給讀者帶來了美的享受。
現(xiàn)如今,幸福丟掉了厚度,痛苦變成了笑料,成功變得可疑。所有的事情一旦嚴重,最終會以新聞事件或八卦流言收場。而所謂愛情,往往被小三霸占。在這個時候,生命的感覺消失殆盡,無人理睬。余秀華用她特殊的身份和詩歌,調動人們的目光。
但愿詩歌能在人們心里多停留一段時間。
詩人與世界
橫店局限了余秀華,也成全了余秀華。她在橫店的夜里眺望外面世界,搞不懂整日廝守的地方為何會有鄉(xiāng)愁。余秀華不能“確定和橫店村的關系”,我們又何嘗能明曉自己與故鄉(xiāng)的關系?悲觀一點地說,如今的故鄉(xiāng)不再是一個實體,她完全形而上了。出于類似的原因,每張文學餐桌,都有一道“心靈雞湯”。
心靈雞湯是被敗壞了的詞。在網絡社會,沒有什么不可以敗壞,沒有什么不可以重新解構。正是如此,能打動心靈的事物方值得珍惜,值得去鼓吹。很多人看不上汪國真席慕容,正因為他們,我們才知道食指北島顧城的好處。余秀華有一部分詩歌明顯帶席慕容和海子的痕跡。比如《人到中年》、《每個春天,我都會唱歌》在一些“專業(yè)”詩人眼里,這類詩歌不夠深度,但里面還是有余秀華特別的東西,比如“一朵花開的時間太短,一個春天駐足的日子太少/他喊:我聽不清楚,聽不清楚”。
余秀華的好詩往往帶有敘事性質。比如《我養(yǎng)的小狗,叫小巫》、《下午,摔了一跤》、《清明祭祖》、《低矮》等等。艾略特以為,對于一個打算二十五歲以后還要繼續(xù)做詩人的人,歷史意識不可或缺。這是做詩人的充分條件嗎?但的確,以說理見長的宋詩是干不過唐以前的以敘事為主的詩歌的。同為女詩人,余秀華沒有馬雁耐讀,與歲數(shù)較大的藍藍、翟永明亦有差距。我覺得原因在此。但余秀華不必為此羞愧,因為這些都可以后天彌補。隨著歲月延伸,余秀華會讀更多的書,眺望更遠的世界。我們期盼她的詩歌天賦不會被磨掉。
余秀華究竟能達到多高的水平,我們瞎嚷嚷沒用。這個時代給予每個人的機會、選擇太多;負面影響和干擾也太多。那個愛穿紅衣服的中年女子,別管別的,只須一如既往地寫下去就好。
也許作為一個事件,《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會寫進當代詩歌史。我希望占有一席之地的是她的詩歌,而不是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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