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大士是中國早期禪學者中留下文字作品最多的一位,其中最重要的一篇是《心王銘》,而廣為人知的則是兩首短小的偈詩。我們先看其中的一首: 有物先天地,無形本寂寥。 能為萬象主,不逐四時凋。 傅大士告訴人們:佛性是在天地尚未形成之前就已存在的,它沒有具體的外形可以讓人們看見與觸摸,卻無所不包容;它不生不滅,萬古長存,既是永恒的空寂,也是無時無刻不在剎那間生生滅滅的萬事萬物的本體。 你若是讀過《老子》,馬上就會發(fā)現(xiàn),傅大士雖然是在談佛性,這首偈詩的內(nèi)容卻完全是融括《老子》第二十五章而成?!独献印吩脑疲骸坝形锘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边@是老子對“道”這一宇宙本體的描述。對這樣的偈詩,我們可以認為傅大士是在用一種巧妙的手段,借“道”說“禪”,使中國士人容易接受佛教的哲理;反過來說,你也可以認為這是將“道”與“禪”互相嫁接,使“禪”中國化的一種方法。 而另一首偈詩則更為奇特,它是道家傳統(tǒng)里不曾有過的表述: 空手把鋤頭,步行騎水牛。 人從橋上過,橋流水不流。 十多年前我在旅途中偶遇一位年輕的僧人,不足二十歲,樣子有點戇樸。問他學佛的心得,他說他不懂什么,但師父告訴他,學好了,就會明白為什么“橋流水不流”,言語間充滿了對某種高明智慧的景仰和向往。如今,那位僧人也跨入中年了,我不知道他是否已經(jīng)明白“橋流水不流”的道理。 這首偈詩不容易理解,因為它是自相矛盾的:既然是“空手”,怎么又能“把鋤頭”?既然是“步行”,如何又在“騎水?!保俊叭藦臉蛏线^”很平常,“橋流水不流”顯然違背常識。但禪者的話語常常就是如此,把矛盾的事物放在一起來說,描述看起來完全是不合理、不可能的景象,以拒絕、排斥邏輯分析,超越一般常識見解,引起更深一層的思考,指向高妙的境界。 如果嘗試做些解析,或許可以這樣說:以佛理而言,心性應該是空明的,這樣才能自由無礙,但一無所為、毫無形跡的空,也并不存在。根本在于,無論人處在什么樣的境況下,都需要保持心性的空明,而不受外物的牽累。 人在社會條件下生活,必然會獲得某種特定的社會身份,這種身份在社會評價中有高下貴賤的區(qū)別,但身份的所謂高下貴賤,說到底是各種外在因素綜合的結果,根本上還是虛幻的,不能夠成為人生的根基。譬如說,你做了官,官位就是你手中把著的“鋤頭”。如果不能意識到自己說到底就是“空手”,迷失在官腔官威中,只會做官,不會做人,那么你整個就變成“鋤頭”了。常??吹接行┕賳T突然遇到挫敗,完全不能適應身份的失落和環(huán)境的變化,精神崩潰,言行荒誕,就是因為他把“鋤頭”當成了自己?;蛘哒f,他在充當“鋤頭”的時候,完全失去了自我。 這樣來看,“空手把鋤頭,步行騎水?!辈⒉皇菬o法理解的事情。它只是在講一個道理:雖有形跡,依然是空。我們在世間會遭遇很多變化,也必須應對這些變化,但我們的內(nèi)心必須保持平靜和穩(wěn)定,不能被外界的變化帶著走,這就是“空”的意義。 “人從橋上過,橋流水不流”首先可以理解為從相對的觀念來看事物的運動:在橋和水的關系上,既可以認為水在向前流,也可以認為橋在向后退;“動”和“不動”其實是事物在相互的關系中呈現(xiàn)的狀態(tài)。 有個成語叫“穩(wěn)如泰山”,但泰山是“不動”的嗎?大地是“不動”的嗎?地球在自轉(zhuǎn)、公轉(zhuǎn),它的速度遠遠超出我們?nèi)粘K苷J識到的一切物體的運動,只是我們平時不能看到和它形成相對關系的對象罷了。 還有一種理解方法:把“流”視為變易,那么“變”也就是“不變”。水總在流,是變也是不變;萬物皆有成(形成)、住(持續(xù))、壞(破壞)、空(消失和轉(zhuǎn)化),橋的不變也是變。 我們不能確定傅大士的本意是不是兼以上兩者而言,但他要求人們放棄單一和固執(zhí)的立場來看待事物的變化,這是可以清楚體會到的。 古代禪詩那種玄妙的氣韻往往給現(xiàn)代詩人帶來某種誘惑。臺灣詩人周夢蝶的《擺渡船上》,就會讓我們想起傅大士的“橋流水不流”: 是水負載著船和我行走? 抑是我行走,負載著船和水? 暝色撩人, 愛因斯坦的笑很玄,很蒼涼。 我用自己的方法對傅大士的這兩首偈詩做了些解釋,但究竟應該怎么去理解,恐怕是見仁見智——或許它們根本沒有固定和唯一的“正解”,只是一種暗示和誘導。所以“禪”往往令人感到不可思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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