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帆

         古人寫詩講究章法，把律詩、絕句的布局分為起、承、轉(zhuǎn)、合四個部份。清代學(xué)者劉熙載在《藝概》中對此加以總結(jié)：“起承轉(zhuǎn)合四字，起者，起下也，連合亦起在內(nèi)；合者，合上也，連起亦合在內(nèi)，中間用承用轉(zhuǎn)，皆兼顧起合也?！彼J(rèn)為，起承轉(zhuǎn)合之間有著辯證關(guān)系，“起”中有“合”，“合”中有“起”，這是首尾呼應(yīng)，而“承”和“轉(zhuǎn)”皆兼顧“起”與“合”，這是上下勾連，一脈相承，因此，這四者之間互相依存，互為作用，有著嚴(yán)密的邏輯性。

        一、所謂的“起”，就是指詩的開頭。大凡經(jīng)典之作，無不在如何開頭上煞費苦心，故有“風(fēng)頭”之說?！捌稹钡姆绞胶芏啵蛞允缕?，或以景起。無論哪種“起”法，都力戒平淡無味，力求筆勢突兀，達(dá)到振起全篇的作用。

         總的說來，“起”有以下幾種具體的方法。

         一是開門見山，直奔題旨。宋代嚴(yán)羽《滄浪詩話》中說：“太白發(fā)句，謂之開門見山?！比纭敖侨绠嬂铮酵硗缈??！保ā肚锏切侵x朓北樓》）概括登樓所見的景色，將“江山如畫”收于筆端。再如“西上太白峰，夕陽窮登攀?！保ā兜翘追濉罚┟枋鲎约涸谙﹃栁飨聲r分，登上太白峰頂，交代時間、地點、事由。

        二是倒戟而入，筆勢軒昂。此法即運用倒裝手法。如王維的《觀獵》一詩中“風(fēng)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如果按照因果順序關(guān)系，應(yīng)先說“將軍獵渭城”，然后才說“風(fēng)勁角弓鳴”，但這樣顯得平淡直率。改用倒裝起首。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先寫狩獵時的風(fēng)呼聲、弦嗚聲，彼此相應(yīng)，再推出狩獵的主角將軍，達(dá)到先聲奪人的藝術(shù)效果。

         三是奇句奪目，一見而驚。清代李笠翁《閑情偶記》中說：“開卷之初，當(dāng)以奇句奪目，使之一見而驚，不敢棄去，此一法也?！彼^“奇句奪目，指的是起句警策有力，令人耳目一振。如李白《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開頭寫道：“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庇脜⒉畹木涫?、對比的手法，表達(dá)自己在歲月流逝中的追求和苦悶，給人以別開生面的感覺。

         二、所謂的“承”，即“承接”。古代詩人對“承”決不輕忽，因為“承”不僅在結(jié)構(gòu)中起到“縫合”、“傳遞”的作用，更重要的是它的鋪墊和蓄勢，使后面的“體物言志”更有基礎(chǔ)。

        “承”的寫法常見的有如下幾種：

          一是加倍法，對上聯(lián)（或上句）加倍強(qiáng)調(diào)。如杜甫的《春望》用“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將上聯(lián)“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悲痛之情，更加突出地表現(xiàn)出來。

         二是遞進(jìn)法，對上聯(lián)（或上句）遞進(jìn)一層的寫法。如薛濤的《籌邊樓》，首句“平臨云鳥八窗秋”，寫登臨籌邊樓所見之景，說樓與云中之鳥相平，極言其高。次句遞進(jìn)一層：“壯壓西川四十州”，說籌邊樓壓倒西川的形勝之地，最為壯觀。

        三是反接法，采用與上聯(lián)（或上句）相反的意思來突出主題。如王維的《鹿柴》，首句說“空山不見人”，次句卻說“但聞人語響”，以動寫靜，愈見其靜。     

        三、所謂的“轉(zhuǎn)”，即“轉(zhuǎn)折”?！稗D(zhuǎn)”能使詩歌“峰回路轉(zhuǎn)”，曲徑通幽，進(jìn)入新的境界。在律詩或絕句中，“轉(zhuǎn)”是詩歌結(jié)構(gòu)上跌宕和作者思路上的轉(zhuǎn)換。因此，“轉(zhuǎn)”是關(guān)鍵所在。如果“轉(zhuǎn)”得巧妙，給人以回環(huán)往復(fù)，搖曳多姿之感，使詩歌出現(xiàn)高潮。

        四、所謂的“合”，即詩的結(jié)尾。古人喻之為“豹尾”，就是指結(jié)句要有力，或提示題旨，或耐人尋味，“言雖止而意無窮”。詩的結(jié)句有以下幾種形式。

        一是“以景結(jié)”。這種方法的特點是，在情似盡而實未盡之時，忽然撇開“情”而寫“景”。表面上看，句和句之間似乎不能銜接，仔細(xì)品味，畫面顯示的“景”和詩中的“情”不僅妙合無垠，而且給人以無窮的回味。如王勃的《山中》：“長江悲已滯，萬里念將歸。況屬高風(fēng)晚，山山黃葉飛。”這首詩寫游子思?xì)w。開頭兩句直抒胸臆，結(jié)句寫景的目的還是為了抒情，那在秋風(fēng)中飄零的黃葉，不就是漂泊天涯的游子的象征嗎？

        二是“以情結(jié)”。即用其奔放的感情，使讀者引起心靈的共鳴。如李白的《楊叛兒》：“君歌《楊叛兒》，妾勸新豐酒。何許最關(guān)人?烏啼白門柳。烏啼隱楊花，君醉留妾家。博山爐中沉香火，雙煙一氣凌紫霞。”此詩描寫一對青年男女的愛情生活。從唱歌寫到勸酒，從勸酒寫到酒醉，從酒醉寫到留宿。詩的結(jié)句用熊熊火焰比喻彼此之間的戀情之熾熱。大膽率直，顯示出李白獨有的豪放的風(fēng)格，真有“撞鐘”之感。

        三是“以理結(jié)”。這種方法偏重于議論。如白居易的諷喻詩，往往是“卒章顯其志，”用精辟的議論，概括詩歌的主旨?！队^刈麥》結(jié)句云：“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nóng)桑。吏祿三百石，歲晏有余糧。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睆霓r(nóng)民的艱苦勞動而不得溫飽，聯(lián)想到自己尚有“三百石”的俸祿，年終還“有余糧，”不由感到慚愧。《村居苦寒》的結(jié)句表達(dá)了同樣的內(nèi)疚：“念彼深可愧，自問是何人?”《輕肥》的結(jié)句云：“是歲江南岸，衢州人食人!”奇峰突起，一針見血地鞭撻了當(dāng)時社會的腐敗和黑暗。

        四是“以問句結(jié)”。這種方法即在詩詞的結(jié)句提出疑問，讓讀者思索。如沈佺期的《雜詩三首》其三：“聞道黃龍戍，頻年不解兵?？蓱z閨里月，長在漢家營。少婦今春意，良人昨夜情。誰能將旗鼓，一為取龍城?”征夫思婦是古老的題材。這首詩即有翻出新意。特別是中間兩聯(lián)，寫閨中少婦和軍中征人同對一輪明月，倍增相思之情，年年如此、日日如此。最后兩句說，誰能率領(lǐng)大軍攻下敵人的龍城，使兩地相隔的征夫思婦得以團(tuán)圓昵?寫閨怨而不作怨語，以問句作結(jié)，令人回味不已。俗語說：“編筐編簍，全在收口。”詩的結(jié)句好壞，對整首詩影響極大。不論是“以景結(jié)”、“以情結(jié)”、“以理結(jié)”還是“以問句結(jié)”，只要弦外有音，味外有味，含蓄雋永，發(fā)人深思，都是好的結(jié)尾。

        詩的起承轉(zhuǎn)合，主要針對律詩、絕句而言。

        一、就律詩而言，第一聯(lián)必須是“起”，以下三聯(lián)，分別依次為“承”、“轉(zhuǎn)”、“合”。

        以常見的五言律詩《題破山寺后禪院》為例：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萬籟此俱寂，但聞鐘磬音。首聯(lián)點明時間（清晨）、地點（古寺）、事由（入）及景物（初日、高林），是詩的開頭：頷聯(lián)形象性很強(qiáng)?！扒鷱健焙汀坝奶帯?，“禪房”和“花木”緊緊地承接首聯(lián)中的“清晨”、“古寺”和“高林”，被歐陽修“造意者為難工”之語，頸聯(lián)一轉(zhuǎn)，從后禪院寫到更加開闊的山水景色，末聯(lián)為“合”，暗寫在這種靜謐、秀麗的風(fēng)景之中，人們自然產(chǎn)生飄然出世之感。

        再看杜甫的七言律詩《蜀相》；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jì)老臣心。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這首詩起承轉(zhuǎn)合，天衣無縫。首聯(lián)緊扣詩題，寫專程尋訪丞相祠堂，這是“起”；頷聯(lián)直承上文，寫祠堂內(nèi)的春色，這是“承”；頸聯(lián)推開一層，寫對諸葛武侯評價，這是“轉(zhuǎn)”；未聯(lián)收束全詩，寫對諸葛武侯的悼念，這是“合”。在短短的八句當(dāng)中，有敘事，有寫景，有議論，有抒情，筆墨淋漓，感情深摯，統(tǒng)體渾成，富有藝術(shù)感染力。

        對絕句來講，第一句“起”，第二句“承”，第三句“轉(zhuǎn)”，第四句“合”。

        如王維的五言絕句《相思》：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詩的首句說，紅豆生長于南方，次句借問春來又發(fā)出幾枝，第三句希望友人摘取，最后說，紅豆能引起人們的相思之情。四句詩，起、承、轉(zhuǎn)、合，也十分清楚。紅豆，又名相思子。詩的題目為“相思”，既切物之名，又切詩之意，表達(dá)了對友人的深切懷念。

         李白有《黃鶴樓送盂浩然之廣陵》一詩。首句為“故人西辭黃鶴樓”，這是“起”，離開黃鶴樓以后怎么呢?“煙花三月下?lián)P州”。這是接下去要交代的事，就是“承”，說明了時間地點。如果再交代到了揚州后怎么怎么，那是又承下去了，但詩人沒去揚州，只是送友，故他轉(zhuǎn)而描述目送所見之景：“孤帆遠(yuǎn)影碧空盡”，這是“轉(zhuǎn)”。最后一句“唯見長江天際流”，結(jié)束全詩，是謂“合”。

        再如杜牧的《泊秦淮》: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首句開篇，寫秦淮河的月夜景色，以引起下文。第二句是承，說小船夜泊在秦淮河岸邊靠酒家的地方。寫到這里，詩人把時間、地點、環(huán)境都交代了，第三句異軍突起，來了一句“商女不知亡國恨”轉(zhuǎn)到了“商女”，把詩歌推向高潮。最后以“隔江猶唱后庭花”收合，到此，一首意境高雅，主題鮮明的愛國詩篇完成了。什麼叫“后庭花”?就是陳后主為他愛妃張麗華寫的亡國之音。一個國家，就在這奢靡的音樂聲中，在燈紅酒綠、醉生夢死中滅亡了。杜牧聽了這個歌曲心中難受，觸發(fā)了他對當(dāng)時國家混亂的憂思，名義上寫的是商女，實際上何止是商女“不知亡國恨”啊!有的詩人特別講究起承轉(zhuǎn)合。

        如賀知章的《回鄉(xiāng)偶書》中的第一句“少小離家老大回”?！吧佟笔恰捌稹保半x家”是“承”，“老大”是“轉(zhuǎn)”，“回”是“合”。一句詩中也講起承轉(zhuǎn)合。

        在古代的詩話中，記載不少有關(guān)“起承轉(zhuǎn)合”的傳聞軼事。有個故事流傳很廣。說四個秀才，早上趕路，看見兩個公差押著一個和尚經(jīng)過，于是他們便提議以此吟詩。第一個秀才道：“知法又犯法（發(fā)）”，從眼前景物說起。第二個秀才見到和尚頸上的枷鎖，也吟道：“出家又帶家（戴枷）”，這是承句，說犯法了就得治罪。第三個秀才見這兩樣都說了，急得抓耳撓腮，不知吟什么好，忽然見太陽冉冉升起，脫口而出：“東方紅日出”，這是轉(zhuǎn)折，似乎與此事并不關(guān)聯(lián)，第四個秀才一聽，竟不知如何“合”了，忽然看到和尚光禿禿的腦袋，靈機(jī)一動，于是吟道：“板上曬冬瓜!”眾人聽了哈哈大笑，和尚聽了無地自容。這首詩詼諧有趣，極盡諷刺之能事，從一個側(cè)面證明：“起承轉(zhuǎn)合”之手法早已為古人所津津樂道。

        清代有一首題為《詩則》的詩：

節(jié)拍平仄吟風(fēng)月，韻押東江流水聲。

起承轉(zhuǎn)合天下事，比興對偶物生情。

        這首詩提出寫律詩、絕句遵循的四條規(guī)則：

        一是句子要講平仄，才有節(jié)奏。二是詩句要講押韻?！皷|江”就是指“一東”、“三江”這些韻腳。三是詩的意境必須起承轉(zhuǎn)合，這是律詩、絕句的謀篇規(guī)則。四是詩歌要運用比興、對偶等修辭方法，使之更具形象性。

        誠然，并不是所有的詩都按“起、承、轉(zhuǎn)、合”的規(guī)律寫。

        有時作者不主張用固定的模式，桎梏人們的手腳，從而采取較為靈活的章法。律詩如李商隱的《淚》：

永巷長年怨綺羅，離情終日思風(fēng)波。

湘江竹上情無限，峴首碑前灑幾多。

人去紫臺秋入塞，兵殘楚帳夜聞歌。

朝來灞水橋邊問，未抵青袍送玉珂。

        此詩的章法較為奇特。前面六句，一句一事，分別寫不同場合中不同人物的不同“眼淚”。首句寫失寵宮女之淚，是“怨淚”；次句寫離別情人之淚，是“思淚”。第三句至第六句都是用典。第三句寫娥皇、女英死別的“悲淚”；第四句寫百姓對羊祜感德的“傷淚”；第五句寫昭君身陷異域的“愁淚”；第六句寫項羽窮途末路的“恨淚”。最后兩句結(jié)出本意，說以上的諸類傷心之事，比之貧寒之士（青袍）迎送富貴之人（玉珂），都顯得遜色。只有這種忍羞含辱之淚是最傷心不過的。這首詩寫得無拘無束，并沒有按“起承轉(zhuǎn)合”的規(guī)律寫，但仍不失好詩。

        在絕句中，這種情況更多。有的絕句一句一景，四句詩是四個獨立的意境。

        如無名氏《四時詠》：

春水滿四澤，夏云多奇峰。

秋月?lián)P明輝，冬嶺秀孤松。

        又如杜甫的《絕句》：

兩個黃鸝嗚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都屬此類。還有的絕句只有“起”、“轉(zhuǎn)”、“合”，沒有“承”。

        如劉長卿《逢雪夜宿芙蓉山主人》：

日暮蒼山遠(yuǎn)，天寒白屋貧。

柴門聞犬吠，風(fēng)雪夜歸人。

        一、二句是平列的對句，沒有“起”、“承”的關(guān)系，只能說兩句都是“起”。第三句是，“轉(zhuǎn)”，第四句為“合”。

        還有些詩結(jié)構(gòu)特殊，如黃庭堅的《病起荊江亭即事》其二：

閉門覓句陳無己，對客揮毫秦少游。

正字不知溫飽末，西風(fēng)吹淚古藤州。

        本詩懷念兩位朋友，一位是陳無己，即陳師道；二是秦少游，即秦觀，前者健在，但生活貧困，不得溫飽；后者已經(jīng)去世，卒于藤州。在詩的章法上，仿效杜甫的《存歿口號二首》，前后交叉，一、三句寫陳師道，二、四句懷秦少游，并不遵循“起承轉(zhuǎn)合”的常規(guī)寫法?？傊?，詩的章法應(yīng)該從詩的內(nèi)容出發(fā)，不應(yīng)一成不變。清代詩論家沈德潛在《說詩晬語》中說：“所謂法者，行所不得不行，止所不得不止?！碧岢匀坏乇磉_(dá)心中所要說的話。他還說：“若泥定此處應(yīng)如何，彼此應(yīng)如何，不以意運法，轉(zhuǎn)以意從法，則死法矣?！边@種反對死守成法，主張“以意運法”的觀點無疑是正確的。只有“以意運法”，寫出的詩才是好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