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七十四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詞”中,史湘云見暮春柳絮飛舞,偶成小令。詩社就發(fā)起填詞,每人各拈一小調,限時做好。寶玉沒有寫成,卻興起續(xù)完探春的半闋;寶釵嫌眾人寫的“過于喪敗”,便翻案作得意之詞。這樣寫道: 話說時值暮春之際,史湘云因見柳絮飄飛,便偶成一詞,調寄《如夢令》,自己作了,心中得意,便用一條紙兒寫好,與寶釵看了,又來找黛玉。黛玉看畢,笑道:“好,也新鮮有趣。我卻不能。”湘云笑道:“咱們這幾社總沒有填詞。你明日何不起社填詞,改個樣兒,豈不新鮮些?!摈煊衤犃?,偶然興動,便說:“這話說的極是。我如今便請他們去。”說著,一面吩咐預備了幾色果點之類,一面就打發(fā)人分頭去請眾人。這里他二人便擬了柳絮之題,又限出幾個詞牌來,寫了綰在壁上。于是眾人以柳絮為題,以各色小調作成柳絮詞。 史湘云的是一首如夢令;林黛玉則是一首唐多令;薛寶釵又是一首臨江仙;探春和寶玉合作一首南柯子;薛寶琴填的一首西江月: 如夢令(史湘云) 豈是繡絨殘吐?卷起半簾香霧。纖手自拈來,空使鵑啼燕妒。且住,且住!莫放春光別去! 注釋 1.繡絨——喻柳花。殘吐——因殘而離。詞寫春光尚在,柳花乃手自拈來,所以說“豈是殘吐”。后人不曉詞意,妄改“殘吐”為“才吐”(程高本),變新枝為衰柳,與全首境界不合。明代楊基《春繡絕句》:“笑嚼紅絨唾碧窗”。 2.香霧——喻飛絮蒙蒙。 3.拈——用手指頭拿東西。鵑鳴燕妒——以拈柳絮代表占得了春光,所以說使春鳥產(chǎn)生妒忌。 4.莫放——庚辰本作“莫使”,與前句“空使”用字重復,且拈絮是想留住春天,以“莫放”為好。從戚序本。南宋詞人辛棄疾《摸魚兒》詞:“春且??!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wǎng),盡日惹飛絮。”寫蛛網(wǎng)沾住飛絮,希望留住春光,為這幾句所取意。 鑒賞 《柳絮詞》又都是每個人未來的自況。我們知道,湘云后來與衛(wèi)若蘭結合,新婚是美滿的,所以詞中不承認用以寄情的柳絮是衰殘景象。對于她的幸福,有人可能會觸痛傷感,有人可能會羨慕妒忌,這也是很自然的。她父母雙亡,寄居賈府,關心她終身大事的人可能少些,她自詡“纖手自拈來”,總是憑某種見面機會以“金麒麟”為信物而湊成的。十四回寫官客為秦氏送殯時曾介紹衛(wèi)若蘭是“諸王孫公子”,可見所謂“才貌仙郎”也必須以爵祿門第為先決條件,不能想象如史湘云那樣的公侯千金會單憑才貌選擇一個地位卑賤的人作為自己的丈夫。詞中從占春一轉而為惜春、留春,而且情緒上是那樣地無可奈何,這正預示著她的所謂美滿婚姻也是好景不長的。 南柯子(賈探春上闋,賈寶玉下闋) 空掛纖纖縷,徒垂絡絡絲。也難綰系也難羈,一任東西南北各分離。 落去君休惜,飛來我自知。鶯愁蝶倦晚芳時,縱是明春再見——隔年期。 注釋 1.纖纖縷、絡絡絲——喻柳條。雖然如縷如絲,卻難系住柳絮,所以說“空掛”、“徒垂”。 2.綰系——打成結把東西栓住。 3.我自知——等于說“人莫知”、“世莫知”。植物抽葉開花都是在不知不覺中進行的。 4.隔年期——相隔一年才見一次。宋代王禹偁《中秋月》詩:“莫辭終夕看,動是隔年期?!逼鋵嵾@是從古樂府《七日夜牛女歌》“婉孌(親愛)不終夕,二別周年期”化出來的。原本是說牛郎織女的。 鑒賞 探春后來遠嫁不歸的意思已盡于前半闋四句之中,所謂白白掛縷垂絲,正好用以說親人不必徒然對她牽掛懸念,即《紅樓夢曲·分骨肉》中說的“告爹娘,休把兒懸念……奴去也,莫牽連?!边@些話當然都不是對她所瞧不起也不肯承認的生母趙姨娘而說的。作者安排探春只寫了半首,正因為該說的已經(jīng)說完。同時,探春的四句,如果用來說寶玉將來棄家為僧,不是也同樣適合嗎?是的。唯其如此,寶玉才“見沒完時,反倒動了興”,提筆將它續(xù)完。這一續(xù),全首就都像是說寶玉的了:去休惜,來自知,所謂隨緣而化,蹤跡難尋;夫妻相見之期猶如牛郎織女,不是說他做了和尚又是什么?書中說寶玉自己該做的詞倒做不出來,這正是因為作者覺得沒有再另做的必要了。 唐多令(林黛玉) 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對成球。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 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嘆今生、誰拾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注釋 1.“粉墮”二句——粉墮、香殘,指柳絮墮枝飄殘;粉,指柳絮的花粉。百花洲,《大清一統(tǒng)志》:“百花洲在姑蘇山上,姚廣孝詩:'水滟接橫塘,花多礙舟路?!绷主煊袷枪锰K人,借以自況。燕子樓,典用白居易《燕子樓三首并序》中唐代女子關盼盼居住燕子樓懷念舊情的事。后多用以泛說女子孤獨悲愁。又蘇軾《永遇樂》詞:“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故也用以說女子亡去。 2.逐對成球——形容柳絮與柳絮碰到時黏在一起。“球”諧音“速”;逑,配偶。這句是雙關語。戚序、程高本“對”作“隊”,則只就景物說。從己卯、庚辰本。 3.繾綣——纏綿,情好而難分。風流,因柳絮隨風飄流而用此詞,說才華風度。小說中多稱黛玉風流靈巧。 4.誰拾誰收——以柳絮飄落無人收拾自比。戚序、程高本“拾”作“舍”,誤。以柳絮說,“舍”它的是柳枝;若作自況看,寶玉亦未曾“舍”棄黛玉。今從己卯、庚辰本。 5.“嫁與東風”句——亦以柳絮被東風吹落,春天不管,自喻無家可依,青春將逝而沒有人同情。用唐人“可憐日暮嫣香落,嫁與春風不用媒”詩意。 6.忍淹留——忍心看柳絮漂泊在外,久留不歸。 鑒賞 在黛玉這首纏綿凄惻的詞中,不但寄寓著她對自己不幸的身世的深切哀愁,而且也有著那種預感到愛情理想行將破滅而發(fā)自內心的悲憤呼聲。全詞語多雙關,作者借柳絮隱說人事的用意十分明顯。如“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不但以柳絮之色白比人因悲愁而青春老死,完全切合黛玉,而且也能與她曾自稱“草木之人”巧妙照應。從這一點上去看這首詞,它對我們研究作者寫寶黛悲劇的原來構思也是有啟發(fā)的。林黛玉的這首的《唐多令》充滿了“纏綿悲戚”之情懷。林黛玉從飄游無定的柳絮,聯(lián)想到自己孤苦無依的身世,預感到薄命的結局,把一腔哀惋纏綿的思緒寫到詞中去。曾游百花洲的西施,居住燕子樓的盼盼,都是薄命的女子,看起來似乎是信手拈來,實際是感同身受。 西江月(薛寶琴) 漢苑零星有限,隋堤點綴無窮。三春事業(yè)付東風,明月梅花一夢。 幾處落紅庭院,誰家香雪簾櫳?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離人恨重! 注釋 1.漢苑——漢代皇家的園林。漢有三十六苑,長安東南的宜春苑(即曲江池)水邊多植楊柳,后因柳成行列如排衙,但遠不及隋堤規(guī)模,故曰“有限”。 2.隋堤——參見《廣陵懷古》注。 3.明月梅花一夢——后人以為“梅花”不合飛絮季節(jié),就改成“梨花”(程高本),殊不知這是用“夢斷羅浮”的典故(參見《賦得紅梅花》詩注),本取其意而不拘于時。《龍城錄》記趙師雄從梅花樹下一覺醒來時,見“月落參橫,但惆悵而已?!贝怂杂谩懊髟隆倍帧S中≌f中說寶琴是嫁給梅翰林之子的,用“梅花”二字或有隱意。 4.落紅——落花。表示春去。用“幾處”,可見衰落的不止一家。 5.香雪——喻柳絮,暗示景物引起的愁恨。簾櫳,說閨中人。 6.一般同——都是一樣的。 7.“偏是”句——古人以折柳贈別。又柳絮漂泊不歸,也易勾起離別者的愁緒。 鑒賞 如果把薛寶琴這首小令與她以前所作的《賦得紅梅花》詩、她口述的《真真國女兒詩》對照起來看,就不難相信朱樓夢殘、“離人恨重”正是她未來的命運。就連異鄉(xiāng)思親,月夜傷感,在詞中也可以找到暗示。此外,從寶琴的個人蕭索前景中也反映出當時的一些大家族已到了風飄殘絮、落紅遍地的沒落境地了?!叭菏聵I(yè)付東風,明月梅花一夢。”這是寶琴的惆悵,同時也是作者的嘆息。 臨江仙(薛寶釵) 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卷得均勻。蜂圍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 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 注釋 1.白玉堂——參見《護官符》注。這里形容柳絮所處高貴。春解舞——說柳花被春風吹散,像翩翩起舞。 2.均勻——指舞姿柔美,緩急有度。 3.“蜂圍”句——意思是成群蜂蝶紛紛追隨柳絮。有人以為是以蜂蝶之紛亂比飛絮,亦通。 4.隨逝水——落于水中,隨波流去。喻虛度年華。以逝水比光陰。 5.委芳塵——落于泥土中。喻處于卑賤的地位。 6.“萬縷”二句——意謂不管柳絮是否從枝上離去,柳樹依舊長條飄拂。喻不因別人對我的親疏而改變自己固有的姿態(tài)。 7.青云 ——高天。也用以說名位極高。如《史記.伯夷列傳》:“閭巷之人欲砥行立名,非附青云之士,惡能施于后世哉?” 鑒賞 寶釵與黛玉這兩個人物的思想、性格是對立的。作者讓寶釵作歡愉之詞,來翻黛玉之所作情調纏綿悲戚的看上去只是寫詩詞吟詠上互相爭勝,實際上這是作者借以刻劃不同的思想性格特征的一種藝術手段。 但是,作者所寫的釵、黛對立,并非如續(xù)書中所寫的那樣為了爭奪同一個婚姻對象而彼此成為情敵(黛玉對寶釵的猜疑,在第四十二回“薛蕪君蘭言解疑癖”后已不復存在。事實如脂評指出,賈府上下,人人心目中寶黛都是一對未來的“好夫妻”),作者也并不想通過他們的命運來表現(xiàn)封建包辦婚姻的不合理。作者所描寫的寶黛悲劇是與全書表現(xiàn)封建大家庭敗亡的主題密切相關的。他們的悲劇是賈府事變的結果。 細看詞的雙關隱義,不難發(fā)現(xiàn)“蜂圍蝶陣亂紛紛”正是變故來臨時大觀園紛亂情景的象征。寶釵一向以高潔自持,“丑禍”當然不會沾惹到她的身上,何況她頗有處世的本領,所以詞中以“解舞”、“均勻”自詡。黛玉就不同了,她不禁聚散的悲痛,就象落絮那樣“隨逝水”、“委芳塵”了。寶釵能“任他隨聚隨分”而“終不改”故態(tài),所以黛玉死后客觀上就必然造成“金玉良緣”的機會而使寶釵青云直上。但這種結合并不能從根本上消除寶釵和寶玉在對待封建禮教、仕途經(jīng)濟上的思想分歧,也不能使寶玉忘懷死去的知己而傾心于她。所以,寶釵最終仍不免被寶玉所棄,詞中的“本無根”也就是這個意思。 薛寶釵的《臨江仙·柳絮詞》,一改林黛玉纏綿悱惻的格調,反其意而和之,賦予了柳絮積極向上、輕浮灑脫的積極含義。這是薛寶釵的獨到之處,該詞表達了一個弱女子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抒發(fā)了勇于挑戰(zhàn)人生的孤傲情懷。 這首詞上闋感慨柳絮的瀟灑自如和自由自在,賦予了“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的積極含義;下闋一句“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過渡到點睛之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整個詞調,充滿了樂觀高雅、積極向上,超然灑脫的情調。為此,寶釵一直受到擁林派紅學家的攻擊。一般的“紅學家”,都喜歡抓住這句話如獲至寶般地大做文章,聲稱寶釵如何如何“有野心”。其實不然。在古代漢語,乃至現(xiàn)代語中,“青云”、“青云直上”指的并不都是升官攀貴。而是指超凡脫俗的人生情懷和隱居慎獨的人生境界。據(jù)佚名《續(xù)逸民志》記載有“嵇康早有青云之志。”;蕭統(tǒng)《〈陶淵明集〉序》更有“有疑陶淵明詩篇篇有酒,吾觀其意不在酒,亦寄酒為跡焉。其文章不群,辭采精拔,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與之京。橫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加以貞志不休,安道苦節(jié),不以躬耕為恥,不以無財為病,自非大賢篤志,與道污隆,孰能如此乎?”;還有王勃《滕王閣序》:“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保辉儆欣畈场断驳苁缭僦翞殚L歌》:“昂昂獨負青云志,下看金玉不如泥?!钡?。 由此可見,“青云之志”、“青云直上”等,顯然不是都指達官顯貴,還有指超凡脫俗之意。所以,讀紅樓夢,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見解,一遍又有一遍的收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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