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古之善為道者,①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夫唯不可識,故強(qiáng)為之容。②豫兮若冬涉川,猶兮若畏四鄰,儼兮其若客,渙兮若冰之將 釋,③敦兮其若樸,曠兮其若谷,渾兮其若濁。④孰能濁以靜之徐清,⑤ 孰能安以動之徐生。⑥保此道者,不欲盈。⑦夫唯不盈,故能敝而新 成。⑧
【注釋】
①道,今王本及各本多作“士”。傅奕本、高翻本作“古之善為道者”。漢《黨錮傳》引亦同。俞樾據(jù)河上公注曰:“謂得道之君 也?!倍^當(dāng)作“善為上者”。兩誤。此句與下文“保此道者”相應(yīng)。故據(jù)傅、高本改正。
②識,范應(yīng)元本作“測”。注云:“古本。”
③豫兮,河上本作“與兮”。王弼本作“豫焉”。景龍本以下六句均無“兮”字?!段淖印ど先势芬鳌盁ㄙ馄淙舯骸?。
④景龍本、邢州本均無“兮”與“其”字。
⑤河上本作“孰能濁以止,靜之徐清”。畢沅謂“當(dāng)是”,實(shí)不如無“止”字為上。景龍碑本無“止”字,“孰”作“熟”。
⑥敦煌、景龍、遂州三本無“孰能”二字。御注本作“安以久,動之徐生”與上句“濁以止,靜之徐清”對舉。各本經(jīng)文均略有出 入。此句亦以無“久”字義長。
⑦保,或作“復(fù)”,或作“服”。蔣錫昌曰:“保、復(fù)、服,雖可通,然應(yīng)從《莊子》、《淮南》作‘復(fù)’。”復(fù),猶言返也。
⑧河上、王弼本此句皆作“故能蔽不新成”,無“而”字?!痘茨献樱缿?yīng)訓(xùn)》引《老子》此句曰:“故能弊而不新成?!眲t古本有“而” 字。唯應(yīng)無“不”字,文較簡古,而義較深長,故從蘭陵堂本改正。蔽、弊,皆“敝”之假借,且即老子二十二章“敝則新”之經(jīng)文合,而 不前后矛盾也。
總闡大道修為第一
道之為道,貴在修為,貴在行證,俾能上超于“圣功神化”之境,而與天為徒,與道合一。若聞而不修,則與未聞等;知而不行,則與 不知等。丹宗與禪宗之于道也亦然,知解宗徒之與成圣作祖及證道證果之間,相去仍有天壤之隔也。 老子于上章既示人以“道紀(jì)”,虛無玄妙,不可名狀,不可言說,不可比擬;無極而無不極,無功而無不功,無神而無不神,通古今而 復(fù)歸于無物矣。唯此虛無大道,雖玄妙莫測,神化無方,然仍有其修為之途徑。故繼之于本章直指大道修為之入門法要。故首曰:“古 之善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以其微妙玄通,故至其極也,可與天地同流,與萬物同體,與日月同明,而與宇宙精神共往來、共消 息矣。此則已超圣功而上入于神化境界,以其幾于神也,故曰“深不可識”。老子曾自謂:“知我者希,則我貴。”龍山子亦謂:“此生自慶 無知己,未住深山實(shí)住山。”若盡人得而知之識之,則反渺乎小矣! 故又因物為喻,就近取譬,而強(qiáng)為之容,歷舉其方,以為體道者所取 法焉。凡所開示,不離一心。從心起修,存諸于內(nèi)者,則自形之于外,舉其行事,仍須返求之于內(nèi),故此亦可視為老子之圣修心法與入道心法。即心即道,即道即心,即行修道,即道見心,豈有二哉?
老子約言修道心法有七:其曰豫兮若冬涉川者,此宜效文王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戒慎恐懼,主敬以存心,內(nèi)外兩豫,所以從容中 道也。其曰猶兮若畏四鄰者,此宜猶猶舒遲,慎獨(dú)唯謹(jǐn),去妄存真,十目所視,十手所指,神天共鑒,主嚴(yán)以存心,所以大畏天命,以直行 入道也。其曰儼兮其若客者,此宜謹(jǐn)嚴(yán)靜肅,不慢不侮,謙謙有節(jié),休休有容,主誠以存心,所以齊莊中正以入道也。其曰渙兮若冰將 釋者,此宜因物與化,臨事而懼,如臨深淵,如履薄冰,防危慮險(xiǎn),慎行其余。其氣融和,暖然似春,主沖和以存心,所以大化以入道也。 其曰敦兮其若樸者,此宜敦厚無華,無妄無偽,渾然返樸還醇,主真以存心,所以全其性天以入道也。其曰曠兮其若谷者,此宜曠兮寥 兮,廓然無偶,虛而無物,大而能容,主虛曠以存心,所以大蓋天地以入道也。其曰渾兮其若濁者,此言修道人于超凡入圣后,仍宜由圣 入凡,言宜和光同塵,混俗同氣,圣凡不二,物我一體,主玄同以存心,大通而一性,所以通天人而入道也。能此七者,自能全其心性之 全體大用,保其天和之自然流行,因陰陽之大順,而與太虛同體,與造化同化,本一身之生化,以通宇宙之生化而無窮矣。
濁以靜之徐清,安以動之徐生者,靜以止?jié)岫郧逡?,安以止動而自生也。唯止能止眾止,唯靜能止眾動?!兑住吩唬骸疤煜轮畡?,貞 夫一者也?!蔽崛诵男灾畡樱嘭懛蛞徽咭??!洞髮W(xué)》言“定、靜、安、慮、得”,要皆為“執(zhí)中”、“守一”之功。夫陰陽之道,靜極則陽生,動 極則陰生;靜則寂然無物,動則感而遂交;一則神化無方,交則生物不測。天地不交,則萬物不生,而乾坤或幾乎息矣。生生無息,則萬 有森然。萬有森然,而能心與物冥,并使物物自冥,則自“天地一指,萬物一馬”矣。守其道樞,物物而不物于物,冥其心于無,而不生其心于有;寂然不動,則自能得其圜中以應(yīng)無窮,而皆神明在躬矣。
唯天道忌盈,盈則必傾,圓則必缺。欲保天道,則唯有盈則自損之,圓則自闕之,高則下之,貴則自賤之,以使不盈。此要皆為“損 字訣”也。損之極復(fù)無,消長盈虛,周而復(fù)始,此自然之道也。故曰: “保此道者,不欲盈?!庇2挥?,故寧守其敝,而自致于新成也。范 蠡之辭越王卿相與三致千金而三散之,不欲盈也。子房之擇留自封,與從赤松子游,能敝而新成也。夫道之為物,生育萬物,常敝而常新;復(fù)能永保不盈,故得能與時(shí)偕敝,而又萬古與時(shí)偕新也。
參證章旨第二
本章所明者,全是圣人氣象與圣人功夫,要皆為道之“體、用、性”也。先舉七事以為涵融心性,修道功夫之準(zhǔn)則,而終之以動靜之 理與不盈之旨,要亦虛而已矣。
天地不外陰陽動靜而已,人事亦然。靜極而動,動極復(fù)靜;動極而靜,靜極復(fù)動。此動靜之機(jī),即陰陽之相交也。陰陽剝復(fù),漸次運(yùn) 行,故曰徐清徐生,此天地動靜闔辟之化機(jī)也。天地之間,無時(shí)不動,此“動觀宇宙”也;無時(shí)不靜,此“靜觀宇宙”也。人法其動,為“動 觀人生”也;人法其靜,為“靜觀人生”也。若深觀其幾,謂之動,則動中有靜;謂之靜,則靜中有動;動極則靜,靜極復(fù)動,一動一靜,交替 周行,此自然之消息也。孰為此者?唯“道”是也。人之為道,亦唯法陰陽動靜之機(jī)而已!陰陽雙修,動靜交養(yǎng),則自內(nèi)外兼融,形神俱 妙矣!
道由無生一,由一生二;由混沌而分陰陽,由核心而生兩極,由核能而成動靜。動靜相因,陰陽交互,翕張闔辟,循環(huán)往復(fù),則生化 不已,妙用萬千。此天地之機(jī)緘,即“自然律”之所存也。此見于《易》,亦即無極生太極,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妙萬物,萬物 復(fù)歸無;無極而動,動而又生,生復(fù)成物,故永無而永有也。大道體虛,故天道不欲盈;不盈方能常虛,處虛則能不盈。盈則必虧,極則 必反,故天道有生必有殺,人道有生必有死;事道有成必有敗,世道有盛必有衰。故寧敝而不新成,所以守道也。由有陰陽動靜之化 機(jī),便生消長盈虛之現(xiàn)象。消長盈虛,是“道”之循環(huán)軌跡也。依此律,故生死存亡、成敗禍福、盛衰治亂、否泰剝復(fù),均互根而互因也。 虛而不欲盈,敝而不新成者,其唯“保此道”者能之!吾人日用功夫,能參究陰陽動靜之玄機(jī),天地生化之妙用,盈虛消長之至理,循環(huán)往復(fù)之軌跡,而妙運(yùn)其間,則自無心而自得,無為而自成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