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帝內(nèi)經(jīng)》是中醫(yī)的元典。說到中醫(yī),我常常有種十分真切的感受,便是中國哲學的真精神,在中醫(yī)里體現(xiàn)得尤其明顯和全面,不論陰陽五行還是全息辯證,在其他經(jīng)典中就相對隱晦支離一些。這大概是因為人身本是小宇宙,而中醫(yī)是把人體作為一個宇宙模型來研究的。所以真對中國哲學感興趣,中醫(yī)中哲學的一面不可錯過,在最高層面探討中醫(yī)哲學的《黃帝內(nèi)經(jīng)》更是尤其要重視。 內(nèi)經(jīng)分《素問》和《靈樞》上下兩部,《素問》第一卷的第一篇是《上古天真論》,是超越萬物之上而總論天道的篇章。古圣之言有個特點,就是往往看上去如云似霧不著邊際,感覺起來似乎只是有道之人隨口說出來的家常話,有所感悟就可以了,實際上往往都是暗藏實實在在的深意,你體悟到哪一層就看到哪一層?!渡瞎盘煺嬲摗肪褪侨绱?,里面真是充滿了各種深邃的隱喻。 比如“上古天真”這個篇名,就是“上古”和“天真”的組合,內(nèi)經(jīng)以為上古之人才有天真,其后則是一場退化的過程。為什么呢?只看到表面的人就會以為這是要我們回到上古時代,就像老子的“使民復(fù)結(jié)繩而用之”。更深一層看就能看到,上古是時間的起點和源頭,天真為天賦之真、與天合真,是空間與萬物的源頭,時空彌綸一體之下,告訴我們的其實是返本歸源,落回到人自身便是老子的“能如嬰兒乎”。真實層面的回到上古和嬰兒怎么可能呢?所以只能是自身修煉上的。 上古、天真合之,又是老子的“夫物蕓蕓,各復(fù)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fù)命。復(fù)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兇”。內(nèi)經(jīng)所本,與這句話一脈相承。 對上古天真的具體解說,《上古天真論》借黃帝之口、從壽命長短的原因切入,分解為四個時期、四種人、四個層次,明明白白是四種境界。雖是說壽命,但因為是從天道大本上觀照,就絕不僅僅只關(guān)系養(yǎng)生,而實在是一場修道了。文中從最高的上古真人說起,然后是中古至人,其次是圣人,其次是賢人。將這個順序反過來,則正是一條明確的進階次第和完整的成就之路。每一部分所說,又告訴了我們特點和要點在哪里,也就是怎么解、怎么做。 修道的次第,不同的經(jīng)典有很多不同的說法,在我看來,內(nèi)經(jīng)所指出的最為樸實直接,最為純正真實。其論述中,包含著太多可以給我們重大啟發(fā)的東西。 第四:明道境界 有賢人者,法則天地,象似日月。辯列星辰,逆從陰陽。分別四時,將從上古。合同于道,亦可使益壽而有極時。 賢人的境界,是法則于天地變化,取象于日月升降。明辯于星辰列布與運行,順應(yīng)于陰陽消長與轉(zhuǎn)化。以春、夏、秋、冬的四季變化與朝、晝、夕、夜的四時變化為身心調(diào)養(yǎng)的依據(jù),追隨于上古真人。以求合于本真天道,使壽命接近自然的天壽。 “分別四時,將從上古”是這段話的主旨一句,天地變化、日月升降、星辰列布運行所成的,便是四時變化,陰陽消長轉(zhuǎn)化則是貫通其中的氣脈。以四時陰陽之氣的變化為依據(jù)而調(diào)養(yǎng),則是中醫(yī)乃至道家養(yǎng)生的核心原則所在。所以《上古天真論》之后,緊接著就是《四氣調(diào)神大論》,四氣便是四時的陰陽之氣。 何止是養(yǎng)生,道家整個的根本也全在這里,眼光是向外的,是向著天地萬物全體的,以洞明其中主宰的規(guī)律和法則為智,以身心行與之相合為境,所謂天人合一。佛家則是反過來,人本也是萬物的一員、天道運行的一處中轉(zhuǎn),那么通過反身內(nèi)求、深入心性也可以通達天道本源之境。這就是兩家的不同,以及殊途同歸所在。 道就在萬物中,所以道家每每以自然之物為喻,不論是老子以風箱比喻天地間的真實狀態(tài),還是莊子以山林中樹木身上不同的竅穴在風中發(fā)出不同的聲響卻終歸于虛,來比喻道和萬象在一氣中貫通。前段時間也曾和大陰陽社社友討論,旋風和旋渦正是天道實相的最好模型——外在都是圓轉(zhuǎn)大動之象,內(nèi)在卻都是空虛大靜之本,風又為無形,水又為至柔,一切已盡在不言中。 道無所不在,關(guān)鍵在于感知。如何才能做到?為何有人能看到有人看不到?這原因也在萬物之象中——天將下雨,則蜻蜓低飛、螞蟻封洞;地震將至,則群蛇出洞、老鼠奔行;二十四節(jié)氣每一節(jié)氣都有相應(yīng)的物候,萬物隨之而起伏。自然界中太多生物,對天地、四時的變化都遠遠比人敏感,為什么?因為他們沒有那么復(fù)雜的心念,沒有那么深重的欲念。上古天真論的“天真”二字,真諦在此。 賢人境界的言說其實是很講究的,法則、取象、明辯、順應(yīng)、分別、將從,都明確指向人與道之間還是分開的,還沒有合二為一,還是智的層次。所以只是明道境界,明于道是什么,然后努力地依道而行,即使還不能入道,也可稱賢人。 第三:入道境界 有圣人者,處天地之和,從八風之理,適嗜欲于世俗之間,無恚嗔之心。行不欲離于世,舉不欲觀于俗。外不勞形于事,內(nèi)無思想之患。以恬愉為務(wù),以自得為功。形體不敝,精神不散,亦可以百數(shù)。 圣人的境界,是處在天地之間的和氣,順從于八方之風的變化,調(diào)和自己的喜好以適應(yīng)世俗,沒有怨恨、憤怒等情緒。行為不與世俗相違背,舉止又自有其不同凡俗的獨立自守處。外有不為事務(wù)所勞的從容,內(nèi)無思慮過重的寧靜。以清靜愉悅為本務(wù),以悠然自得為目的。所以形體不衰老,精神不耗散,年壽也可以達到百歲。 “處天地之和,從八風之理”,這是從道外進入道內(nèi)了。老子所謂“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萬物內(nèi)在陰陽之氣的沖和運行,正是道內(nèi)之態(tài)。這是如何實現(xiàn)的?便在接下來說到的“心”字,是從心體入的,而非智辨所能得,所以是從智思層面進入了心性修為層面,抵達了入道境界。明道境界雖眼觀天地萬物,卻終在道外,不能內(nèi)化自得于心;入道境界雖落在人間處世,卻是必然,因為天道浩瀚無涯的底下正是虛空的當下之微。明道之后依道而行所慢慢得到的,就是入道的修為。 這樣的心性,因為外通無極、內(nèi)化空虛,對于外境就只有順應(yīng),不再有自我偏執(zhí)的主導(dǎo),所以能隨物而化、處處歸于和氣。道家的自然,佛家的應(yīng)緣,儒家“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的中庸,說的都是如此。上古天真論所形容的種種圣人的處世狀態(tài),真髓也在這里。那些有境界的人我們所感覺到的往往就是如此,明明不惱不怒、為人和氣,做的都是世俗都在做的事,但我們就是能感覺到他們的不同凡俗、超然獨立。 “形體不敝,精神不散”是這一段最精華的總結(jié)。形體為什么不敝?老子言“天長地久”,天地長久就因為能充分、無礙地運化,就如人體氣脈通達、氣血暢通則百病不生、活力不盡,人能處在天地陰陽二氣的沖和處,當然能不敝而長久。精神為什么不散?散的反面是聚,最大的聚便是當下,精神不散便是活在當下,當然不會散而全精葆神。 明道境界是還在道外,入道境界則是與道若即若離,還不能全然化為一體,因為還需要調(diào)和和不欲的著意為之,還有“以恬愉為務(wù),以自得為功”的目的性,所以雜著有為而非全然的無為。即便如此,也已是圣人境界。 第二:得道境界 中古之時,有至人者,淳德全道,和于陰陽。調(diào)于四時,去世離俗。積精全神,游行天地之間,視聽八達之外。此蓋益其壽命而強者也。亦歸于真人。 中古時代有至人,德已至純、道已完全,和合于陰陽的變化。與四時變化相同步,超脫于世俗之外。精神凝聚為一,通達于天地八方。這是能夠延長壽命而身體強健的人,也屬于真人。 至人境界,就是與天道完全合一的境界。最值得注意的是“積精全神”四字,既是境界所在,也是法門所在。 人的精神最大的病就是耗散,無事時胡思亂想,有事時思慮掛勞,這都是耗散的表現(xiàn)。尋常人的精神,就這樣每時每刻處于耗散中,哪怕是在夢里,諸位可自省于自己或觀察于別人,看是不是。而精神的耗散就是生命的耗散,不僅自身在耗散,更催動著身心的縱欲而加速、加重著耗散。這就是為什么養(yǎng)生的核心是養(yǎng)神,因為這是本,沒有這個本其他一切養(yǎng)都終究流失,甚至養(yǎng)不償失。養(yǎng)神之法,便是積精全神,將心猿意馬的精神拉回來,專注在自身和自心,安住在當下的真實?;钤诋斚碌木辰?,神思安寧的享用,處處從容的受用,都是這養(yǎng)的工夫的自然起用。 當下之下,則是萬物本源的虛境;虛境之上,則是對萬物一氣的通達。這就是“游行天地之間,視聽八達之外”,絕非一種藝術(shù)表達,而是對真實的如實展現(xiàn)。積精全神的境界便在這里,由積而至于全,由當下的小一而通達于天地的大一。至人所在的中古也是個偉大的隱喻,因為指向的是中和,是與天地間中和實相狀態(tài)的和合化一。 通常以為,得道就是最后的境界所在,是否如此呢?不是的。得道之后,還有一重境界,那才是真正的最高境界。 第一:用道境界 黃帝曰:余聞上古有真人者,提挈天地,把握陰陽。呼吸精氣,獨立守神,肌肉若一。故能壽敝天地,無有終時。此其道生。 黃帝說:我聽說上古時代有真人,能統(tǒng)攝天地,把握陰陽。呼吸如同天地間精氣的運行,精神如同造化般凌然獨立,肉身如同萬物般通達一體。所以與天同壽,沒有終了之時。此為與道俱生。 對天地是提挈、對陰陽是把握,明顯有一種主動和主宰性在里面,所以是在得道之后更進一層,到達掌握和運用道的境界。得道境界“亦歸于真人”,合之完整的真人境界便是體用一如,如造化般本性虛一,卻又化生萬象、生生不息。養(yǎng)生是如此,不僅有被動的調(diào)養(yǎng),還有主動的往高處修煉;出入世也是如此,不僅要有守道之德,還要有利世之功。真人的這種境界,與道本身已經(jīng)無異了,真正達到了小宇宙的層次。而求道者往往只看到前一層,而看不到后一層。 特別值得說的是“壽敝天地,無有終時”一句。修道真的可以達到長生不死的境地嗎?是的。但人們對這一點的理解,路子一直是錯的:你在想這個問題的時候,想的還是孤立、分裂的我或者他是否能長生不死,真實卻是萬物本來為一,并沒有這種分隔。假如你能修到身心真正體認到這種無分別的與物為一的境界,那么天地之所有實實在在就是你的所有,天地之境界實實在在就是你的境界,天地造化無始無終的長生不死,自然也是你的長生不死。這就是所謂“道生”。生死之謂,不過肉眼凡胎之所見。 “呼吸精氣,獨立守神,肌肉若一”一句,往往被解讀為具體的修煉方法,比如站樁、吐納等。這當然沒問題,但要知道上古天真論以真人境界論述于此,其內(nèi)涵是遠遠不止于此的。 結(jié)語 明道、入道、得道、用道,是一場完整而次第顯明的修道過程,合之才是成道。內(nèi)經(jīng)本于黃老,根本追求當然落在“內(nèi)圣外王”式的中國文化最高理想上。成道境界之外,皆是悖道境地,而第四境界的能不能明道,是一個分水嶺。如今太多人,道還不明,就妄談境界,無異入魔。 莊子《天下》篇也有一個類似的境界劃分,正好可以作為參照,并讓我們能夠真正知道這個分水嶺在哪里,以及如何才能翻過去。 不離于宗,謂之天人。不離于精,謂之神人。不離于真,謂之至人。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兆于變化,謂之圣人。以仁為恩,以義為理,以禮為行,以樂為和,熏然慈仁,謂之君子。 不離于宗,稱為天人。不離于精,稱為神人。不離于真,稱為至人。以天然為宗,以德性為本,以大道為門,預(yù)見變化的征兆,稱為圣人。以仁對待他人,以義作為準則,以禮規(guī)范行為,以樂調(diào)和性情,溫和仁慈,稱為君子。 君子境界,對應(yīng)的正是內(nèi)經(jīng)的賢人境界,同樣是那道分水嶺。何為賢人君子?將內(nèi)經(jīng)與莊子的話歸結(jié)一體,便是內(nèi)明道而外斯文,以此而成修養(yǎng)和涵養(yǎng)。斯文君子,正是傳統(tǒng)中國曾經(jīng)最普及的理想,如今已失落的最珍貴的東西。圣人、至人、神人、天人、真人的境界或許對于多數(shù)人太遙遠了,君子境界,則本是人人可以企及的。 做個君子,就是修道的起始。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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