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的尊嚴與教師的尊嚴
7年前,在《尋找教師職業(yè)的尊嚴感》的文章里,我真誠地鼓吹:教師的尊嚴,來自教師自我心靈的解放,來自對自我的尊重、對人生的熱愛、對自己的善待,還來自對待生活時表現(xiàn)出的豐富情趣等等。直至兩年前,全程參與某校的校慶后,我才恍然明白,以如此天真的方式尋找教師尊嚴,無異于水中撈月、緣木求魚。 一次校慶籌備會上,我親耳聽到學校某領導向縣領導惴惴請示:“慶典主席臺上,還空余一些位置,能否多放幾張椅子,讓學校幾位副校長到臺上就坐……?”那種請求,不,幾乎是乞求乃至哀求的語氣,讓我莫名的難過。 慶典當日,主席臺上近九十個席位,坐滿校友和嘉賓,當然全是某行政級別以上的。我目睹幾位八十多歲的老教師,瑟縮在臺下草坪的椅子里,秋風橫掃過他們的臉。即使在臺下,他們也沒資格享受前幾排座位——那是留給有級別的其他部門領導的嘉賓席。 慶典開始了。主持人是縣領導——幾個月前剛來上任的外地人。自然,他的學生時代與校慶的這所學校扯不上任何關系。但這并不影響他在臺上唱主角。接著,一個個領導輪番做報告,臺下數(shù)千名師生,豎起耳朵聽,然后奮力鼓掌。聽話與鼓掌,就是教師們參加校慶的“光榮而重大的任務”。當校慶演變成各級領導的“政績表彰會”乃至“政治演唱會”,而其余普通校友和教師只配充當觀眾,人們不難從教育的異化中掂量出教師尊嚴的分量。 想起十幾年前參加高考監(jiān)考的事。 那天,剛好輪到我和幾位老師當機動監(jiān)考。我們坐在教學樓轉臺處隨時等候調遣。學校領導突然走過來,像教導小孩似的,緊張又嚴肅地對我們說:“等會兒上級領導來巡視,你們一定要站起來,面帶笑容打招呼……”當時,我還年輕,非常愣頭青,不理解作為監(jiān)考老師,為什么必須起立、面帶笑容地迎接上級領導的巡視。多年后,我從網(wǎng)絡上看到一則新聞,說教育部某個小司長,公然對著白發(fā)蒼蒼的大學教授頤指氣使,如同教訓孫子一般,同時也看到某老校長遭到三十來歲的教育部小處長的當眾呵斥。諸如此類。我一下子懂了。連堂堂正正的大學校長,在小官員面前尚且低三下四,我等普通中學老師站起來對人家領導強顏賣個笑,有啥了不起的?換個角度看,有機會瞻仰領導尊容,別人還求之不得呢。 這兩件小事,說到底也見怪不怪,可我忍不住想:教育如此沒有尊嚴,學校自然沒有尊嚴,校長也沒有尊嚴,等而下之的教師更無尊嚴可談了。 因此,若問教師的尊嚴在哪里,則須逆推上去尋求答案。也就是說,教師要有尊嚴,必須首先要學校有尊嚴,教育有尊嚴。 那么,教育的尊嚴在哪里?在于教育的獨立性。教育必須擺脫政治上和經(jīng)濟上的附庸身份,“成為教育自己”。 人們津津樂道于民國時期那些校長和教授,敢于和當局叫板,一個個似乎“牛”得不得了。這固然在于他們身上強大的人格力量和學術底氣,更由于那時“各派”都忙于搶奪地盤、搞外戰(zhàn)內戰(zhàn),無暇顧及對教育的控制,教育贏得了相對獨立、自由的發(fā)展空間。今天,歐美一些國家的教師頗有尊嚴,原因之一,也就在于其教育具有相對的獨立性。 教育擺脫不了行政化,學校日甚一日衙門化,最終必然導致教師尊嚴的缺失。我認識一一位教師,因為課堂上言論有些“出格”,立即被校長“請”去警告。當教師的一言一行必須謹守各種規(guī)則,否則隨時有被清理出校的危險,當校長的權力可以憑一席言語而將一個教師拒之門外,教師的尊嚴則可想而知了。 所以,教師要活得有尊嚴,僅靠教育有尊嚴是不夠的,還需要建立一整套合理的制度,并且實施到位,以確保教師各方面權益不受損害。今天,我們也擁有《教師法》等等,里面的法律條文除了強化對教師的管理外,也能給予教師相應的利益保障。這顯示了時代的進步。可惜,有些規(guī)定在現(xiàn)實中常常無法落到實處。多年前不少地方拖欠教師工資問題,《教師法》不是早就有了教師“按時獲取工資報酬”的明文規(guī)定?當前好些地方的教師工資和公務員工資尚存在一定差距,可《教師法》早就明白寫著:“教師的平均工資水平應當不低于或者高于國家公務員的平均工資水平,并逐步提高?!薄督處煼ā返木裎传@得強有力的執(zhí)行,這也正是全社會對教育的輕視。其解決途徑,就不是教育本身能夠做到的了。 當下,各級各類的教育檢查,年復一年地繁衍起來。許多學校應接不暇,最后不得不借助造假來敷衍。面對鋪天蓋地的檢查,學校是沒有資格說“不”的,即便你校長烏紗帽可以不要,學??偟蒙姘?。倘若違逆上級,校長被罷職事小,影響學校將來發(fā)展可是事大。別忘了,學校的命根子,不掌握在全體教師的手里。而更可怕的惡果是,為應付檢查,學校屢屢逼老師造假,老師逼學生造假,或者干脆師生攜手并肩大肆作假。如此行徑,既毒害下一代的心靈,又影響教師在學生心目中的地位,踐踏了教師的職業(yè)尊嚴。 回到我開頭所述的校慶事件。當學生們看到一大幫莫名其妙的“領導”雄踞主席臺,春風滿面,指點江山,而他們的老師一個個只能屈居臺下,只配和他們一道起立鼓掌歡呼,我不知道,此時學生們的心中,還能存留幾分對教師的敬意、對校園的熱愛、對教育的敬畏?我也不知道,第二天,當老師登上講臺,繼續(xù)嘰里呱啦地講課,臺下的學生會有什么樣的想法?他們的眼睛還能像往日一樣,敬意滿滿嗎? 如果喪失了學生的起碼尊重,教師的職業(yè)尊嚴感更岌岌可危矣。 誠然,作為教師個體,他完全可以經(jīng)由個人的各種努力,獲得一定的職業(yè)尊嚴,成為受尊敬的人。但是,“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作為某種職業(yè)身份,在人們的眼里,他依然難以求得真正的尊嚴。另一方面,教育的尊嚴又不會憑空而降,它有賴于每位教師以至一代代教師不懈的爭取和追求——提升和完善自我,堅守基本的教育倫理,堅守人類的良知,一點點爭取教育的自主權,從而贏得教育的尊嚴,也就是教師自身的尊嚴。 《教師博覽》201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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