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簡介納蘭性德(1655年1月19日——1685年7月1日),滿洲正黃旗人,葉赫那拉氏,字容若(故又稱納蘭容若),號楞伽山人。原名納蘭成德,為避當時太子“保成”的名諱,改名納蘭性德。 一年后,太子改名為胤礽,于是改回成德。順治十一年生,死于康熙二十四年,年僅三十一歲。他是滿洲正黃旗人,康熙十五年進士,為武英殿大學士明珠長子,一生淡泊名利、善騎射、好讀書、擅長于詞。他的詞基本以一個“真”字取勝,寫情真摯濃烈,寫景逼真?zhèn)魃?,但細讀卻又感淡淡憂傷。相傳為曹雪芹所著《紅樓夢》中賈寶玉的原型。作品原文(長相憶) 山一程,水一程。 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 聒碎鄉(xiāng)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作品注釋 走過一條條山路,走過一條條水路,正向榆關那邊走去。夜深了,人們在帳篷里點燈。晚上又刮風又下雪,聲音嘈雜打碎了我思鄉(xiāng)的夢,家鄉(xiāng)沒有這樣的聲音。 【程】道路、路程,山一程、水一程,即山長水遠也。 【榆關】即今山海關 【那畔】即山海關的另一邊,指身處關外。 【帳】軍營的帳篷,千帳言軍營之多。 【更】舊時一夜分五更,每更大約兩小時。風一更、雪一更,即言整夜風雪交加也。 【聒】聲音嘈雜,使人厭煩。 【故園】故鄉(xiāng) 【此聲】指風雪交加的聲音。 解釋詳細: 我扈駕赴遼東巡視,隨行的千軍萬馬一路跋山涉水,浩浩蕩蕩,向山海關進發(fā)。入夜,營帳中燈火輝煌,宏偉壯麗。夜已深,帳篷外風雪交加,陣陣風雪聲攪得人無法入睡。作者思鄉(xiāng)心切,孤單落寞,不由得生出怨惱之意:家鄉(xiāng)怎么沒有這么煩亂的聲音呢?(“故園無此聲”看似無理實則有理,故園豈無風雪?但同樣的寒霄風雪之聲,在家中聽與在異鄉(xiāng)聽,自然會有不同的感受。) 作品賞析 天涯羈旅最易引起共鳴的是那“山一程,水一程”的身漂異鄉(xiāng)、夢回家園的意境,信手拈來不顯雕琢,難怪王國維評價“容若詞自然真切”。 這首詞更可貴的是纏綿而不頹廢,柔情之中露出男兒鎮(zhèn)守邊塞的慷慨報國之志。一句“夜深千帳燈”不愧“千古壯觀” 清初詞人于小令每多新創(chuàng)意境。這首《長相思》以具體的時空推移過程,及視聽感受,既表現(xiàn)景象的宏闊觀感,更抒露著情思深苦的綿長心境,是即小見大的佳作。上片在“一程”又“一程”的復疊吟哦中,展示出與家園的空間阻隔不斷地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嚴重增大,空間感與鄉(xiāng)情構成尖銳沖突。正在這種行進方向和心緒逆反背離中駐營夜宿,“夜深千帳燈”,似是壯偉景觀,實乃情心深苦之寫。白日行軍,跋涉山水,到夜深時仍燈火通明,難入夢鄉(xiāng),這是因思鄉(xiāng)而失眠。于是轉入下片鄉(xiāng)情思戀之筆?!耙桓庇帧耙桓钡闹丿B復沓,于聽風聽雪的感覺中推移著時間過程,時間感知于鄉(xiāng)情的空間阻隔而心煩意亂,怨夜太長。說“聒碎鄉(xiāng)心夢不成”,其實是作者鄉(xiāng)心聒碎夢難成,情苦不寐,只覺得風聲雪聲,聲聲扣擊入心窩,難以承受。在“鄉(xiāng)園”時是不會有這種令人痛苦的聲響的。將主觀因素推諉客觀,語似平淡,意更深沉。此類遷怒歸咎于風雪聲寫法,心理情態(tài)能充分表現(xiàn)出來??此茻o理,反見情癡,愈是無理之怨,其怨愈顯沉重。疊句和數(shù)字“一”、“千”的運用強化著視、聽覺感受中的焦慮,怨懟,幽苦,亦是此詞值得辨味的佳處。納蘭性德身為一等侍衛(wèi),卻極厭煩“扈從”公差,于是構成傳統(tǒng)羈旅題材的又一種類型。[1] 蔡篙云《柯亭詞論》評價說:“納蘭小詞,豐神迥絕?!薄坝裙懭饣暮?,殆馗從時所身歷,故言之親切如此?!边@就是說由于納蘭性德身歷此情此景、故其筆下的塞外風光更為親切感人。王國維說:“'明月照積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懸明月’,'長河落日圓’,此中境界,可謂千古壯觀,求之于詞,唯納蘭性德塞上之作,如《長相思》之'夜深千帳燈’,《如夢令》之'萬帳彎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差近之?!秉c到了此篇獨到之處,盛贊它的“千古壯觀”。嚴迪昌在《清詞史》中說:“'夜深千帳燈’是壯麗的,但千帳燈下照著無眠的萬顆鄉(xiāng)心,又是怎樣情味?一暖一寒,兩相對照,寫盡了一己厭于扈從的情懷?!笔钦f此種況味,此種情調(diào)表現(xiàn)了納蘭性德深層的傷感、痛苦的內(nèi)心世界。 ~~~~~~~~~~~~~~~~~~~~~~~~~~~ 落紅片片渾如霧,不教更覓桃源路,香徑晚風寒,月在花飛處。 薔薇影暗空凝佇,任碧(風占),輕衫縈??;驚起早棲鴉,飛過秋千去。[海棠春] 。 秦少游詞曰:“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外”;成容若詞曰:“落紅片片渾如霧,不教更覓桃源路”。少游詞乃虛寫景,實寫內(nèi)心感受,霧失樓臺,月迷津渡,皆暗指內(nèi)心希望破滅,世外桃源只是空想而已;成容若詞寫得卻是實景。暮春時節(jié),正是花落水流紅?!安唤谈捥以绰贰卑凳鞠旅娼Y局失望?!跋銖酵盹L寒,月在花飛處”句,樸素沖和,淡雅幽麗。薔薇花叢下,詞人凝思佇立,癡心以待?!绑@起早棲鴉,飛過秋千去”,直接點明詞人空等一夜,她為何爽約,詞人沒有提及??钟质恰段鲙洝分写搡L鶯所言:“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 眼底風光留不住,和暖和香,又上雕鞍去。欲倩煙絲遮別路,垂楊那是相思樹? 惆悵玉顏成間隔,何事東風?不作繁華主?斷帶依然留乞句,班騅一系無尋處。[蝶戀花] 。 此篇寫兩戀人依依別離。嚴羽《滄浪詩話》言唐代好詩多是“征戍、遷謫、行旅、離別之作”??梢娡瓷x死別,悲人生聚散實可見詩人性情。古今詞人離別佳作多不勝數(shù),竊以為柳七為此中圣手。柳七平生潦落,其羈旅別離詞,意境高遠,神微幽隱;容若青春年少,詞風純樸自然,不失赤子之心?!把鄣罪L光留不住”,眼底是何種風光?風暖花香,楊柳依依?!叭搜詽M院是春光,春光畢竟今何處?”, 心上人實不愿讓詞人離去,不愿讓楊柳成為自己日夜思念的地方。然而,心中百般也是圖勞,只能懷念離人音容?!昂问聳|風?不作繁華主?”,古人多用“東風”指不可抗拒的力量,如“東風惡,歡情薄”、“東風無力百花殘”。她發(fā)出嘆息,為何自己的幸福繁華不可挽留?“斷帶依然留乞句,斑騅一系無尋處”一句,娓婉悠長,用柳枝女“斷帶乞句”求李義山詩典故,指只能空對詞人離后的詩稿,常懷念曾經(jīng)別離的“楊柳斑騅”之地。 倦收緗帙,悄垂羅幕,盼煞一燈紅??;便容生受博山香,銷折得狂名多少! 是伊緣???是儂情淺?難道多磨更好?不成寒漏也相催?索性盡荒雞唱了![鵲橋仙]。 清人筆記中有納蘭容若失戀之說,言容若戀一女,有婚姻之約,后此女入宮。容若誓必一見。會遭國喪,容若化妝喇嘛入宮,果見此女,然相隔不能通言,遂悵然而去。此說破綻頗多,未必可信。容若婚后生活雖十分美滿,但也有不少描述失戀之詞。此篇上下兩片,情緒迥異?!熬胧站|帙,悄垂羅幕”句,言室內(nèi)風光旖旎,脈脈含情?!凹t袖添香伴讀書”為多少讀書人之愿!容若得一知已,二人與書齋中秉燭夜讀,不知爭羨多少人。二人懶收書卷,四互相望,只盼燈火暗淡,可相依而坐?!熬胧铡?、“盼煞”一松一緊,把二人內(nèi)心此刻波瀾起伏,愛意如潮,刻畫得十分細致?!氨闳萆懿┥较恪?,二人相擁而坐,耳鬢廝磨。“銷折得狂名多少”,古人情愛之事,少有敢言者。張敞畫眉遂得眾人恥笑,而容若卻言,能得愛人傾情,便是受笑譏嘲諷,也心甘情愿。此二句不涉輕狂,莊重而不狎興,而情已是濃得化不開,兩情相悅,正是如此。往事已成空,“是伊緣???是儂情淺?”,原來這一切,只是陶醉于回憶中。情深情淺,自是難已測量,這痛苦記憶,怨我?怨她?難道失去了愛情竟是件好事?一連三問,情緒急轉直下。難道更漏也阻我入眠?此處又是一問!詞人胸中此刻已痛不欲生,當以憤恨之語結尾?!八餍曰碾u唱了”,“如此一場思緒,攪動心神,干脆不睡,直待黎明到來”。 昨夜個人曾有約,嚴城玉漏三更。一鉤新月幾疏星,夜闌猶未寢,人靜鼠窺燈。 原是瞿塘風間阻,錯教人恨無情。小欄桿外寂無聲,幾回腸斷處,風動護花鈴。[臨江仙]。 等待是一種人生蒼老的過程。李后主《菩薩蠻》(花明月暗籠輕霧)寫與小周后后宮幽后之事,為男女幽會之名篇,然后主只述小周后匆忙出宮之狀,不提自己心思如何。蓋因后主當時為帝,深夜幽會,只圖一時之樂,未必懂得普通青年男女戀愛之時的相思之苦?!皺M月斜,疏星炯”,三更時分,風定夜靜,相約之人卻遲遲不來,就連小鼠也出來窺探?!叭遂o鼠窺燈”出自秦少游“夢破鼠窺燈,霜送曉寒侵被[如夢令]?!彼闹苋绱思澎o,讓人心內(nèi)冷涼一片。此篇與《海棠春》都寫等人,意境卻大不相同?!逗L拇骸芬黄?,尚有點滴希望,并不甚凄涼;此篇沉沉無半點生氣,極其寂寞。詞人久待不見人來,便開始思索爽約原因?!霸泅奶溜L間阻”,瞿塘是何景觀?瞿塘風潮澎湃,往來船只絕難通過,意指二人間有巨大阻礙,不能相見,教人誤以為對方無情。想必此刻伊人正在獨倚高樓,拍遍欄桿,苦無良計。 相逢不語,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暈紅潮,斜溜釵心只鳳翹。 待將低喚,直為凝情恐人見。欲訴幽懷,轉過回闌叩玉釵。[減字木蘭花] 。 此一類少女情竇初開,心有所動的情景,由納蘭性德寫來也十分傳神?!跋喾瓴徽Z,一朵芙蓉著秋雨”,青春少年偶一相見,在詞人眼中,她直如芙蓉帶雨,教人憐惜。一見傾心,卻礙于情面不敢言語,神態(tài)此時卻已經(jīng)異樣。“小暈紅潮,斜溜釵心只鳳翹”,臉上泛起紅暈,轉身走開,她身形窈窕,步履寒憂。轉身過去后,心中生悔,“待將低喚,又恐他人見”。怎樣才能一吐心意?女主人公把玉釵摘下,輕叩欄桿。“轉過回廊叩玉釵”,究竟是欲把詞人喚住,想多看他一眼?還是約他在此再相見?詞人無言,只留讀者自解其中味。 相逢一瞬間少女的傾心,對于愛情的興奮與羞澀,急于表達自已的心情和欲言又止的神態(tài),在容若筆端如一潭春水,無波無浪,含蓄娓婉,使人如見其人,如聞其面。納蘭詞如此者惟:正是轆轤金井,滿砌落花紅冷,驀地一相逢。心事眼波誰定。誰省?誰?。繌拇唆〔粲啊如夢令]可一較長短。 西風乍起峭寒生,驚雁避移營,千里暮云平,休回首長亭短亭。 無窮山色,無邊往事,一例冷清清。試倩玉簫聲喚,千古英雄夢醒。[太常引]〔自題小像〕 。 此篇名為作者小像所題,而實為作者內(nèi)心真實寫照。詞中之雁當為容若本人。古代仕人多深陷于權勢、物欲之旋渦中,似范少伯激蕩五湖,抽身而退者,少之又之;余者如鯊魚嗜血,醉心仕途,窮一生心力,追逐功名利祿。成容若視仕途功名為一生中最大羈絆。所謂“人而自由,卻無一刻自由”正是此理。詩人非隨心所欲,生而坦蕩,絕難有杰作。自由為成容若一生中之最大企盼。西風峭寒,驚雁孤翔,“千里暮云平,休回首長亭短亭”,“千里暮云平”當取自王摩詰《觀獵》。于蒼茫無際之處,正是當分別之所,口中言道“休回首”,而心思早也飛馳神往?!盁o窮山色,無邊往事,一例冷清清”,于心馳神往之中猛然而醒,想自己孤身一人,于蒼茫宇宙中似蒼海一粟,雕龍文章、屠狗功名,只似千古一夢而已! 昏鴉盡,小立恨因誰?急雪乍翻香閣絮, 此為《飲水詞》開篇之作。[憶江南]為初學填詞者必習詞牌,方家一觀便知功力深淺。此一篇寫冬季黃昏飛雪,一人于堂前憑風獨立?!盎桫f盡”一句語簡意明,渲染全篇氣氛。古人寫飛鳥,多是杜宇、金衣,烏鴉。國人謂鴉為不詳之鳥,但以鴉入境者頗多佳句,點睛之筆,如“時見棲鴉,無奈歸心,暗隨流水到天涯”、“枯藤老樹昏鴉”等。成容若氣勢陡出,開篇即以“鴉”入境?;桫f已逝,詞人臨風而立,是等候?是沉思?無言以對。天寒飛雪,如柳絮飛舞臺閣旁。“梅”者報春之花,梅花開,自距春天不遠,意寓心中生起一絲希望?!澳懫俊倍峙c下面“心字”皆暗指,心字成灰并非指心字檀香成灰,而指內(nèi)心世界的黯黯神傷。容若此類小令,不經(jīng)雕飾,全無綺麗言語,韻味凄苦悲涼,久讀傷人心深矣!類似意境者如《飲水詞》第二首: 心灰盡,有發(fā)末全僧。風雨消磨生死別, 此首較之第一首遜色,并無多少可稱道之處。只“有發(fā)末全僧”尚屬好句,然可從此二首詞中便可初窺容若詞風。容若三百四十余首詞中用“愁”字九十次,“淚”字六十五次,“恨”字三十九次,可謂滿卷凄涼語,詩成血淚書。若容所做[憶江南]小令中,做雋秀清爽之語者少,偶一有之。如: 江南好,城闕尚嵯峨。故物陵前惟石馬。 此詞為容若扈從皇帝至江南,情緒較好時所做。江南秀色,維揚佳麗,南朝風物,愉悅人心。金陵城闕尚是“山圍故國周遭在”,而“銅駝”“石馬”典故暗含朝代興亡,指出江山易主,舊日王城已是“潮打空城寂寞回”。全篇暗中憑吊興衰,稍具劉夢得之余味。 西風一夜剪芭蕉,倦眼經(jīng)秋耐寂寥。強把心情付濁醪。 此篇悲涼頑艷,無一句不惹人愁。蕭蕭一夜西風,芭蕉雖未凋盡,卻也滿目瘡痍?!熬胙邸秉c明已是深夜,秋夜里詞人說自己仍抵得住孤獨。言雖如此,也只由濁酒將心情打發(fā),“強”字道破此中真意。難道就如此沉淪下去?悲憤之時讀屈子《離騷》,以酒澆胸中之塊壘,以詩抒心中之抱負。寫至此,此首抒發(fā)悲憤之意已出,若俗手必出一狂語收尾,然成容若豈同凡人?!俺钏葡娼找钩薄?,《離騷》既出,能不憶屈子投身湘江(汩羅為湘江支流),理想抱負無處施展,前途無路,心潮澎湃,如湘江日夜奔流?!坝曛悬S葉樹,燈下白頭人”,如此情懷,如此情景,真真愁煞人也! 何處?幾葉蕭蕭雨。濕盡檐花,花底人無語。 掩屏山,玉爐寒,誰見兩眉愁聚倚欄桿。[玉連環(huán)影] 。 此一闕寫一人心情無聊之極,獨自發(fā)呆,內(nèi)心不知思量什么。細雨點點,打濕檐瓦,屋檐下的人悄然獨立。涼風吹來,身上陡然寒冷,方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此時,屏風半掩,爐內(nèi)檀香燃盡,也懶得再點。主人公愁眉緊鎖,只是無言憑欄?!把谄辽?,玉爐寒,誰見兩眉愁聚倚 欄桿”,借畫屏、玉爐突出室內(nèi)環(huán)境華貴富麗,顯示主人富有,反襯內(nèi)心之空虛,含蓄自然,不失雅致。與溫飛卿“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余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垞洲”([憶江南])相較,飛卿詞言閨婦思懷,情緒波瀾不驚,意味深長。容若此類小詞直抒胸意,意境不及飛卿,情卻勝過飛卿。 水浴清蟾風入袂,魚鱗觸損金波碎。 此篇纖儂而不繁膩,王靜安言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可見容若內(nèi)心感受之敏銳。月色映水,蕩起金波,天風吹我。月光下,水面如金色魚鱗。手中杯盞滿斟,對如此良辰美景,酒未入唇,人心已醉,憂愁襲上心頭。波斯人海亞姆《拜魯集》中有詩:“綠酒朱唇空過眼”,由容若看來,如此天賜美景只醉旁人,無我何干?對如此景色,卻仍不能釋懷,此憂愁為與生俱來,當真“此情無計可消除”。 微云一抹遙峰,冷溶溶,恰與個人清曉畫眉同。 紅蠟淚,青綾被,水沉濃。卻與黃茅野店聽西風。[相見歡] 。 上片寫丈夫思念遠方妻子。遙看山峰,山色青黛,如妻子的蛾眉。與牛濟仙“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有異曲同工之妙。下片轉寫妻子對丈夫的思念。長夜漫漫,獨對紅燭,擁錦衾玉被,內(nèi)心寂寞如著冷水。人在屋內(nèi),思緒早飛到天邊,與心上人一起在荒村野店聽西風勁吼。“卻與黃茅野店聽西風”,能做此語者,非一般心意,兩心相知者,不能道矣。 蓮漏三聲燭半條,杏花微雨濕輕綃。那將紅豆寄無聊。 春色已看濃似酒,歸期安得信如潮,離魂入夜倩誰招?[浣溪沙] 。 “蓮漏三聲燭半條”寫已是深夜,“杏花微雨濕輕綃”點明是春夜飄雨,“那將紅豆寄無聊”為何要將紅豆寄與我,憑添一份相思愁苦。紅豆本相思之物,詞人此刻卻怨此紅豆,實無奈之語,心情低沉由此可見一斑?!按荷芽礉馑凭?,歸期安得信如潮”二句,清新自然,無半點做作。唐李益《江南曲》云“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潮來潮去尚且有期,唯牽掛之人淹留于外。韶華轉逝,暮春景色,深醉人心,問君能否如潮汐如期歸來?“離魂入夜倩誰招”,如若不能歸來,誰又能將離人招入我的夢中?能寫此凄苦句,方是真知天涯羈旅,戍邊守關之苦。 誰道飄零不可憐,舊游時節(jié)好花天,斷腸人去自經(jīng)年。 一片暈紅疑著雨,晚風吹掠鬢云偏,倩魂銷盡夕陽前。[浣溪沙]。 《西郊馮氏園看海棠,因憶<香嚴詞>有感》 。 龔鼎孳為當時名士,與納蘭容若、陳其年等交往頗多,其《香嚴詞》中有“重來門巷,盡日飛紅”句[驀山溪],其意境與此篇相近。容若觀馮園海棠時,龔鼎孳等皆在場。與朋友同游,本乘興暢游事,勾起容若昔日春末時節(jié),海棠飄零,與人共同賞玩之事。杏花并非傷春之物,然在詞人眼中,無一物不與他(她)有關,無一物不勾起思念。那是在一年以前,一同游玩的日子,景色與今日一般無二?!耙黄瑫灱t疑著雨”,杏花飛落似雨如煙,如酒入愁腸,化作相思血淚。如此怡情暢游之事,實不能忘。詞人此刻重溫舊景,直如往日重見?!巴盹L吹掠鬢云偏,倩魂銷盡夕陽前”,夕陽下,詞人憑風而立,感觸良多。人中之真性情者,正是如此。 誰翻樂府凄涼曲,風也瀟瀟,雨也瀟瀟,瘦盡燈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縈懷抱?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采桑子] 。 納蘭容若自出生以來,門庭富貴。其父明珠權傾朝野,深得康熙寵信。容若文武兼修二十二歲中進士,授三等侍衛(wèi),后擢升為一等。長伴康熙左右,康熙對其也是青眼有佳,平步青云是早晚之事。容若一侯門少年公子,何來如此多凄苦無聊之語?生于侯門,未必是幸事。明珠醉心功名,而容若不熱衷此道,父子之間貌和神離;納蘭容若與顧華峰、陳其年等交好,此一眾人或為明朝遺老,或為志不得抒的漢族名士,容若深受此一眾人影響。納蘭的家庭門第、隨行君側都使其有惴惴臨履之憂,所憂所悲,當真無法言說。 此一篇詞妙不可言,不可解讀,只可意會。讀此可知納蘭容若文采風流。長夜孤燈,樂府凄涼,一種莫可名狀的滋味油然而生。愁從何處來?恨到何時休?正所謂“不知何事縈懷抱”;無端愁苦如何排遣?一片丹心譜與誰人?此所謂“夢也何曾到謝橋”。較之以晏小山詞“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容若詞多一份自然凄婉,少一份放蕩不羈。納蘭容若瀟灑之處正在于斯! 殘雪凝輝冷畫屏。落梅橫笛已三更,更無人處月朧明。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里憶平生。浣溪沙。 上闋通過 “殘雪”、“凝輝”、“落梅”、“三更”、“月朧明”等字句,營造出了一種既清且冷,既孤且單的意境,大有屈原“世人皆醉我獨醒”的孤獨感,而這種感覺大抵只能給人帶來痛苦和茫然。接著他便拋出“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的問句,這個“君”指的是誰?是朋友?是知己?還是那天上朦朧的月亮?我覺得都不是,而恰恰就是納蘭自己。我想,當一個人倦了,累了,苦了,傷了的時候,便不禁會忍不住地自言自語,自怨自艾,自問自答,何況是納蘭這樣的至情至性之人呢?本來詞句至此,已令讀者唏噓不已,誰知下一句“斷腸聲里憶平生”更是點睛之筆,短短七字,不禁令人潸然淚下…… 長相思兮長相憶 清明時節(jié)憶納蘭 ——三首經(jīng)典納蘭詞作欣賞 來源:閆申的日志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當時只道是尋?!?、「此情已自成追憶」,這些經(jīng)典詞句讀來令人怦然心動,曾令不少熱戀中的紅男綠女陷入莫名的傷感和別樣的惆悵之中。這些或清新淡雅、或清麗凄婉的詞句的作者就是清代著名詞人納蘭性德。 納蘭性德(1655~1685),清初著名詞人。本名成德,為避太子諱改性德,字容若,號楞伽山人。其父明珠乃武英殿大學士,母親覺羅氏為英親王阿濟格第五女,一品誥命夫人。其家族納蘭氏隸屬正黃旗,為清初滿族最顯赫的八大姓之一,亦即后世所稱「葉赫那拉氏」。他出身于簪纓豪門,天資秉異,落拓不羈,超逸脫俗。納蘭年少聰穎,文武全才??滴跏迥辏?676年)于二十二歲時殿試二甲第七名,賜進士出身,授乾清門三等侍衛(wèi),后循進一等,武官正三品。 第一次知道納蘭容若這個名字,是在二十多年前,在沈陽讀研一時,看梁羽生的《七劍下天山》。當時只是驚訝,一個滿族詞人竟也能寫出如此對仗工整、凄怨溫婉的詞句,就依稀記住了這個名字。 后來輾轉至浙大攻讀博士學位時,鄰室中文系的一位學長推薦《納蘭詞》。閑來無事,便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讀了起來。那時年輕,讀起納蘭來,總是矯情多于深情,總有一種「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做作。 再讀納蘭,是去年暮春時節(jié),一位在文學、音樂方面常有交往的好友的一句話,記得她說:情深若能如納蘭,一生無悔。然后,就認真地讀起納蘭來。就不由自主地喜歡上了他。喜歡納蘭,也許就是喜歡他那動人情懷的詞賦,喜歡他那浸透始終的情深意切。 納蘭雖然注定一生富貴榮華,金階玉堂,但他卻是為文字而生的人。在他短暫的生命里,至純至性,苦心孤詣,將心事付與文字,留下了三百多首哀婉憂傷的華麗詞章,成為清代最杰出的詞人。其文學成就以詞為最,其詞現(xiàn)存349首,刊印為《側帽》、《飲水》集,后多稱《納蘭詞》。尤以小令見長,詞工清麗,造詣極深,時人譽為「清代第一詞人」。 納蘭詞風格清新雋秀,情真意切,清麗凄婉,有南唐后主遺風。特別是為悼念其早逝的妻子盧氏而寫下的許多詞篇,更是泣血之作,哀感頑艷。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有評:「北宋以來,一人而已」。 他是亂世中的一個傳奇,在清代文學史上開辟了屬于自己的一片疆域;他是人世間的癡情之種,在凄美的詞藻中苦戀自己的愛人;他是鐵馬干戈中的水中浮萍,在殘酷的戰(zhàn)爭中無奈地漂流。納蘭容若——一個集萬千寵愛于一身而內(nèi)心傷痕累累的清代詞人。 納蘭容若是一個憂傷、唯美的詞人,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其傷感凄切的悼亡詞,充滿著對愛人的癡戀;其情深意切的思鄉(xiāng)詞,飽含著對故鄉(xiāng)的眷戀。納蘭詞中有華麗的傷感,有溫婉的情愁,有別樣的惆悵……至情至性的納蘭容若,讓人癡迷讓人狂。 納蘭詞有一種「此詞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的高雅氣質。那種不言自顯的雍容華貴,仿佛渾然天成。 納蘭傾其一生,寫盡了情深與憂傷。他的詞,篇篇含愁,卷卷成悲,一曲弦傷,彈到最后,仍是曲高和寡,納蘭的寂寞,終究無人懂得。凄怨溫婉的詞風象迷香一般,透過三百多年的時空,仍然溫柔而凄楚地熏著你我的眉眼。每當想起,耳邊就仿佛聽到納蘭在憂傷地吟唱:「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情來情去情難了,緣深緣淺緣不斷。彈指間,逝水流年。納蘭唱遍了「蝶戀花」,吟遍了「長相思」,只匆匆三十一載,便駕鶴仙游西去,留給世人多少撫卷長嘆。塵緣如夢,皆付詞中去;黃土一抔,掩不盡那天上人間的悲切。穿越幾百年的蘭舟,能否載得動納蘭如許的情與愁? 透過歲月的河流,我仿佛看見納蘭一路走來,一襲長衫,一雙憂傷迷離的眼眸。他年僅三十一歲的生命,猶如漫漫長夜中,一顆璀璨的流星,照亮了,整片天空。 他的憂傷與孤寂,穿越世俗,洞穿歷史,滑過歲月,依舊清晰可見。所有的血淚,融入了揮手而下的詩詞中。那些無聲的紙墨,傾訴著他最深的憂郁,最痛楚的愛。他的詩,一如他的名字,那般撩人。納蘭容若,這個名字,早在山一程,水一程的「長相思」里,便融進了你我的靈魂,從此,再未消逝。 詩詞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在這細雨霏霏的清明時節(jié),在這美麗的煙花三月,如果有空,不妨泡一杯綠茶,拈一首納蘭詞,細細讀,慢慢品…… 《木蘭花令·擬古決絕詞》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木蘭花令,原為唐教坊曲,后用作詞牌。最初可見《花間集》中韋莊詞。上下片除第三句外,其余皆押仄聲韻,也作《木蘭花》。 古詩中的《決絕詞》,是以女子的口吻控訴薄情郎,從而表示與之決絕。唐元稹作有《古決絕詞》三首。 這首詞中有兩個典故: 「秋風悲畫扇」:借用漢朝班婕妤的故事。班婕妤曾是漢成帝的妃子,卻遭到趙飛燕的妒忌、饞害而被打入冷宮。南北朝的劉孝焯曾經(jīng)寫過《班婕妤怨》:「妾身似秋扇」,于是就用秋扇比喻被遺棄的女子。 「驪山」、「夜雨霖鈴」、「比翼連枝」:均源自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故事,白居易的《長恨歌》更使這一愛情故事傳頌千古。 「人生若只如初見」,有太多人喜歡這一句。命運如同樹枝間投下的光影,光怪陸離,斑駁交錯,怎樣都無法看清,而若是細細的看,久了便覺出恍惚來。 容若這首《木蘭花令》,道破天機的只這一句,其余的,都是可以略去不看的。在浩如煙海的詞賦中,無論怎樣,這一句都是決絕的獨立,很難找出能與這句話并肩的句子。如果一定要說有,怕也只有元好問的那首《摸魚兒》:「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勉強可與之匹敵。 兩句話,都參透了世情,問懵了蒼生。 是啊!小時候聽故事,都是相似的開頭:「在很久很久以前,一個遙遠的地方,某一天……」開始的時候一切都是何其美好。 很久很久以前,天與地尚未分開,世界一片洪荒,女媧剛剛造出人類,一切都混沌未明。是的,在那樣的時候,故事還來不及開始,我們也來不及遺憾與悲傷。 初見,在杭州的西湖邊,煙雨朦朧中,悠悠小舟上,白娘子與許仙借傘定情,兩人相顧凝眸,心波蕩漾,情如小荷,才露尖尖角; 初見,在清靜的書院里,一個名叫祝英臺的女子輕輕坐在一個名叫梁山伯的書生身旁,輕身喚他:「梁兄,三載同窗,一朝訣別,此時此刻,又如何能知我就是你的九妹?」 初見,在大漢的未央宮,飛燕體態(tài)輕盈,身姿曼妙,合德體無瑕疵,更勝姐姐三分。有了這樣的一對姐妹,你是否還會記得,當日從黃金輦上伸出手來,柔情似水,邀我同車的情景? 初見,在驪山的行宮里,那「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剎那,該是惹得多少人的欽羨和贊嘆??!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箍墒?,后來的故事卻并不總是那么美好:許仙背叛了白娘子,使她心如死灰,永鎮(zhèn)雷峰塔;祝英臺最終成了馬家婦,梁山伯嘔血而死,最后的相守,也不過是雙雙化了彩蝶一對,算不得成全;曾經(jīng)的冠寵三宮、才貌雙全的賢妃班婕妤,在長信宮中銀牙咬碎,淚水滴破臉頰也改不了秋扇見絹的命運;馬嵬坡下生死別,玄宗回馬楊妃死,三郎終是背棄了玉環(huán),就算來世相約化為比翼鳥、連理枝,今生也只能「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了。 花謝了能再開,月缺了能再圓,而人別了,能否再見卻實屬未知。你共我,又怎躲得過? 如若,人生若只如初見,那寶黛相會之后就應該雙雙轉身,兩兩相忘,省卻那滴不盡的相思血淚拋紅豆;如若,人生若只如初見,諸葛亮隆中相見,清茶奉君,轉身就該掩了門扉,繼續(xù)高睡,不要六出祁山,光復漢室;如若,人生若只如初見,梁山好漢就該只管跟著晁蓋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生辰綱這樣的不義之財來多少劫多少,不要跟著宋江混什么狗屁功名,圖什么正途出身,搞到寥兒洼招魂幡動,依稀鬼哭。 原來,愛情用來遺忘,感情用來摧毀,忠誠用來背叛。在世間的洪流中起起落落,人心經(jīng)不住世事熬煎,一切都存在變數(shù)?!洞笤捨饔巍分心莻€淺若蘭芷的女子淺離,最終也不過是含著淚說,猜得著故事的開頭,卻猜不到這結局。我們誰能躲得開,塵世后那只翻云覆雨手? 人生若只如初見。短短七個字,卻橫腰截斷了多少綿綿無絕期的故事尾巴,無論是詞,還是人生,這故事的結局都是:惆悵、無奈…… 與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不用惋惜,不要落淚。留得住初見時,便是永久。 浣溪紗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秋風蕭瑟,天氣肅殺。中國文人自古就有悲秋的傳統(tǒng),納蘭夫婦伉儷情深,為愛妻的早逝而傷心的他此時觸景生情,又怎能不悲從中來?水一般的柔情,一直是納蘭心中最柔軟的部分。他身處高位,心中渴求的卻是永恒真摯的愛情。在年僅三十一年的人生生涯中,他愛上了三個絕世的女子,最后卻都是以悲劇而告終。美麗的表妹——他的初戀,深深陷入了華美而吃人的宮墻之中。淺淺的一道宮墻,卻似咫尺天涯,越不過,走不進,亦無法逃離;他摯愛的結發(fā)之妻盧氏,病逝于美好的雙十年華之時。這首《浣溪沙》即為早逝的愛妻而作。淡淡的傷感,美麗的哀愁,令人低徊不已;他最后的愛人——一位江南才女(冒辟疆與董小宛之女)亦因滿漢不能通婚而被迫分離。在哀痛之中,他狂草疾書《花仙子》:「風絮飄殘以化萍,泥蓮剛倩藕絲縈。珍重別拈香一瓣,記前生!」他的靈魂,在清朝門第觀念下傷痕累累。這些生命中的絕戀,永遠是他心中靈魂的嘆息。 開篇「西風」便已奠定了整首詞哀傷的基調(diào)。詞人明知已是「獨自涼」,無人念及,卻偏要生出「誰念」的詰問。僅此起首一句,便已傷人心髓,后人讀來不禁與之同悲。再看北宋詞人賀鑄在喪妻后發(fā)出的感嘆:「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兩人雖然相隔六、七個世紀,其情卻是相通的。而「涼」字描寫的絕不只是天氣,更是詞人的心境。次句平接,面對蕭蕭黃葉,又生無限感傷,「傷心人」哪堪重負?納蘭或許只有一閉「疏窗」,設法逃避痛苦以求得內(nèi)心短時的平靜?!肝黠L」、「黃葉」、「疏窗」、「殘陽」、「沉思往事」的詞人,到這里,詞所列出的意向仿佛推出了一個定格鏡頭,長久地鍥入我們的腦海,讓我們?yōu)橹钌罡袆?。幾百年后,我們似乎依然可以看到納蘭孑然獨立的身影,衣袂飄飄,「殘陽」下,陷入無限的哀思。 下闕很自然地寫出了詞人對往事的追憶?!副痪颇@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這是格式較為工整的對仗句?!副痪啤辜醋砭?。春日醉酒,酣甜入眠,滿是生活的情趣,而睡意正濃時最緊要的是無人打擾?!改@」二字正寫出了盧氏不驚擾他的睡眠,對他體貼入微、關愛備至。而這樣一位溫柔可人的妻子不僅是納蘭生活上的伴侶,更是他文學上的紅顏知己。出句寫平常生活,對句更進一層。詞人在此借用了趙明誠、李清照夫婦「賭書潑茶」的典故。李清照在《<金石錄>后序》一文中曾追敘她婚后屏居鄉(xiāng)里時與丈夫賭書的情景,文中說:「余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后。中,既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xiāng)矣!」這是文學史上的佳話,意趣盎然。一句「甘心老是鄉(xiāng)矣」便寫出他們情投意合、安貧樂道的夫妻生活。納蘭以趙明誠、李清照夫婦比自己與盧氏,意在表明自己對盧氏的深深愛戀以及喪失這么一位才情并茂的妻子的無比哀傷。納蘭畢竟是個癡情的人,已是「生死兩茫?!?,天人相隔,而他仍割舍不下這份情感,性情中人讀來不禁潸然。倘若盧氏泉下有知,有如此一位至情至愛的夫君知己,亦能安息了。比起納蘭,李義山算是幸運得多,當他問出「何當共剪西窗燭」時,是自知有「卻話巴山夜雨時」的;而我們這位傷心的納蘭明知無法挽回一切,他只有把所有的哀思與無奈化為最后一句「當時只道是尋?!埂_@七個字我們讀來尚且為之心痛,何況詞人自己,更是字字皆血淚。當時只是尋常情景,在盧氏逝世后卻成了納蘭心中美好的追憶。大凡美好的事物,只有失去它之后我們才懂得珍惜,而美好的事物又往往稍縱即逝,恍若曇花一現(xiàn)?!搁L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張愛玲語)癡情的納蘭性德終于經(jīng)受不起喪妻失伴的長長的痛苦磨難,于三十一歲夭亡,結束了短短的一生。他留下一部《通志堂詞》,共三百四十余首,而其中悼念盧氏的就有數(shù)十首之多,足見他對亡妻的摯愛與眷戀。納蘭是至情至愛之人,更是一個少有的癡情之人。 納蘭性德本是一位文武全才,其妻盧氏的逝亡對他是一個沉重的精神打擊?!笧橐料萌算俱?,衣帶漸寬終不悔?!辜{蘭是真正不曾悔過的。而他本人的早逝于我們又何嘗不是一大損失?當他哀嘆「誰念西風獨自涼」、「沉思往事立殘陽」的時候,我悄然尋著他的身影,感其癡情,不禁想起了元好問的那首《摸魚兒》:「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當時只道是尋?!?。他當時怎知,這觸手可及的幸福,不久,便消逝于天地,無以尋回。人生無常,實有太多的不可預料。 當時只道,是尋常。不是尋常,只是因為未曾失去,才以為,可以相伴終老,無悔一世。才以為,上天注定會讓他們,相遇,相守。 納蘭孑然獨立著,他無聲的淚水,似一首長詩,訴說著不盡的惆悵,直滴進你我心里。 采桑子 謝家庭院殘更立,燕宿雕粱,月度銀墻,不辨花叢那瓣香。 此情已自成追憶,零落鴛鴦,雨歇微涼,十一年前夢一場。 除了懷念亡妻,在《納蘭詞》里,還有相當?shù)钠菍懡o一位謝姓女子,那是納蘭的紅顏知己,納蘭一生最愛之人。這首《采桑子》便是為這位紅顏而作。 此情已自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我們無法知道,那位謝姓女子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兒,值得容若如此感念?在納蘭筆下,她通曉詩詞,善弄洞簫。曉風殘月下,水榭回廊邊,她吹簫的清瘦身影,是那樣的清澈出塵!兩人同游山光湖畔,共賞風花雪月,相互傾訴,海誓山盟。 「此情已自成追憶」,也許是誤會,使兩人分離;也許是天妒紅顏,這位謝姓女子早早逝去??傊?,世移時易,歡樂不再。感物傷情,納蘭不免黯然神傷。 該詞通篇充溢了哀婉凄楚的相思之情和悵然若失的懷念心緒,讀來令人平添了許多的嘆息。這嘆息,在轉眼間又變成了一種向往,向往納蘭的那種執(zhí)著,向往納蘭的情深意切。 「此情已自成追憶」,因了這首《采桑子》,即便物是人非,斯人已去,我依然心懷坦坦,依然相信有一雙清澈的眸子在黑夜凝視夜空,依然會在或有風或有月的夜晚懷念那舊日的時光,那樣的時光可以讓人平生出許多的向往和期盼。 「此情已自成追憶」,因了納蘭,便開始懷念那秦時的明月漢時的秋風,唐人的琴瑟宋人的笛簫了;便開始懷念那可以寄托相思、寄托情懷的風清月朗的時光了。 納蘭性德及他的經(jīng)典詩詞 納蘭性德(1655年-1685年),清初詞人,原名成德,避太子保成諱改性德;字容若,號楞伽山人,出身滿洲貴族。他的父親明珠歷任內(nèi)務府總管、吏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納蘭性德十七歲進太學,十八歲中舉,十九歲會試中試,因患寒疾,沒有參加殿試。二十二歲第二次參加考試才考中進士。由于他是八旗子弟,上代又與皇室沾親,所以被康熙留在身邊,授予三等侍衛(wèi)的官職,后又晉升為一等侍衛(wèi)??滴醵哪昊技辈∪ナ?,年僅三十一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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