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讀 | 陳引馳：莊子的思想面向

知易行難nev5ph 2024-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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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的思想面向

莊子思想，扼要地談幾點。

（1）天道自然

莊子最根本的思想實際上是“自然”，或者用中國過去的話來講，是“天”。

“天”是“天然”的“天”。中國古代的“天”其實是有神格、有意志的，它并不是我們現(xiàn)在講的自然界的天。但在道家這里，從老子到莊子，開始把天和自然放在一起來看?！独献印氛f“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這里“天”與“地”“人”并舉，是等齊層級的概念，是自然界的天、地這一層級的了，而不是超越的神格的“天”了。但在“天法道，道法自然”的意涵里，“天”與“自然”是貫通、契合的，結(jié)合上古的觀念，萬事萬物都是“天”所賦予的，那就不是神格的“天”所賦予，而都是“自然”形成的，是自然而然自己生成的；天賦而自然生成的就是好的，所以要保有自己的天賦。孟子說“盡心、知性、知天”，也因為是天所賦予，所以能從心、性逆推上去到天道；《中庸》里面講“天命之謂性”，天賦予的就叫做“性”。所以上天所賦予的，落實在每個物種那里，就是“性”。對人來講是人性，對物來講是物性。所以莊子說天所賦予你的，你就要保有它，這個是最自然的、最根本的。

那么怎么來實踐？保有你的本性，尊重你的本性，這是最重要的。比如說他講到“百年之木”，被人拿去做成犧尊，“青黃而文之”，涂上各種顏色，有青有黃，“其斷在溝中”，“斷”就是拋棄不要的那一部分，被扔掉了。所以一棵大樹分成兩個部分，一是已經(jīng)做成犧尊的部分，一是被舍去的斷棄的部分。這兩個部分在世間的觀念里，看起來是美、惡有別的，但對莊子來講，都屬于失“性”一端，在失去本性的層面上，二者都是一樣的。不管是做成很漂亮的犧尊還是被拋棄，在世俗看起來是不同的，但實際上它們都失去了本性。大樹就應(yīng)該好好地長在那里，它的生機就是它活著，在那里生長，春天、夏天、秋天、冬天，有繁榮，有凋零，就是它的本性，這是最好的。莊子很多時候都是從這個角度去討論問題的：要保守你原來的本性，如果你失去了本性，這是不對的。

莊子很多的故事都要從這個角度去理解。比如渾沌的故事：南海之帝叫儵，北海之帝叫忽，這兩個稱號，都是南方楚地的方言，是形容時間非常之快的意思。他們在中央之帝渾沌那兒得到很好的招待，就想要報答他，渾沌是沒有七竅的，于是儵、忽開始為他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對這個寓言故事，我們可以做很多的引申，但是最簡單地說，就是破壞了本來面貌，就會趨向末路。渾沌本來好好活著，但用一個普遍的標(biāo)準(zhǔn)“人皆有七竅”強加到渾沌身上，它就喪失了本性，于是就死了。所以莊子特別強調(diào)保守原來的本然。

比如說東施效顰。其實《莊子》的原文里只有西施，沒有東施，叫“里之丑人”，為什么莊子要批評她？西施“顰”而美，可她為什么會皺眉頭（“顰”）？《莊子》原文說得很清楚，西施“病心”，也就是說她有心臟病，所以她皺眉頭。你東施沒有心臟病卻去學(xué)著皺眉頭，莊子就要搖頭了。反過來，如果“里之丑人”也有心臟病，我想莊子是不會嘲笑她的，因為她是表里如一，皺眉頭是發(fā)自內(nèi)在的?？梢哉f，莊子很多故事的旨意，都是在強調(diào)依循本然。

除了強調(diào)本然本性之外，還有一個就是“自然”。自然就是自己如此，是自然而然的一個過程，或者用莊子自己的話來講，就是“自化”，“化”就是變化。中國古人講大化流行，也是說任何事情發(fā)生，都有一個自然的過程，所以你要遵從這樣一個自然的過程。莊子對于生命的看法，就是認(rèn)為生命是一個自然的過程。從出生、年輕到壯年，然后到老，這個過程實際上就是一個自然過程，這是一個不可抗拒的過程，所以不要去執(zhí)著。神仙家說你要追求活著不死，莊子就認(rèn)為這是不對的。

莊子鼓盆而歌的故事很有名。他太太死了，他在那兒鼓盆而歌，結(jié)果惠子來了，他說你跟你太太一起過日子，把兒子撫養(yǎng)長大，現(xiàn)在她死了，你不哭也就算了，你怎么在這里鼓盆而歌，這也太過分了。莊子于是說，世間萬物都是一團氣——古人都是講氣的，人是由清、濁二氣組成的，人死了以后清氣上升到天上去，濁氣下降到地下，人重新歸于天地之間，所以人就是一個器具——他說我太太剛死的時候我也很難過，很傷心，“我何獨能無慨然”，但是后來我一想我太太哪里來的，原來什么都沒有，后來慢慢開始有氣了，慢慢開始有形，變成了一個人，跟我一起過了這幾十年，然后她又回到天地當(dāng)中，又沒有形了，回到她原初的狀態(tài)去，這是很自然的過程，所以不必太過悲傷、痛哭流涕。莊子將生死完全看成是一個自然的過程。

莊子也講到過幾位相視一笑、莫逆于心的朋友，他們對于生命問題是達成共識的。怎么說呢？他們共同認(rèn)識到對于生命而言，“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就是從無到生到死，這是一體的，不能割裂。這個看法在《莊子》書里很多地方都有提到。莊子把整個生命的過程看成一個自然的過程，不要執(zhí)著于生而拒斥死亡。

后代《莊子》也被納入道教的經(jīng)典里，但在對于生命的看法這很根本的一點上，作為道家的莊子和道教是完全不一樣的。道教追求長生，但莊子如果從地下醒轉(zhuǎn)來看到道教徒，會說你們這些人是反自然的，因為道教徒基本的理想就是要長生不老不死，要活得長，要活得好，最后不死，最好登仙。莊子覺得完全不對，人生百年，到時候就要結(jié)束，把生命看成是一個自然過程。所以這一點上，后來的人有些能與莊子溝通，有些則是完全對立的。

比如說王羲之?！短m亭集序》直接批評莊子“一死生為虛妄，齊彭殤為妄作”，活了七八百歲的彭祖和沒成年的夭折小孩等同看待，這是胡說八道，將死生視為一個連續(xù)的整體過程，也是胡說八道。王羲之為什么這樣講？因為他是個道教徒，在這關(guān)上他是過不去的，所以他完全不能夠接受莊子的生命自然的觀念。

誰真正能接受？比如像陶淵明：“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yīng)盡便須盡，無復(fù)獨多慮?！睂⒆约赫麄€的生命都投放到大化流行當(dāng)中，“不喜亦不懼”，是因為他完全通達了整個生命、整個宇宙變化的奧秘，把握住了生命的根本。

道教要改變這樣的自然過程，人生百年得長壽且最好永遠不死。莊子并不嘗試改變這個過程，從鼓盆而歌的故事里面，你就可以知道他的基本態(tài)度是什么：人有感情，有喜怒哀樂，面對不可改變的自然過程雖也有情感的起伏波動，但人還有理，把握了理之后，就可以以理化情，用理來轉(zhuǎn)化喜怒哀樂之情。

所以“不喜亦不懼”，不是說陶淵明對世間的萬事萬物沒有任何心理的變動或者心理的感應(yīng)，他之所以能夠不喜亦不懼，是因為他了解大化流行?！皯?yīng)盡便須盡”，就是說到了生命的盡頭就坦然走去，“無復(fù)獨多慮”，老是在那糾結(jié)干嘛呢？所以起碼在對生命的理解這方面，陶淵明跟莊子實際上是非常契合的，他真正能夠了解莊子的真精神。而作為道教徒的王羲之是非常不一樣的，是不能接受這樣一種態(tài)度的。

回到“天道自然”，一是要保守你的本然，保守你的天然，二是要看到世間的萬物包括生命，都是自然消長的過程——這當(dāng)然是人生最后一個大關(guān)，要看破、勘破這一關(guān)，才能通達最后的通達。

把世間萬物都看成一個自然的過程，其實這也是道家一個普遍而基本的看法。老子講的所謂“反者道之動”，任何事物都會逆轉(zhuǎn)，后來可以居上。其實都是面對且尊重這樣一個過程的。

（2）超越我執(zhí)

對于莊子思想，提的第二點，是超越我執(zhí)。就是說你真正通達和了解天道自然以后，你當(dāng)然要超越有限的、基于自我立場上的這種執(zhí)著。因為你既然已經(jīng)認(rèn)識到人是天地之間的萬物之一，人活著的百年只是自然變化的一個階段，所以你當(dāng)然就可以認(rèn)識到人生是有限的。

而且特別是對人來講，人的所謂知性其實是有限的，是要給予限制的。所以莊子講要“止乎其所不能知”，知識的邊境是無窮的，莊子在《養(yǎng)生主》講“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生命是有限的，知識是無限的，用有限的生命去追求無限的知識，這事很危險。

所以最重要的是，你要懂得在什么地方止步。這實際是中國傳統(tǒng)或者道家里面非常重要的想法，不是要那種無窮的追求，而是要反省到自己知性的界限，人不是萬能的。人的生命，人的這一生，是最重要的。一生當(dāng)中你會遇到很多事情，但在這一過程中，如果和生命本身發(fā)生沖突，危害到生命，那所有這些都是可以拋棄的，都是可以放下的。這在儒家，比如孟子是不會同意的，“生亦我所欲”，“所欲有勝于生者”，所以可以舍生取義。但在莊子看來，義怎么能超過生？匈牙利詩人裴多菲有名句“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兩座大山，一個是愛情，一個是自由，為它們可以舍棄生命，莊子也不能接受。生命才是最重要的。

莊子舉過很多例子，比如說圣人為了天下舍棄自己的生命，強盜是為了利而死的，好像君子為義小人為利，有高下之別，但最后不管什么原因，都是死了，都喪失掉自己的生命，放棄掉自己的生命，這都是不好的。與前面講的“百年之木”一樣，其于失“性”一也，不管是為了義還是為了利，都是不正當(dāng)?shù)?。所以回到《養(yǎng)生主》最初的那段話，“知”當(dāng)然是好的，但是當(dāng)它和你的生命本身發(fā)生沖突，或?qū)ιa(chǎn)生傷害的時候，就是應(yīng)該拋棄的。

莊子非常清楚地看到，人所有的爭執(zhí)，都是因為有自己的立場，而自己的立場實際上往往都是一偏的，而不是全面的。莊子說“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特別是他面對戰(zhàn)國時代各家的爭論的時候，其實他非常清楚地知道，這些都沒有從全面的立場上來看問題，這種喋喋不休的爭論都是由于某一種特定的偏見。

《齊物論》里面講的“朝三暮四”就是這樣。養(yǎng)猴者告知猴子，早晨提供三個果子作為食物，晚上四個，猴子都不高興；養(yǎng)猴者馬上表示，早晨四個果子，晚上三個，猴子都很高興。我覺得養(yǎng)猴者表現(xiàn)的，就是莊子的態(tài)度，他站在更高的立場上看這件事情，反正一共是七個果子分給你們吃，無論早上和晚上是如何分配的，總數(shù)是一樣的，把握住最根本的總數(shù)，怎么分都可以。動物和人很大的一個區(qū)別在于，人是有時間概念的，動物則沒有，它是看眼前利益的。朝三暮四還是朝四暮三，在長遠的總體的立場上看，都是片面、偏執(zhí)的。站在一個更高的立場上，爭執(zhí)就不存在。要意識到很多的爭論都是因為你的立足點不同。就像甘蔗，有的人從甜的一頭開始吃起，有的人從苦的一頭開始吃起，這兩者之間有什么可爭的呢？反正人生的甘苦都要嘗過的。所以對莊子來說，天下本無事，如果能超越片面的立場，不必去執(zhí)著。

認(rèn)識到限制是很重要的，要站在整體的立場，或者一個更超越的立場上去看問題。特定的立場實際上對人生都是一種限制，你的執(zhí)著實際上就是對你的一種限制，所以你要超越限制。

《莊子》中意識到多重的限制，因而也涉及多重的突破。

一個所謂空間的突破，打破空間的局限?！跺羞b游》就顯示了對空間限制的突破，鯤鵬“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九萬里實際上已超出大氣層，完全是非真實的，講的是一種心靈世界，是一種心靈的打開。而后鯤鵬從北冥一直飛到南冥，空間非常之遼闊。

莊子也意識到時間的局限?！肚锼防锩嬗腥湓捴v得非常好?！跋南x不可以語于冰者，篤于時也”，是說夏蟲沒有辦法與它談冰，因為它不知道有冬天。秋蟬鳴叫一段時間就死了，冬天是蟬無法跨越到的。然后“井蛙不可以語于海者，拘于虛也”，井底之蛙的存在，顯而易見是因為空間的局限；與上邊的“夏蟲不可語冰”，一個時間的局限，一個空間的局限，都有待超越。

特別重要的是文化的局限，第三句我覺得特別了不得：“曲士不可以語于道者，束于教也?！蔽覀儸F(xiàn)在一般講的所謂的教養(yǎng)、知識、文化都是正面的。這些東西幫助你成長，幫助你提升自己，幫助你在社會上立足，幫助你發(fā)展。但是莊子說，文化也可以是一種局限。當(dāng)給你一種教養(yǎng)，給你一種知識，給你一種信念，你在一種特定的文化當(dāng)中成長起來，你就執(zhí)著或者局限在這種文化當(dāng)中的時候，你對世界上很多其他的不同的文化，不同的知識，就沒有辦法去接受。這對你造成一種局限，一種破壞。這樣的說法，在現(xiàn)在全球化的時代很好理解，但莊子怎么能認(rèn)識如此透徹呢？

莊子在《逍遙游》里講過一個故事：“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越人斷發(fā)文身，無所用之?！痹饺瞬涣纛^發(fā)，帽子可能就不合適；身上有紋身，根本不用禮服。我們知道所謂衣冠，就是帽子、衣服在中國傳統(tǒng)當(dāng)中都是有文化意義的。宋人是殷商的后裔，是有悠久的文化傳統(tǒng)的。所謂“章甫”之類，可以視為文化學(xué)上的一個隱喻，是說宋人到越地去推銷它的文化，但是那個地方的人斷發(fā)紋身，不穿禮服、不戴禮帽，所以宋人的衣冠文化對越人沒有用。我們不知道莊子是從真實的宋人經(jīng)商的經(jīng)驗出發(fā)得到啟示的，還是借“宋人資章甫”來談文化的差異和接觸問題，但莊子認(rèn)為要打開眼界，跳出你自己的文化，看到你自身所屬的文化之外其他那些精彩的地方，則確實是非常了不起的先見之明。莊子在《天下》篇里講到最高的境界是“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實質(zhì)上，就是完全打破各種局限性，提升到最高的天地自然境界來面對整個世界。

（節(jié)選自陳引馳著《文脈的演進：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講錄》，中華書局2024年12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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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脈的演進》

陳引馳著

中華書局2024年版

推薦理由

本書為復(fù)旦大學(xué)中文系陳引馳教授有關(guān)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的講錄，突破文學(xué)史敘述的一般格套，既見脈絡(luò)的系統(tǒng)性，又見細節(jié)的豐富性，是很有視覺感的大學(xué)課堂實錄?？v向從先秦一貫而下直至近現(xiàn)代，橫向則以文類從韻文、散文、詩歌到小說，交織成動態(tài)發(fā)展的包蘊文本、作者、文學(xué)事件、文學(xué)流變、讀者接受等在內(nèi)的中國文學(xué)網(wǎng)絡(luò)，呈現(xiàn)文脈的演進。

全書融匯歷代文人學(xué)士與海內(nèi)外學(xué)人的作品、卓識，文學(xué)情懷貫穿始終，打破定說，時有創(chuàng)見，提出中國文學(xué)史的三個軸心時代的獨到之說、注重早期文學(xué)脫離音樂之后對文字表現(xiàn)的追求、聚焦近世文學(xué)對唐宋文學(xué)的承轉(zhuǎn)變創(chuàng)、描繪近代文學(xué)轉(zhuǎn)型的多元圖景。既有學(xué)術(shù)上的著意開拓，又具備普及中國傳統(tǒng)文學(xué)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