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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燕姻緣全傳 第三十四回 -- 第四十四回

 新用戶4541Ay47 2024-12-13

第三十四回 女醫(yī)生盤問就里 假花婆道出真情

詞曰:

暮鼓晨鐘,春花秋月何時了?七顛八倒,往事知多少?昨日今朝,鏡里容顏老?;厥讎@平生,一場好笑,幾個人知道!

這首閑詞按下。

話表呂昆一路行來,正欲借一個人家,門里換一換衣服。才進得門來,不想里面走出一人,將他摟抱進去。你道這人家是誰?卻是個女醫(yī)生,姓姜。適才抱呂昆進去那人,叫做錢大,是這女先生的轎夫。這狗頭在門房里面吃晚飯,外面點著門燈,他張著有個婦人進來,忙忙將飯碗丟下,走至外面,不由分說抱將進來。在門房內(nèi)燈光之下一看,果然好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這狗頭暗起不良,胡拉亂扯。呂昆左右支吾,遮遮掩掩??谥辛R道:“狗頭,好生無禮!強奸婦女,該當何罪?”

他二人正在此吵鬧,里面姜女醫(yī)聽得,不知何事,命丫環(huán)掌燈,來至書廳,觀其動靜。呂昆見廳上有人說話,急急奔出來,站在天井下,見那廳旁邊擺著一張條桌,桌上擺著藥箱。壁上掛著一扇螺蜔招牌,牌上書“姜一鶴專理女科醫(yī)道”幾個字。再見這婦人,年近五旬,卻來得老氣,頭上青絲,梳得高聳聳的發(fā)兒,別了兩股簪兒,穿了一件金醬色的紬夾襖兒,玄綢背心兒,系一條白綾裙兒,一雙穿穿的金蓮,直根直底。只見得:

素服舊衫籠雪體,淡黃羅襪配弓鞋。

你道這個婦人是那一個?就是姜一鶴先生的妻子劉氏,取名連官。當日原是呂靜書老爺班中個正生。那年蘇州織造府聞得呂府有個女班,要來揀選注冊,呂老爺將這干女子俱以打發(fā)回去。單留下正生劉氏連官,代他擇人匹配,就嫁與本城姜一鶴先生為妻。直至過門不上三年,姜先生得病身亡。目下習他丈夫之業(yè)行醫(yī),卻算得個女科中第一。姜女醫(yī)見得天井下是個婦人,連連罵道:“錢大,你這大膽狗才,好無禮!黃昏夜晚,將這婦人勾引來家,成何規(guī)矩?我是守節(jié)之人,不要污了我的名兒,惹外人說我不是??炜鞂⒛愕臇|西收抬收拾,趁早出去;該你的工食,過了三天再來領(lǐng)去?!卞X大此刻說得啞口無言,躲在門房里面,不敢出來。呂昆見這女先生要打發(fā)他的家人,搶上一步進見。自己也不想一想是個男扮女裝,望著姜先生就是一躬到地:“尊府這人果然放肆,打發(fā)他去的為是!”姜先生見他穿的是女服,行的是男札,心下好不生疑!命丫環(huán)取燈,近前一看,道:“我說是那個娘娘,原來是呂相公!真好奇怪!來得正好?!卞X大見此刻是個男人,越發(fā)沒趣,卷起行李,謝過姜先生,出門而去。

女醫(yī)生命人掩起門來,笑嬉嬉道:“相公一向落在那里?為何這等打扮?一一請教?!眳卫ハ肓艘粫?,無言可對,只得假言道:“自離家下,一向在朋友人家留下會文。只因做壞了文章,那些朋友取女人衣服命我穿將起來,無非嘲笑我的?!眳卫ゴ丝陶J得姜女醫(yī),邁步就走。姜先生道:“相公不必如此,請坐下來,還有話告訴相公。”吩咐命人取茶。

用畢了茶,說道:“相公,我姜醫(yī)已自明白。相公自然在那些深閨內(nèi)院被人家留住,不得出來,故而今日是這等打扮。我想偷香竊玉,也是才人所為,卻也無妨。但不知落在那家?可以說個明白,包你與那人將來兩下成就,如若不然,告知令堂太太,只怕悔之晚矣?!眳卫サ搅舜丝?,卻也難瞞,只得將落在安府小姐樓中,與臨妝兩下的話說了一遍。把個姜先生都噱死了,將頭搖了兩搖,道:“相公真乃色膽如天!想那安瑞云小姐,比不得等閑人家女子,倘被他令堂太太知道,便怎么處?”呂相公道:“今日乃是安老大人回家,開了后門,起那些行裝。趁此機會,只得扮做賣花之人,不期又遇先生。倘若見了家母,切不可言及?!?/p>

姜先生細想:他令堂連日病在垂危,我若不指點他作速回去,見他令堂,豈非不義之人?忙向呂昆道:“相公,非怪我多嘴。自從你出門之后,府中老太太朝思暮想,問卜求簽,總皆不靈。連日不瞞相公說,是我在府上代老太太診脈;脈息沉細,看來此病皆由相公起見,快些回去,或者托天僥幸,也未可知?!眳卫ヂ牭眠@一席話,蹬足捶胸,淚如泉涌。只才是:

養(yǎng)子不能依膝下,反教老母病思兒。

呂昆一陣昏迷,跌倒在地。不知怎樣回家見母,且待下書接講。

第三十五回 呂昆回第家人喜 鮑氏聞兒病體痊

詞曰:

嘆人生虛度,費盡心機無了。任你巧語花言,只恐閻君自曉。瞞心昧己天不饒,禍到臨頭休惱。世間萬般忍為好,不貪不戀為高。

這首閑詞按下。

話講呂昆昏倒,一會蘇醒回來。女先生見他悲傷,慌相勸道:“相公休得如此!你回去只說如此如此,再看老太太病體如何?!庇谑谴麚Q了衣衫,道:“相公且請放心,安家小姐與臨妝姑娘二人的大事,掌在我身上。只要令堂太太好了,其事不難?!眳卫サ溃骸斑@等,拜托、拜托!”姜先生送到外面。命人關(guān)了門戶,按下不題。

再言呂昆一路來到自家門首,只見大門緊閉,里面眾口囂囂,都在那里談他不是。內(nèi)中有人說:“老太太就在今晚明早,不知我們家相公那里去了,無蹤無跡!披麻執(zhí)杖,靠著何人?”呂昆聽得明白,忍不住兩淚交流,探手扣門。有人知道是他的口氣,眾人開門一看,不覺大家驚叫道:“相公家來得好極了!快些進來?!庇腥讼冗M來報信。

此刻鮑太太房中許多丫環(huán)婦女在此伺候。點的是通宵紅燭,廂檐下擺著五六個風爐,都燉著飲食之物。老太太睡在床上,哼聲不止,低低叫道:“呂昆兒呀,為娘的養(yǎng)你,指望你接代傳宗,香煙祭祀。記得你爺爺臨終之時,扯住我的手道:'夫人,待我死后,早些代孩兒娶房媳婦,生下個孫兒,那時我在九泉之下,也得瞑目?!幌虢袢沼胸摾蠣斨?。到不如早辭陽世,以免紅塵之苦。只是一件:

膝下無兒實可傷,將來枯骨葬山岡。

黃泉愧見先夫面,事到頭來嘆子亡?!?/p>

可憐老太太瞳人反背了幾個月,渾身疼痛,往日還用些茶飯,今日連茶水都不吃了。有一個侍女說道:“白白的我們早晚伺候了幾個月。若是服侍得好,我們還有個幸頭,若有些高低,我們前功盡棄?!?/p>

正言悲嘆,有人報道:“相公回來了!”眾女子只聽得“回來了”幾個字,一個[個]心中驚訝,忙忙出來觀看。好一似:

久旱逢甘雨,他鄉(xiāng)遇故知。

眾人道:“相公,你這一向落在那里?可憐把個老太太活活的都想殺了!”他們在堂屋外面說話,房中有人說:“不好了,你們快些來,老太太厥過去了!”呂相公放聲大哭,進得房來,慌慌到床跟前,叫了幾聲“母親”,并不見答應。可憐老太太雙目緊閉,一陣昏迷,手足俱冷。

一會工夫蘇醒回來,有人取了開水,灌將下去,定一定神,說道:“老太太不要如此,相公回來了。”老太太那里肯信?呂昆坐在榻上叫道:“母親,果是孩兒呂昆回來了?!崩咸坏糜檬置艘幻?,道:“畜生呀,你去得好受用,今日從那里來的?”呂昆道:“孩兒離家兩天,母親為何只等光景?”眾人說:“去了三個多月,還說去了兩天,怪不得過得快活,連日期總忘記了。”呂昆道:“前日出門,遇著一位道人,斗笠棕鞋,身背胡蘆,手執(zhí)拂塵,請我到一座深山僻塢之中,同那道人下了一局圍棋。那道人還要請下第二局,孩兒恐母親在家懸望,故速速回來。不知母親患此大病,孩兒有失甘旨,一大罪也?!碧劦么搜?,道:“我兒莫非遇見仙人了?”眾人道:“仙家豈可輕易遇見的?”老太太道:“你們這干人那里知道?昔聞王子去求仙,修得丹成入九天;才到山中方七日,回來世上幾千年。這都是古人有的事。也是我兒道緣福淺,若是守到功成日滿,來度為娘的也好,何必急急的就回來?”眾人說:“相公既然如此,把那些仙果仙桃?guī)┗貋?,與我們吃吃也好?!眳卫ゴ嗽捴徊m得一時,不能瞞得一世。所怕的母舅明日前來,無言可對。這一些話都是姜先生教他說謊的。

此刻老太太聽見公子遇了仙人,不覺的病體漸好。忽然望見燈光悶悶,忙問道:“你們點得油燈在此么?”眾人說:“點的是蠟燭?!庇腥藢T臺取近前,太太眼中越覺亮光陡現(xiàn)。老人家心下生疑,猶恐不是公子,用手將公子的手細細一摸。你道是何緣故?原來呂相公手心上有肉印一顆,昔日相士代他看相,說此手將來必得高位。老太太摸著肉印,心中大喜道:“我那一處不打發(fā)人尋你?”真乃是: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慌問道:“我兒,可曾用過晚膳?”呂相公回道:“尚未?!狈愿兰胰耸仗盹埾喙?。相公用畢晚膳,老太太將這干守夜辛苦的人,命他們?nèi)グ菜活}。

次日天明,鮑舅老爺前來看老太太的病,才到門首,有人說道:“回舅老爺,大相公昨晚回來了。”舅老爺聽得,氣沖沖走進門來,要責呂昆。不知后事如何?且聽下書再為分解。

第三十六回 鮑舅硬自作冰人 呂府偶然遭回祿

詞曰:

牛前馬后為兒孫,龍爭虎斗乾坤。戰(zhàn)塵摩擦英雄老,殺氣薰蒸日月昏。千載幾人傳后代?百年何處吊精魂!孔明若曉其中意,高臥南陽緊閉門。

按下閑詞,言歸正傳。

話表鮑舅老爺怒氣沖沖走進,呂昆尚未起來。有人到書房中來請,說:“舅老爺來了?!眳卫バ南掳迪耄骸俺笙眿D難免見公婆。”慌慌起來梳洗,到得老太太房中。舅老爺一見呂昆,連連就罵:“你這畜生,喪盡良心!你這些時往那里去的?丟下你母親倚門而望,想得你九死一生。我只說你途逢不測,今日也回來了么?!被琶巳〖曳ㄟ^來。太太道:“兄弟不必如此,你外甥遇了仙家,請他下了一盤棋,擔擱兩日。且喜今日回來,不要責備與他罷?!本死蠣斠娞o短,心下暗想:仙家無影無蹤,豈能得見?定然是在那青樓楚館貪戀煙花?!敖憬闳舨辉缭绱⒁环肯眿D,只怕將來他流蕩難收?!碧娬f,道:“我已久有此心,無奈高低不就。既如此,拜托賢弟罷了。”鮑舅道:“依兄弟看來,昔日做過兵部職方司季維嘉年兄的令愛,真乃姿容雅淡,體態(tài)端莊,又且門楣相對。等兄弟去求一庚帖前來,送去合婚。若能八字相對,豈不美哉?”當日太太就把只樁事托了舅老爺,自然鮑舅回去,擇日往季府求親,這且不言。

再說呂昆暗暗沉吟道:”那個要你代我做媒!說什么季家女子:

任他國色天姿貌,怎抵區(qū)區(qū)心上人!”

呂昆并不要季家千金,恨不能有人去安府通媒送信方好。無奈不敢明言。正在書房愁悶,忽然姜先生求代老太太看病,有人取了書本,將兩手脈的好完,連連的說道:“恭喜太太貴恙全愈,只用調(diào)理為主?!崩咸溃骸皩嵅幌嗖m:小兒昨晚忽然回來了,因而老病消減?!苯壬首鞑恢?。有人到書房將相公請來,見過了姜先生,先生道:“恭喜相公:老太太病癥全無,將來是要吃相公的喜酒。但不知相公落在何方?請道其詳?!眳卫⒂鱿傻脑捳f了一遍,二人目(日)會其意。姜先生辭了太太,呂相公相送。出至無人之處,連連作揖道:“所說之事,一定拜托,將來重謝?!苯壬溃骸跋喙f那里話!自古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況且婚姻大事,又非等閑。但安老太太為人有些古直,為這小姐費盡多少心機,高低不就。若是尊府,理該可以相配。但不知他的意思如何?一有好信,自來道喜。”呂相公道:“要求先生上心些。但我母舅有言,要往季兵部家求他千金的庚帖。若還他來在先,有些不妙?!苯壬溃骸安槐刭M心,我自有道理?!毖援?,姜先生告別而去。

再言老太太的病漸漸一天好似一天,揀了日期,還福犒賞眾人,專等舅老爺送庚帖前來,代相公定親。

一連過了月余。那一天,舅老爺專為此事往季府中去,見了季維嘉老爺,二人施禮,分賓坐下。家人倒茶已畢。季老爺?shù)溃骸澳晷智皝?,必有見諭?!滨U老爺?shù)溃骸胺菫閯e事,而今特來與令愛千金為媒?!奔纠蠣敚鄣溃荩骸笆悄且患夜樱俊蹦酋U老爺?shù)溃骸熬褪巧嵘麉卫?,與年兄尊府門楣相配。欲求庚帖,愿訂絲蘿,不知意下如何?”季老爺言:“大喜!”隨即開了庚帖。鮑老爺告別,來至呂府,見了老太太;恭喜老太太,命人送至命館合婚,并無違礙。鮑氏老太太揀選吉日良辰,打造首飾。府中張燈結(jié)彩,準備次日行財下聘。

忽然到了半夜,只見火光頓起,赤焰飛騰。你道是何道理?呂府中原打點次日行財下聘,頭一天家中辦酒,預備親戚前來恭賀。只因廚房接著柴房,取柴的人不小心,掉(吊)下火星在柴房內(nèi),仍將門戶閉上。只到了三更時分,庖廚的人辛苦了,收拾安睡,預備明日起早請人。都已睡盡,內(nèi)中只有一個打雜的尚未安睡,在此收拾菜蔬。忽聞見有些煙火之味,原來呂府柴房在一邊,鍋屋又是一邊,這個打雜的人開門一看:只見鍋屋火光通天,連連喊叫。眾人都已起來,也有尋鞋子的,也有摸不著褲子的,也有去卷行李的,眾人唬得魂不附體。內(nèi)中有一人聽見走了水,急急的起來,渾身上下一絲俱無,順手取著面蕩鑼,打廚房里面一直敲到前邊火巷里來。

此刻老太太在內(nèi)室里,將那些珠寶首飾一件件配合,裝在書匣里面。伺候的丫環(huán)婦女也有睡的,也有在此服侍的,并不知家下失火。只聽得蕩鑼敲得響亮,又有叫喊之聲,老太太道:“是那個狗才,這等三更半夜如此高興,豈不驚了鄰居人家!”連連吩咐道:“你們出去看一看,是那一個敲蕩鑼,查明了回話?!?/p>

有一位大娘領(lǐng)了老太太之命,取著燭臺,走將出來,口中言道:“又是那一個吃醉了,在此胡鬧?”忽然抬頭觀看,只見天都是紅的;慌將旁廂腰門開了,只見一個赤身露體之人,手里拿著面蕩鑼敲著,口中喊道:“不好了,快些救火!”才走到腰門跟前。只個婦人見他上下精赤條條,不好近前,忙忙進來報與老太太知道,可憐老太太一唬,連連言道:“罷了,罷了!想我家世代行善,卻也不應遭此禍事!這是那個狗才不小心坑我?”

只道喜星臨吉地,豈料災殃又降門!

老太太一急,朝后一仰,跌倒在地。眾丫環(huán)仆婦一齊上前攙住。不知老太太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季兵科為女掃興 安國治盤問臨妝

詞曰:

歸來重整舊生涯,消酒柴桑處士家。草庵兒不用高和大,愛清標豈在奢華。紙糊窗,柏木榻,掛一幅[長]條畫,共幾枝得意花,自燒香,童子烹茶。

這一首閑詞按下。

[話]表那老太太聽得此言,跌足捶胸,放聲大哭。眾人勸道:“這也是天意如此,老太太不必啼哭,查點要緊東西為是。”

此刻,府中男婦大小也有睡的,也有未睡的,被那人蕩鑼一驚,總扒起來了。各人搬的搬,抬的抬,各人搶各人的東西,意欲開了大門,各人搬物。老太太吩咐:不許開門,把大門鎖了,讓他燒。惟恐開了門,怕的趁火打劫。眾人見老太太吩咐不許開門,到鎖了門,心下著急。都是府中的家生子,又不敢怎樣,也只好聽天由命罷了。太太命公子將那些要緊契紙查在跟前,其余的東西概不搬動,同著公子與那一干丫環(huán)仆婦總在前面聽信。

只燒得勢如破竹。呂相公心下暗暗的道:燒得好!燒得好!你道是何緣故,見此光景,還說燒得好?呂昆心下有個?。喝舨皇墙裢碛羞@一場大事,明日行聘到了季府中去,萬萬不能挽回。所以心下如此。但凡人家遭大數(shù)大劫,原是天意,非人力所能,若論呂府為人,卻不該如此。只見起造房屋之日,火星舉事,一定難免。

此刻,外面各文、武衙門水龍、水炮,火搭、火勾都在此伺候,無奈墻垣堅固,又且高大,不能上去;再者大門不開,南北兩街行人如蟻,那里擠得開去!只燒到東方發(fā)白,清曙將明。虧得本府中水缸又多,人手又齊,抽水的抽水,救火的救火,一時火已救息;不過燒了一進廚房。后樓外救火的官員見火已息下,各人回去不題。

再言府中眾人清早起來,將搬動的東西仍然各歸原處。開了大門,清理火場。鮑舅老爺今日換了新鮮服色,來做保親。才進大門,有家人說道:“舅老爺為何此刻才到?昨晚府中險些燒得瓦解冰消!”舅老聞得,吃了一驚,道:“有這等事?_我還不知道?!边B連從外面進來。鮑氏老太太一見,說道:“兄弟呀,你姐姐家下昨夜險些都被火燒盡,你難道不知么?”舅老爺?shù)溃骸笆悄抢锲鸬幕穑俊庇腥嘶卣f:“是廚房里面起的火,燒壞了廚房后樓?!本死蠣斦f:“且必先揀選吉日,答謝火神要緊。此刻托天僥幸,平安一也;二來早些將聘禮行到季府中去,再作道理?!崩咸溃骸靶值?,再不要說起行禮。想季府這個女兒,八字也不見得,才要過禮,婆家就失火;若是娶他家來,被他這個鐵掃帚還要掃得干干凈凈。依為姐的看來,今日家里亂遭遭的,卻也來不及,只好去回他家一聲,再揀選日期便了?!崩咸@幾句話,正中公子心懷,暗歡喜道:“若不是這個坐等,幾乎誤了那安小姐的大事?!币橐鍪路强擅銖姟<炯倚〗阍c呂[昆]無緣,不過是鮑舅在內(nèi)撮合做媒,那里曉得不是婚緣。正所謂:

萬事不由人計較,一生都是命安擺。

鮑舅老爺只得往季府,前來回信。見季府中張燈結(jié)彩,香花燈燭齊齊整整,臉上卻也沒趣。有人見保親老爺前來,連連相請。季維嘉老爺出來相迎,二人到書房內(nèi),行了禮,坐下,命人巡茶。季老爺開言道:“令親府上事情,想已完備了。此刻還不見到來,不知何故?”鮑舅老爺?shù)溃骸吧嵊H家下昨晚遇遭回祿。本應今日行聘到府,奈此刻匆匆不及,故爾小的前來奉覆。稍緩幾時,另擇日期便了?!奔揪S嘉今日一頭的高興,備了多少盛設(shè)酒席,請了多少諸親六眷,在此等候,要看呂府的聘禮。被他這幾句話說得冰冷,只得將眾友辭了去,收了燈彩,一場掃興。鮑舅老爺告別,也自回家。

再言呂府中揀了吉日,謝了火神,命人買了磚瓦、木料,不上一月工夫,將廚房后樓起造完工。自然季府中行禮下聘的事慢慢冷淡下來,另擇日期,按[下]不題。

再言安國治老爺告老回家一月有余,無事在家看書散悶。那一天偶然向著夫人、小姐閑下談心,說道:“老夫自從到家以來,并未見女孩房中的[那]個臨妝丫頭一面,往那里去了?”你道臨妝為何不下樓來?只因六甲懷胎,有孕在身,因此難見老爺、夫人,只有小姐明白。此刻老爺問起他來,小姐無言可對,暗暗恨道:賤人呀,賤人!你干得好事!如今我爹爹問你,叫我如何回答?只怕盤出那當日根由,好教我:

一日汲盡湘江水,難洗今番滿面羞。

老爺望著夫人,只管問臨妝長,臨妝短。談夫人說道:“這一向卻不見這個丫頭到我跟前,不知是何原故?”便問安瑞云小姐道:“我兒,你房中的臨妝,為何不見他下樓來走走?是何原故?”小姐順口回道:“爹爹、母親有所未知,臨妝這些時有些病痛,故爾不得下樓?!卑怖蠣?shù)溃骸霸瓉砣绱?!你爹爹昔日為太醫(yī)院監(jiān)院,那些本草藥性脈理,件件皆知,任他百般病癥,無一不曉。想臨妝這孩子家,無非吃了葷酒面食,好睡貪頑;縱然有病,也不過是感冒風寒。待為父的上樓代他看看脈。”

任他縱有蹊蹺疾,一劑(濟)須教百病消。

可憐小姐聽得爹爹要上樓代他看脈下藥,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魂飛魄散,心下暗想:若是爹爹看出他是喜脈,便怎么處好?談氏夫人望著安老爹道:“相公不聞:廬醫(yī)不自醫(yī)?雖系相公昔日做過太醫(yī)院,能知藥中之性,到底還要斟酌,惟恐用錯了藥,豈不誤了這個丫頭?”老爺那里肯依?執(zhí)意欲要同著夫人、小姐上樓去代臨妝看病。未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修《綱目》九重下詔 接圣旨錯聽訛言

詞曰:

六代瓜分世界,五胡擾亂中原;約模三百有余年,幾度交鋒屢戰(zhàn)。馬過生靈齏粉,血流河洛腥氈,耳聞猶自不堪言,何況當前眼見!

閑詞按下。

話表安老爺主意已定,同著夫人、小姐欲到樓上,代臨妝看病。小姐未免提心吊膽,渾身抖戰(zhàn)。

忽有家人來報說:“老爺,圣旨下了,請老爺接旨?!卑怖蠣斅牭檬ブ嫉搅耍蛋党烈鞯溃骸袄戏蚋胬线€鄉(xiāng)未久,不知圣旨到來有何事故?”只得命人開了正門,擺齊香案;換了冠帶,至大廳前來接旨。此刻夫人、小姐放心不下,都躲在屏風后,竊聽圣旨為著何事,只怕的抄家。老爺在廳上等了一會,并不見動靜。又有人報道:“圣旨已到,在府堂。只因欽差官途中墜馬,跌傷左足,命蘇州知府開讀。請老爺快些去?!卑怖蠣斨鴮嵭囊桑坏妹舜蜣I,趕至府堂而來。談氏老夫人家下隨即命人前去打聽信息按下不言。

只見忽然又來了一位官長,纏宗的大轎,跟著家人而來。你道這位老爺是誰?昔日曾為兵科掌印,姓安名國棟,恰是安國治老爺?shù)谋炯?。到得府堂,專候開讀。柳太爺接著圣旨,站立居中,口稱圣旨已下,跪聽宣讀:

詔曰:據(jù)宮保大學士蔡治方條奏纂修《歷朝綱目》一折,查得《綱耳》一書,原國家最要。朕自臨御以來,查閱鑒書,自前代由今,未行修輯。該科道御史等官身任監(jiān)司,并不具奏,伊等殊負朕心,藉圖安享,有慚重任。今大學[士]所奏甚明,事誠剴切。著原任兵科掌印安國棟馳驛來京,會同科道九卿速行辦理。欽此(哉)謝恩。

安國棟老爺山呼謝恩。請過圣旨。

柳太爺將二位大人請入私衙,行過賓主禮,獻茶已畢,柳太守言道:“二位大人職列仙曹,且出責族一門,可謂難得。”又望著安國治道:“但不知大人此來,所為何事:還是關(guān)切兵科大人?還是另有見諭?”安國治老爺?shù)溃骸爸灰蚣胰藞笳f圣旨下頒,故爾前來。”柳公道:“原來大人錯聽了,只是報事者未曾探得的實。今日可謂幸會!”安國治望著安國棟道:“愚兄本該在此奉陪,只因有些俗事未完,明早候送起程便了?!卑矅鴹澋溃骸凹仁切珠L公冗,可以請回?!绷珷斣偃灰?,望著二位老爺?shù)溃骸皻J差大人現(xiàn)在公館,況且墜馬傷了左足,卑職已命人備了酒,何不屈二位大人代做半主相陪,不知可否?”二位老爺心下暗想:本欲不去,無奈本府公祖,不好意思,只得坐了。不一時,請到公館前來見過了欽差。隨后柳太爺已到,命人送了抬盒,分付擺酒。柳太守道:“卑職今日無非一杯水酒,要求三位大人暢飲一杯?!比苏f:“不敢!”言畢,大家坐下。上酒的上酒,上肴的上肴,四人飲至下晚,各人告別回去。次日,安國棟老爺揀選吉日,準備行裝,同欽差大人一同進京不表。

再言安國治老爺別了欽差與柳太守,各自回家。談氏老太太與小姐在家不放心,正欲再叫人打聽,忽見老爺進來,酩酊大醉,除去了冠帶坐下。丫環(huán)巡茶已畢,談氏夫人道:“相公,為何如此大醉?但不知圣旨所為何事而來?”安老爺?shù)溃骸笆ブ挤菫閯e事,詔的是本家安國棟,纂修《歷朝綱目》。蒙本府太爺留下官陪宴,故此醉了?!闭勈戏蛉讼惹安幻靼祝蚀思蚁麦@慌。聽得老爺所言,方知是家人訛傳,心下歡悅。命人擺下晚膳,老爺又用了幾杯,把臨妝的事竟忘卻了。夫人見他大醉,命人掌燈,送老爺先去安寢。

再言瑞云小姐早間聽他爺爺要上樓去代臨妝看病,此刻連晚飯唬得都吃不下去。勉強用了些,太太命丫環(huán)掌燈送小姐上樓安寢,不知小姐上樓與臨妝如何主見,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瑞云逼婢要清身 臨妝別主欲自縊

詞曰:

聽講《史記》書中事,再表言官筆下文:躍馬橫槍夸猛將,鋪謀設(shè)計羨文臣;文添秀士經(jīng)綸志,武助英雄戰(zhàn)斗心。寶劍重磨光射斗,金鐘再撞響穿云。知心君子休心困,更聽新文接舊文。

這首閑言按下。

話表安瑞云小姐上得樓來,臨妝已用過晚膳。小姐道:“早間老爺要來代你看病,多虧圣旨下來,打了一天的叉。明日定要上樓,你該自己早些打點打點!”臨妝說道:“婢子并無主意,要求小姐的妙策,救我性命?!毙〗愕溃骸百v人呀,你自家不害羞,反叫我救你性命。我又不是醫(yī)生,卻便如何救你性命?”小姐在臨妝上下一看,見他這個樣子,卻也難看。你道為何?他已經(jīng)有了四五個月身孕,難道還看不出來?只見他:

胸前兩乳高高起,羅裙八幅馬門開,

看來目下容顏改,全然不像女裙釵。

喜的是一件,人并不見瘦,養(yǎng)得紅端花色。小姐又好笑,又好氣,連連罵道:“你這賤人!當日你的膽太大了些,以致有今日。到是今晚早些尋個死罷,你不要帶累我?!迸R妝再四哀求小姐代他想個良方。

小姐左思右想,回到自己房中,開了書柜,取了一條汗巾,一張紙刀,籠在袖中,走到臨妝房內(nèi),說道:“今有兩件東西送你,聽憑你走那一路?!闭f罷,遞與臨妝小姐。又道:“并非我狠心逼你,如今要各保名節(jié)?!迸R妝見這兩件兇器,清滴滴眼淚猶如泉涌,望著小姐道:“總是我臨妝不是,有累小姐。小姐請自回房,婢子自有道理。”小姐卻也不忍在此看他尋死,轉(zhuǎn)身回房,掩上房門,心下罵道:“呂昆,你這喪心賊子!讀書人你妄行妄為,干出這樣事來,將我丫環(huán)活活送了他的性命,也未必能個放你!”正是:

你欲害人人害你,冤冤相報幾時休?

小姐此刻也非有(好)意逼他,亦是出于無奈,再言臨妝見小姐回房,一人獨坐房中。若是往日,還陪著小姐說些閑話;自從那日留下呂昆,小姐并不把他作人。只因呂昆去后,每晚獨自一人,卻也冷冷清清。獨有今晚凄慘,望著自己胸前摸了幾摸,不覺淚下,口中罵道:“呂昆,你這賊子,害得我死的好苦!是你這個冤家,留下這條禍根,你竟付之不問??芍业男悦谟陧暱蹋靠蓱z奴是個雙身之鬼,焉能與你甘心!我與你前世冤家,誰知你:

全然口應心不應,言語從無半句真。

名雖夫婦非夫婦,姻緣簿上掛虛名?!?/p>

臨妝低低的哭了一氣,開廚柜,將些衫裙首飾取出來,穿的穿了一身,戴的戴了一頭,正是滿頭珠翠,遍體羅衣。你道他是何原故?他怕死后將只些東西便宜了別人,故爾都穿戴起來??蓿劭蓿萏涮?,欲尋自盡。

先取起刀,只見鋒芒相似。心下暗想:刀上死,不得個全身。只得放下。又取了條汗巾在手,連連叫了幾聲:“汗巾呀汗巾!我臨妝與你無仇,為何今日我命送在你手?”又叫道:'呂昆呀呂昆!我那一天臨送你出門,何等樣囑付你?到家千萬托出一個心腹上的人,到我們這里來代我家小姐為媒。那時我家小姐與你成就了百年好事,我臨妝今日不至暴露。你回我:不必憂慮,你回去自然著人前來。誰知道:

魚沉海底無消息,雁阻河山信未通。

越等越無音信。定然是又在那一處貪戀紅裙,忘卻了山盟海誓。似你這等喪心的人,獨不聞:明有王法,暗有天理?何曾見做壞事的沒有報應!你既讀圣賢之書,必達周公之禮,焉有停妻再娶,任你胡行?你雖奸狡澆漓,卻怎逃得皇皇天道?想我今番無辜而死,一點癡魂,豈能得散?定然前趕幽司,哀求對案。”

只哭到二更時分,窗兒外面蒙蒙細雨,淅淅風聲??粗槐K孤燈半明半滅,一陣心酸,言道:“呂昆呀,我記得那一天會你之時,滿天星斗;到今朝,是這等噴沙細雨,教我好不悲傷!”又想道:“他的言語其實溫存,料不是個無情之輩。定然托不出個心腹上的人來,所以擔擱。只怕你那里人欲來時,我這里命不待矣?!边B取了一幅花箋,淚汪汪寫了幾行情辭,留別呂昆。上寫著:

自接君顏,方將百日,情思舊事,揾淚酸心。妾與君偕連理,雖屬茍且,已訂終身。不料魚沉雁杳,月老無音。妾今身懷六甲,已經(jīng)五月。家主憐身苦楚,意欲親視診脈。倘事發(fā)覺,妾身難保。與其暴露于后,不若短見于前。妾今捐軀忘身,以保小姐清節(jié)。妾死之后,速速托媒下聘,六禮須周,無使白頭相嘆。君家有情,念苦命臨妝身終非命,親至荒郊,燒一陌之黃錢,奠之清酒。君情既有,妾便心灰。嗚呼!紙上痕斑,傷心淚漬;臨別贈言,留為清照。

又題詩一首道:

別時容易見時難,淚痕新舊未曾干。

可憐一個癡情女,化作幽魂夢里還。

寫畢,折將起來,放在桌上;把手帕拿在手中,欲尋自盡。不知生死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寫情詞留與薄幸 延歲月思想偷生

詞曰:

八字生來命所該,多因年月日時排。胸中雖抱驚人術(shù),腹內(nèi)常懷將略才。伊尹樂道耕莘野,太公獨守釣魚臺。二人俱有經(jīng)綸志,所謂時乖運未來。

按下閑詞。

話講臨妝說長道短,低低啼哭,其實傷心,欲尋自盡。小姐聽得暗暗啼哭,走至燈前觀看:見他滿頭珠翠,渾身衣衫穿得前跎后跎,小姐說道:“這是何意?”臨妝回道:“小姐有所不知:我將這些衣服首飾丟下來,便宜他們,犯不著,故爾都穿戴了去。此刻小姐來得正好,婢子有一事相求:拜托小姐將這幅花箋留在小姐身邊。想那姓呂的故雖目下不能與他見面,也是婢子該應與他有數(shù)月夫妻,看來奴前緣淺??;以后有人前來說媒行聘,小姐與他地久天長,同偕琴瑟,只求小姐早晚在他枕兒邊、席兒旁方便一言,叫他:

過節(jié)逢時三奠酒,寒食清明一柱香。

若還念我雙身苦,情熱何妨哭幾場!”

小姐被他這些言語說得傷心掉(吊)淚,連連把他寫的花箋取了。一看其中話言情節(jié),果然凄慘,望著臨妝道:“非怪奴家心狠,也只因事在危急,出于無奈。想你死后,我的性命卻也難保?!迸R妝道:“小姐千金之體,休要輕身!又道說:一人做事一人當。豈肯連累小姐?”

在此說話之時,已有三更。臨妝哭啼啼道:“此刻已是時候了,小姐請回房安睡罷。若是在此看見婢子自盡,不但心下不忍,反恐嚇了小姐?!毙〗愕溃骸澳氵€有何未了之事?說與我知道,待我與你料理料理?!迸R妝道:“小姐不言,婢子卻也不敢說。婢子還有一事:若是我在日,我的爺娘逢時過節(jié)還有我燒錢化紙;如今嬸子死后,可憐他二人是個無主孤魂。小姐念我服侍一場,將來舍他一陌紙錢,也是小姐的功德。再者賞我一口棺木,也是婢子在小姐跟前一世辛苦。那時婢子在九泉之下,感激不盡?!毖援叄羲托〗愕椒块T口。正是:

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送斷腸人。

候了小姐進房,自己回來,關(guān)上房門,那里舍得就死?如醉如癡,似夢方醒,坐在房中呆呆的想道:螻蟻尚且貪生,為人豈不惜命?縱然明日老爺、夫人知道,再作道理。又想了一會,連著衣服昏沉沉睡去。正是:

得醉須當醉,愁來且解愁。

不言臨妝睡去。再言小姐回到房中,有些害怕,關(guān)起房門,坐到天色大亮。心下暗想:大概臨妝已作去世人矣!連連道:“丫頭呀,你在陰曹地府,不必怨我。你說的話,一一我自依你。再者暗中請幾個高僧超度與你?!弊约洪_了房門,到得臨妝門首,站立一刻,用手推推房門,閂得緊緊的;只聽得里面微微呼聲不止,連連敲門。臨妝驚醒回來,已是天色大亮,忙起身開了房門。小姐道:“你為何不肯去?想來是要逼我死了!”連連取把刺刀,意欲自刎。臨妝將刀搶下,連汗巾收過一邊。小姐見事不諧,惟恐樓下有人上來,反為不美,只得回房。梳洗已畢,下樓。臨妝隨后將身上衣服、首飾除下,收將起來。

再言小姐下得樓來,見過老爺、夫人,安老爺?shù)溃骸白蛲硐鹿倬谱?,忘了大事;今日趁早上樓去,代臨妝丫頭看病?!碧溃骸奥?,且等他們樓上用過早飯,方可上去?!庇腥嘶卣f:“送過早飯上樓,想已用畢?!崩蠣?shù)溃骸翱床∫?,得其清氣診脈,方得病源?!泵γζ鹕?,欲代臨妝看脈。不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老兵部關(guān)心侍女 姜女醫(yī)舌辯鬼胎

詞曰:

世上生靈作孽多,功名富貴反成魔。常懷憂國憂民志,不見康衢擊壤歌。仗劍提刀爭世界,施謀設(shè)計奪山河。白頭釣叟秋江上,笑指[沙]鷗下碧波。

按下閑詞。

單講安老爺用過早膳,正要上樓代臨妝看病,忽有家人來稟:“太太,外面姜先生來了?!崩蠣攩柗蛉说溃骸澳莻€什么姜先生?”談氏夫人道:“老爺有所不知:這姜先生原是當日呂禮部家打發(fā)出來的一名女戲子,嫁與東城姜一鶴為妻,他的丈夫是個醫(yī)生;只因姜先生作古,目下他在外面行醫(yī)道,要算得蘇州女科的名公,就是我們家下傷風頭痛,總是請他。老爺正要代臨妝看病,如今姜先生來得正好,托他去看一看,便知端的?!?/p>

道言未了,姜先生從外面進來。見過了禮,巡茶已畢,姜先生道:“恭喜太太與小姐!但不知老爺幾時回府的,醫(yī)生也沒道喜?!碧f:“多謝先生!先生今日來得正好,省得我打發(fā)人來相請?!苯壬溃骸暗恢泻我娭I?”談氏太太道:“不是別的,就是小女房中的臨妝丫頭,這一向未曾見他下樓,昨日問我女兒,說他有些病痛。昨日我家老爺就要代他看看,只因要接圣旨,打了個叉;今日才要上樓,有人報說你先生來了。如今就拜托先生上樓,代他看一看脈,是何病體。”說罷,命小姐同姜先生上樓,太太同老爺在樓下等侯。

一會來到樓上,小姐道:“臨妝,姜先生來了,快些出來。”臨妝聽得姜先生來,連連迎出房門,叫了聲:“姜先生!”姜先生道:“臨妝姑娘,有何貴恙?請道其詳?!毙〗阏f:“請先生房中坐下領(lǐng)教。”姜先生坐下,臨妝倒(道)過了茶,說道:“請教先生:我這些時不知怎么,飲食又吃得,睡覺又睡得,只覺得胸膈不寬,

神思恍惚渾無力,一病懨懨卻為何?”

姜先生將他上下細細一看,那里有什么???即便取了書本,命臨妝坐下,將他兩手的脈細細一看。臨妝道:“請教先生:到底還是那一經(jīng)的病?”姜先生道:“論其理來,你姑娘是個黃花女子,不應有此事;如今六脈和平,胎氣甚旺,卻是一部喜脈?!迸R妝陡然將臉一變,說道:“先生此言差了!想我雖系人家丫環(huán)侍女,尚且未曾適人,喜事從何而得?”姜先生道:“姑娘不必性急!脈為人之根本,沉細是虛,橫浮是火,六脈平和,分明是喜。脈為不語之師,若是看差了,自今以后再不行醫(yī)。”臨妝見他言語蹺蹊,脈中有故,只得跪?qū)⑾聛?,道:“先生真乃高明!要求先生救命?!毙〗阈叩脻M面通紅,亦連連下了一禮,道:“故雖臨妝不端,亦是我瑞云閨門不謹。如今先生既以見明,拜托先生使一良方,保全我的聲名,自然重謝?!苯壬︽益业溃骸靶〗闩c臨妝姑娘都不須如此。就是那人在尊府耽擱了數(shù)月,我也知道。那一天晚間,有個賣花的大娘在我家下?lián)Q了衣衫而去,彼時我盤問他的來歷,一一都與我說明。我特地前來,正為此:

不須愁悶深憂慮,自得安然保太平。”

小姐聽得,望著姜先生道:“請坐一坐,少停就來奉陪?!毙〗慊胤坎活}。

再言臨妝問道:“既是先生會見我的那人,他可保養(yǎng)得好么?今番回去,拜托先生多多致意與他:叫他早些作法前來,免得我與小姐掛念?!苯壬氐溃骸拔易匀淮愎媚镎f道。將來你小姐與你姑娘的大事在我身上,決不有誤?!币粫?,小姐取了五十兩銀子,送與先生道:“拜托先生將臨妝這病除根,將來另有重謝?!苯壬妻o,惟恐說他嫌輕,只得將銀子收了,望著小姐道:“若是令尊、令堂問到臨妝姑娘所患的何病,小姐不必言語,等我回覆便了。下午時候,自然著人送藥前來。臨妝姑娘須要用飽了飲食,方可經(jīng)得住那藥性,不可大意要緊?!苯壬鷦e了臨妝與小姐,下樓見了老爺、夫人。老爺問道:“請問先生:看出臨妝是何病癥?”姜先生道:“說來到也奇怪!若論老爺府上,姐姐跟著千金小姐,深房內(nèi)室,那有此事?如今據(jù)我看來,卻是一部胎脈。”老爺聽得,大怒道:“我女兒樓中,三尺之童不許上樓,豈有此理!”姜先生道:“老爺不必著惱!若是別的醫(yī)生看差了,以喜事用藥,一來老爺心下不服,二則誤了臨姑娘的名節(jié)。若使外人得知,不是一場笑話?但老爺昔日曾做過太醫(yī)院,那些醫(yī)書自然是都看到了的。可知那內(nèi)科正宗內(nèi)有七十二樣蠱癥么?其中有一種虺胎蠱。只蠱起初時只因用了油膩之物,在于露天之中貪涼,受了惡物淫氣,始覺乍寒乍熱,既而其痞如胎,以至經(jīng)水不調(diào),精神漸減。故患此癥,若看不到,十病只怕九難保全。老爺、夫人不嫌[污]耳,遂聽醫(yī)生講一個現(xiàn)在榜樣,與老爺、夫人聽。”

不知姜女醫(yī)說出什么榜樣?如何用藥與臨妝打胎?一言難盡!再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姜先生有心粉飾 安小姐無奈周旋

詞曰:

百甕黃虀,須了今生事;一縷紅絲,須是前生系。人事有推移,盡是天安置。智似靈龜,何嘗無灰期?巧似蜘蛛,何嘗不忍饑?千年薦福碑,幾日滕王記?勸君莫強求,須等時辰至。

閑言按下。

接講姜醫(yī)生對安老爺、夫人道:「昔日曾有一人,姓姚,名君瑞,做過一任杭州通判,帶了夫人上任,得此蠱癥。路過蘇州,將船泊在虎丘。蘇州名醫(yī)都請到了,并無識者。那時有人薦與我看,不意此人患了此癥,半年有余,還可醫(yī)治。包了他一個月,醫(yī)全愈了回去。目下臨姑娘看來才起了兩、三個月,日子不多,根基未足,還可有商量;若到了一年之后,便不能救了?!拱怖蠣斅牭?,撫掌大笑道:「果然算得個名士醫(yī)家!但老夫也知道有此蠱癥,不知怎生用藥,還要請教?!菇壬溃骸咐蠣斢兴粗横t(yī)家傳藥不傳方,教做藥遇有緣人。但此癥非是那些官藥的用法。那年記得還存得有些末藥,不知可在否,我今回去找尋,自然著人送來,開明藥引。只是一件:太太要吩咐家下人等不可上樓,恐污穢過人,不是兒戲?!拐勈咸B點頭道:「拜 先生,早些送來要緊。醫(yī)好了,定然重謝!」姜先生告別,夫人、小姐相送至腰門。姜先生辭出,上轎而去。

再言太太吩咐丫環(huán)婦女:不可在他跟前,等他一人獨自用藥??唇壬貋碛眯┦裁礀|西。又命小姐:「你也不可看他用藥。我等藥來,自然命人送上樓去,與他自煎而服?!贡娙肃朽械恼f道:「我們的性命也是要緊的,不可上樓去看他。」

不言眾人背后之言,再講姜先生回去,心下想來:「若用煎藥打胎,恐怕安老爺認得,反為不美?!购狭艘环酱蛱サ哪┧?,開了一單:用生薴麻根一把,紫玉簪花葉兩片,搗汁,木瓜酒送下。再用凈桶一個,糊刷一把,皮紙條不拘多少,等他打下來時,即將凈桶封好,送至郊外埋去,永除后患。眾人不可私看,看見即得此癥,要緊、要緊!」寫明,著人將藥共單送到安府。家人傳送進去,太太打開藥單一看,照單將藥引準備周全,送至后樓。諸事齊備,又命人送了晚飯,吩咐:命臨妝吃飽了,好吃藥。

再言小姐命丫環(huán)扇著幾個炭爐,取將上樓。小姐告了老爺、夫人,回轉(zhuǎn)后樓。門關(guān)上,由恐有人前來觀看。自己凈了臉,改了晚妝,將風爐取到臨妝房門首,燉的開水,喂的是蓮子糯米粥;各樣事都備得現(xiàn)現(xiàn)成成。將自己房內(nèi)的燈兒吹息,到得臨妝這邊來,問道:「可曾用飽了晚飯?」臨妝回道:「用過了。但不知姜先生的末藥是怎么吃法?」小姐將藥引所用之物說了一遍。停了一停,外面起了一更,樓下的人且尚未靜。

等到更余時分,小姐心下暗想:此刻已是時候了。取了燈,到自己房中,拿了些剪碎的人參,都放在鑊子內(nèi)煎將起來:怕他人弱要脫。將藥包打開,倒在碗中,用木瓜酒調(diào)成,遞與臨妝道:「趁熱些吃罷?!鼓愕廊鹪菩〗銥楹芜@等小心服侍與他?此刻叫做兩人合了-條命。昨晚逼他尋死,也是無奈;今日既有了姜先生的妙藥,料想靈效,焉有見死不救之理?況且平日臨妝本來為人妥貼,故爾小姐此刻:

親身服侍煎湯藥,權(quán)作今朝下賤人。

豈可旁觀忍袖手?焉能不救看船沉!

臨妝蹙眉苦臉,不肯吃藥。小姐見他這光景,說道:「難道比死又苦些?還不快快吃將下去!」臨妝道:「多蒙小姐的荑意,叫我如何受得起!」說罷,連忙接過藥碗,覺得其味難聞,臨妝只得慢慢的用了一半。小姐又沖上些木瓜酒,代他用箸子樓了一樓,候他吃畢,將碗接過一邊。

坐了一會,聽得外面打過三更,猛然的藥性漸漸發(fā)了,臨妝雙手捧著肚腹,咬緊銀牙,口中罵道:「呂昆賊呀!你害得我好苦!」只痛得他:

雙眉緊皺銀牙咬,刀絞柔腸冷汗淋。

傷心不敢高聲哭,陣陣猶如烈火焚。

小姐問道:「這會肚中覺得怎么了?」臨妝回道:「小姐,此刻好像五臟都開,肝腸碎斷?!剐〗阋娝蛔?,只得扶他在床上睡下。臨妝只痛得滿床打滾。古人有言:生產(chǎn)的女人,閻王面前走一遭,生死就在此一刻。小姐取了些開水與他接接氣力,將他扶上凈桶坐下。小姐將手摟抱臨妝的腰,臨妝不覺一陣昏迷。不知生死如何?且聽下回再講。

第四十三回 臨妝女胎墮輕身 鮑舅爺見聘起怒

詞曰:

落日西飛速速,大江東去滔滔。夜來今日又明朝,驀地青春過了。千古風流人物,一時多少英豪?龍爭虎斗為功勞,只落得一場談笑。

閑詞休講。

且表瑞云小姐將臨妝扶上凈桶,打開他的青絲,銜在他口內(nèi)。臨妝一陣昏迷,小姐將他一把摟住。沒有一頓飯工夫,幾陣鮮紅,嬰兒已落于凈桶之中。小姐扶他上床,將棉被倚靠起來,怕的是血污奔心。取了一碗米湯。他定定心,連將凈桶糊好。

收拾已畢,不覺天色漸明。小姐開了接門下樓,前來送信。談氏夫人聽得小姐下樓,連起身,開了房門,說道:“我兒,為何起得甚早?臨妝吃下藥去,便怎么樣了?”小姐道:“孩兒聽得臨妝喊聲不止,大概是藥性舉發(fā);孩兒只得起來問他,已經(jīng)打下來了。”談氏夫人聽得大喜,命人同上樓來。只見凈桶封得好好的,臨妝睡在床上,不住的只是哼。太太道:“你小小年紀,怎么得了這樣古怪?。恳惶澚私壬?,險些兒性命不保。如今平安無事,須要保重要緊!”連忙取燈,將他一看:臨妝臉上就像黃紙一樣,一點血色俱無。談氏夫人命人將凈桶取下樓來,吩咐埋在花園之內(nèi);隨即著人上樓服侍。小姐梳洗已畢,暗暗歡悅,平心想道:

不是醫(yī)生施妙劑,焉得冤家離眼前!

談氏夫人見小姐梳洗已畢,同他下樓見了老爺,將臨妝的事言了一遍。老[爺]大喜:“等得姜先生來,定要謝他!”吩咐取早膳來用。

家人才將點心擺下,門公回道:“稟老爺,姜先生到了?!闭勈戏蛉伺c小姐正欲迎接,姜先生已從外面進來,即忙問道:“老太太,昨晚臨姑娘服藥,可有靈驗么?”談氏夫人道:“多虧先生妙藥,已將鬼胎打下來了。”姜先生暗暗笑道:那里是鬼胎?分明是個私孩子!開言說道:“等我上樓,再去復一復他的脈息如何?!闭勈戏蛉说溃骸跋壬堄昧它c心,再去便了?!苯壬氐溃骸翱戳瞬∠聛碓兕I(lǐng)?!蓖〗闵蠘?,說:“恭喜姑娘,如今是大事無妨了?!迸R妝道:“多謝先生!恕我不能起來,多多得罪!”姜先生道<原衍“姜先生道”>:“姑娘不要如此,自己保重!還要避避風寒,產(chǎn)后最是要緊的。等待將來恭喜,一起討喜酒吃如何?”言畢,同了小姐下樓。談氏夫人備了點心,在此等候。姜先生用了幾個,望著談氏夫人道:“臨姑娘的病已愈,只欠調(diào)理,藥亦不須再吃。”安老爺在旁邊道:“請問先生,可用忌嘴?”姜先生回道:“不用。一切雞鴨葷腥皆用得;但所忌的是不吃咸,避風一百天。其余無事。”安老爺大喜,封了廿四金,用白封紅簽上寫“微敬”二字,將拜匣收起,命書童送與姜先生,道:“菲儀請先生收了?!苯壬妻o,恐他不喜,只得領(lǐng)了,告辭而去。自然安老太太吩咐家下人調(diào)治臨妝不題。

只言姜先生離了安府,隨即趕到呂相公家下。呂昆正在書房悶悶無聊,心中暗想:我與臨妝成合夫妻,不意他身懷六甲。只恐他主人安老伯知道,畢竟拷問根由。那時說將出來,不但臨妝要打死了,就是小姐瑞云性命也是難保。正在憂慮,忽然姜先生來到書房,道:“相公為何如此愁悶?莫非想什么心事?”呂相公道:“先生,你那里知道!自從那日到安府出來,已與先生言明。只怕臨妝六甲成形,將來必然暴(量)露,連小姐的名身卻也不好。所以憂慮?!苯壬溃骸跋喙还芊判摹W蛲硎俏矣盟?,已打下了胎,故爾前來報信?!眳蜗喙牭么笙玻骸皩砣舻贸删痛笫?,自當重謝?!苯壬藖碓峭▊€喜信與呂相公,并不曾進去見他的太太。連連上轎回去。不想耽擱了月余,呂相公把安小姐、臨妝的事時刻放在心頭。

那一天,與鮑舅老爺在門前觀望,忽見宮燈臺盒,鼓樂齊鳴。鮑舅老爺問道:“這是那家行禮?”有人回說:“是兵部武選司季老爺?shù)男〗阍S配與侯總兵的公子。今日侯府中行聘到季府里去的。”鮑龍光聽得,大怒道:“有這等事!常言道:一家女兒吃不得兩家茶。既許了我家外甥,又許侯家,這等無禮!”隨即傳齊呂府家人,同著呂相公,欲要打到季家評理。不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接解。

第四十四回 張寅回家逢故舊 呂昆托友作冰人

詞曰:

隨地求才,逢花問色,一才一色何曾得!無端說出舊行藏,忽然透出真消息。他但聞名,我原不識,這番相見真難測。莫驚莫怪莫疑猜,大都還紅絲勒。

閑詞按下。

話表鮑龍光見得季家千金又許配侯府,心下著惱,帶了許多家人,同著外甥呂昆,欲要打到季家評理。眾人走至半路,忽見前面來了一頂小轎,后面跟著許多行李。你道是誰?卻是吏部尚書的公子張寅。只因上年祁家殺死人命,張寅告了游學,帶著鄧氏、小桃避在南京莊上。過了這些時,漸漸的外面風頭息了,故爾今日回來。鄧氏、小桃的轎子在前面已經(jīng)過去。張寅在轎窗里面望見鮑龍光與呂昆,又隨著一眾家人,不知為著何事,忙忙下轎。吩咐家人押著行李回去,自然伺候鄧氏、小桃回府,打發(fā)轎錢、腳力不題。

再言張寅趕至跟前,道:“鮑老年伯、呂昆賢弟,匆匆何往?”鮑龍光與呂昆走走行行的,見后面有人喊叫,站定腳步一看,原來是張寅。二人近前一躬,鮑舅老爺?shù)溃骸袄闲譂M面的行色,那里而來?”張寅回道:“一向游學在外,今日才得回家。但不知老伯同著令甥帶著這些家人,意欲何往?”鮑龍光道:“賢侄有所不知:只因代舍甥為媒,聘了季惟嘉的令愛;他今又反擇配侯門,許與那侯總?cè)值墓?。你道可有這等事?故此要打到季家去,到明倫堂上同他講理。”張寅道:“事雖季家無禮,但不知令甥府中可曾聘定?”鮑龍光被張寅只句話問窮了,連連的回道:“只因那日正要行聘,忽然晚間舍甥家下遭了回祿,所以擔擱下來,未曾過禮。”張寅道:“可又來了!既是未曾下聘,難以為憑。又道是:一家有女百家求。若是當日受了呂家的聘禮,今又擇配,季家他難逃毀賴婚姻之責;如今既未受聘,應當聽他擇配,不為無禮。老伯獨不聞:一絲為定,終身不移?倘若是打至他家,他請問老伯:媒是老伯言定,如今聘禮在于何處?庚帖何存?豈不是自家失禮!”只說得鮑龍光這老頭兒:

啞口無言心納悶,汗流脊背面通紅。

須知凡事當仔細,不可執(zhí)意氣沖沖。

張寅道:“依小侄說來,老伯且請息怒,吩咐家人回去,免得自招后累?!滨U龍光暗暗想道:這件事卻是自己欠于檢點,若不遇見張寅,險些兒做出事來。正是:

路中若不逢張子,惹火燒身難出門。

兩個少年后生同著一個老頭兒卻也不合伙,只得望著張寅道:“老夫家下有樁小事,不得奉陪。明日清晨過來奉侯便了?!毖援?,一人回家而去。

再言張寅同著呂昆攜手而行,命家人同著空轎而回。二人一路上談些閑心,到得呂府門首。張寅意欲告別,呂昆道:“既到舍下,焉有過門不入之理?何不請到里[面],水酒一杯,還有肺腑之言動問?!睆堃坏猛瑓卫ミM來。先見了鮑老夫人,道:“老伯母在上,小侄張寅拜揖!”鮑老夫人道:“一向不見賢侄,今日從那里而來?”張寅將告游學的話言了一遍。

呂相公邀至書房坐下。命人巡茶已畢,呂昆道:“上日外邊有個新文,紛紛傳說當馬快祁中的妻子鄧氏與兄往來,殺二命;弟[聞]言旋到尊[府]問候,兄已月余前游學在外。不知此事可是真的?”張寅并不相瞞,連連說道:“此事皆由賢弟而起。只因奉令堂老伯母命,找尋賢弟。不意天降時雨,避在祁家門內(nèi),偶遇鄧氏相留,兩下來往已久。不料祁中回來,殺死二人。內(nèi)中有個原故:那日愚兄從祁家門內(nèi)出來,不期遇見黃子方,約我晚間會話。灑席之間,愚兄失言,被他灌得大醉。黃子方瞞著我到祁中家下,卻遇祁中回家,被他殺死。還有他家下婦人李氏,亦在局中。祁中殺死二命,當時潛逃。愚兄酒醒,知道失言,連忙走到祁家。見事已如此,只得帶了鄧氏、小桃,星夜而走,多虧家人張序代我到學,倒填年月,告了游學。次日本府柳公詢訊,李連義供稱愚兄與鄧氏通奸,奉差到舍拘拿。那時只得帶了鄧氏,小桃避在小莊。今日才得回來。賢弟呀,

若還題起當初事,令你聞言不可聽,

任他鐵打男兒漢,當局也須膽戰(zhàn)兢?!?/p>

呂昆聽得,將舌頭伸了幾伸,道:“兄好大膽!莫說是當局,就是說來亦令人害怕。想必那鄧二姑娘今日也回來了?”張寅道:“適才前面那兩頂小轎,就是他主仆二人?!眳卫サ溃骸凹热蝗绱?,明日定要前去拜見。不知兄長可能與我一面否?”張寅道:“叔嫂班輩,但見何妨?我正要問賢弟:那時離了家下,落在何方?不知可請教否?”呂昆暗想:朋友相交,必知其心。自古道:

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

我與他非一日之交,何妨細談?連連將在風落院會柳卿云,遇莫六頭,所欲不遂,送信與侯韜,到院搜樓,雪洞避難,落在安府藏身,與臨妝茍合的話細述了一遍。彼此傾心吐膽,談至日已沉西,命人擺酒。這才是:

知己客來談不厭,合心人至話偏多。

酒席之間,張寅[道):“賢弟真乃奇才,有偷天換日之手!若是被那安老年伯知道,不但功名難保,而且性命相關(guān)。但不知后來怎生出他的府門?”呂昆道:“幸遇安老伯回府,只得扮作花婆而走。目下與他:

雖然兩地分南北,藕斷絲連情意牽。

未知與安瑞云可有姻緣之分?還要拜托長兄鼎力一言,代弟執(zhí)柯,足感高情。”張寅道:“忝在相好,等會過安老年伯,自當極力代為周旋。”言畢,又用了幾杯。二人飲至二鼓方散。不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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