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為襄陽被圍，十分危迫。學(xué)生日夜焦思，并無一人可掌理兵事。想起老先生，盡忠為國，兼有拆沖御侮之才。為此出疏保薦，已蒙圣上票準(zhǔn)，降旨宣召。伏乞老先生，為國分憂，莫辭艱險，速急一行。”崔公聞?wù)f，奮然道：“某聞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今當(dāng)國家多難，正臣子盡瘁之日，縱使肝腦涂地，所不辭也。今晚暫歸敝廨，明日即便起程。”御史李琪道：“老先生識見高明，豈不聞為國忘家，為君忘身。又道是救兵如救火，那襄陽被圍，朝夕待援，真有燃眉之急。因此，下官與各位先生，已預(yù)先備酒關(guān)外，特為老先生餞行。國家安危，在此一舉。老先生還宜即刻束裝，不便回衙了?！贝薰溃骸八摌O是，下官就在今晚發(fā)符，知會各營將士。二鼓取齊，三鼓發(fā)兵便了?！闭f罷，起身告別。眾官一同送崔公至關(guān)外，把酒作餞道：“老先生練達(dá)兵機，□頗管測，只待凱旋之日，再當(dāng)奉賀詣教。”既而眾官餞行畢，各各回去。本府知府宋汝賢，獨來餞送，回避左右，低低說道：“老先生亦知此行，果系出自宸衷么？那賈公名為薦舉，其實陰謀陷害。所以逼勒老先生起程，不容少緩。若老先生提兵到襄陽，須要出奇制敵，計出萬全，不宜造次輕舉，墮入群奸局內(nèi)?！贝薰溃骸爸?jǐn)領(lǐng)賢府大教，下官當(dāng)書之于紳。但賈賊設(shè)謀害我之意，下官豈不知之。只是捐軀赴難，亦臣子之分所當(dāng)為，我何畏哉?！毖杂櫛阆蛐渲腥〕隽_帕道：“下官又值家門不幸，有此丑事，那獸衿申云，就重?zé)┵t府，即刻拘審下獄，勿使漏網(wǎng)。設(shè)或下官僥幸生還，容當(dāng)造謝。”宋汝賢聞?wù)f，慌忙打恭道：“軍情緊急，不敢久談，所諭之事，無不領(lǐng)教?！彼炱鹕碜鲃e而去。崔公取過筆硯，寫書寄與夫人道：
　　
　　我以襄陽被圍，奉旨往救?；侍禳涛?，決得生還。衙中諸事，想卿自能料理，無須細(xì)囑。第恨申云，獸心涼德，毀我家風(fēng)。吾已面托府尊寧汝賢，拘審定罪。其不肖女，權(quán)時寬責(zé)，俟我班師，再當(dāng)究實處置。呂肇章年侄，亦宜作速遣回。唯要照管門戶，弗致再有意外之事。那時虎兕出柙，莫怪我見罪也。匆匆草付，余不盡言。此囑。
　　
　　崔公寫畢，登時緘封，付與家人崔義持歸，寄達(dá)夫人不題。
　　
　　再說鳳娘，初時受呂肇章囑托。以后看見申生俊雅風(fēng)流，頓生憐慕。又見呂肇章看了羅帕，登時發(fā)怒，不別而行，意不知是何緣故，心內(nèi)十分惶惑，便把申生輕輕推醒。申生開眼一看，日已過午，不覺大笑道：“為何飲酒不多，便是這般沉醉。”就問：“呂肇章怎么不見？”鳳娘嘆息道：“呂肇章心懷不仁，郎君還在醉夢里?！鄙晟犝f大驚道：“這是那里說起？”鳳娘便把灌酒竊帕之事，細(xì)細(xì)述了一遍。申生聽罷，撫髀嘆道：“罷罷罷，我倒中了那廝的奸計了?！毙南率窍氲溃骸澳菑P得了詩帕，必然送與崔老伯，若不速行，禍必至矣?！彼斐烈髁艘粫瑖@息了一會，一時躊躇不定。鳳娘問道：“細(xì)觀郎君，憂疑不決，必有所懷，何不明言，與妾商之?！鄙晟桶研氖拢?xì)細(xì)說出道：“為此，小生惟恐禍臨，將欲遠(yuǎn)避他方。只是缺少盤纏，無從措辦。”鳳娘道：“據(jù)妾遇見，亦以郎君速行為上。若無盤纏，妾有私蓄數(shù)金，并金釵一枝，愿以相贈?！闭f罷，就把數(shù)金并金釵拿出，贈與申生。申生接來，急忙拜謝道：“小生偶與賢卿一面之識，就蒙鐘愛，異日定當(dāng)圖報。”遂即趨步出門。忽聽得背后有人喚道：“申相公且慢行，等我一等。”申生回頭看時，是崔義趕來。就問道：“你來怎么？”崔義跑得氣喘吁吁，說道：“小人是因小姐特著彩霞出來，致小人傳語相公，作速遠(yuǎn)行，不宜再至。寄來書一封，吩咐到前途拆看。”申生接書，急雇了牲口，連夜趕至臨平。是夜宿于旅邸，取出小姐書來，拆開細(xì)看。只見書上寫道：
　　
　　妾家君報信云，已面囑府尊，只在早晚，便欲執(zhí)君下獄。妾之死生，不足慮。君宜微服遠(yuǎn)避，弗致縲紲遭殃。幸甚，幸甚。惟恐窮途乏用，特令價馳奉金簪一件，少助路費。欲成一詩寄慰，倉卒不能。止有半律奉覽，惟君垂諒，不宣。
　　
　　一片相思化作愁，貞心難息謗悠悠。
　　青山只阻尋君夢，碧水何能洗妾羞。
　　
　　申生看畢，不覺淚流滿面，喟然嘆道：“小姐小姐，你為我，這樣用心。只可憐，自今一別，再無會面之日了。正欲展開再讀，適值燈盡油干。唯聞窗外雨驟風(fēng)狂，疏疏滴響，浩嘆一聲，只得和衣假寐。俄而雞聲三唱，冒雨登途。因為風(fēng)雨所阻，在路耽閣，行了八日，始抵金閶，將欲潛訪荀生，擬議避跡之所，不料荀生，半月前已往靖江去了。左思右想，無路可投。忽然記起表兄元爾湛，向在鎮(zhèn)江行醫(yī)，不若到彼，再作區(qū)處。主意定了，遂買舟而往。及到鎮(zhèn)江，尋訪數(shù)日，并不見元爾湛醫(yī)寓在那里。
　　
　　忽一日，城外間行，劈頭遇著元爾湛，驚問道：“賢弟自在臨安肄業(yè)，為何今日來到此處？”申生道：“路次不及細(xì)談，此間有一酒樓，屈兄上去，從容奉告。遂一同步到樓上。只見那間酒樓，正靠大江，紗窗朱檻，瀟灑潔凈，兩個就對面坐下。申生把那前后事情，備細(xì)說了一遍。元爾湛聞言，再三安慰道：“詩帕雖則可疑，奸情未有實跡，就拿到官司，亦可致辨。今賢弟既然遠(yuǎn)來，敝寓近在金壇，不妨到彼處暫住，幸乞放心?！贝藭r店小二已把酒肴陸續(xù)捧上，兩個就臨窗對飲。不多時，只見一個彪形大漢，踱上樓來。那人生得如何？但見：
　　
　　七尺軀儀凜凜，兩道眉?xì)馓锰?。須髯如戟，面闊耳長。頭戴藍(lán)巾，身穿白袷。若不是黃衫豪客，必然是剌虎周郎。
　　
　　那人上樓，四圍一看，只見臨水座位，眾人坐滿，便焦躁道：“你們通是這般坐定了，教俺坐在那里？”申生看他氣宇不凡，料非尋常之輩，便起身拱手道：“足下尊意想要靠窗而坐，小弟這里只有兩人，何妨共棹一談?！蹦侨诵Φ溃骸耙埠?，也好，把我這個鹵漢，配你兩個酸儒，倒也使得?！彼彀岩粡埥灰危蚰洗驒M坐下。店小二就捧起一壺酒，兩碗魚肉上來。那人道：“魚肉骨多，俺不耐煩吃他。有大塊肉多拿兩碗上來。”店小二又把牛肉羊肉豬肉一齊捧上。那人就把巨杯斟滿，一連吃了二十余杯。拿起雙箸，把三四碗肉頃刻吃完。一眼覷見申生那邊剩有余肉，又拿過來，一頓吃盡。把須髯一拂，大聲笑道：“俺食量頗寬，二兄休要見哂?！鄙晟溃骸凹?xì)觀足下，氣概不群，仆輩區(qū)區(qū)，幸逢聯(lián)席。只今南北交兵，疆場多故。試論天下大勢，后來究竟如何？”那人道：“莫怪北邊侵犯，南朝自無人物。他交兵的只管交兵，俺吃酒的只管吃酒，干我甚事。說他怎么?！痹獱栒康溃骸白阆禄㈩^鳳眼，相貌驚人，何不效力戎行，以取斗大金印?！蹦侨说溃骸皠賱t招忌，敗則受誅，俺怎受得這些腌之氣，要這金印何用?！鄙晟溃骸白阆伦h論慷慨，使人聽之，爽然自失。仆愿聞足下高姓大名，志之不朽。”那人道：“兄輩只曉得幾句正心誠意，俺只曉得一對拳頭舞弄，但取異時相識，何須道姓通名?！北阏酒鹕韥恚吭跈懮?，向著申生、爾湛笑道：“兩兄可曉得這浮云流水么，那浮云暗暗，都是古來這些英雄的浩然之氣。那江水滔滔，都是古來這些英雄不得志于時的淚血流成?！闭f罷，又撫掌大笑，連飲數(shù)杯。飲罷，就在腰間取出銀子，喚起店小二道：“俺與你紋銀一錠，連這兩位的酒資俱在里邊，多也罷了，少也罷了?！彼炫e手向申生、元爾湛一拱，竟自下樓而去。元爾湛道：“賢弟，此人何如？”申生道：“弟細(xì)觀此人，即孟軻所謂狂者，子長所謂俠士也。”只有那滿座飲酒的，也有駭他食量忒寬，也在厭他狂妄太過，也有羨他輕財不吝，也有愛他議論精奇，彼此互談，紛紛不一。此時日已過西，元爾湛多飲了幾杯，頹然欲醉，遂扶在申生肩上，緩步下樓。是夜，兩人在客店投宿。次日早起，申生同元爾湛就往到金壇寓所來。原來爾湛并無妻小，只有一童一仆，房室數(shù)間，清幽僻靜。申生住下，最便讀書。只是一心念著玉英小姐，朝思暮想，寢食俱忘，而容顏漸瘦，不覺懨懨成疾。爾湛觀他形狀，為他候脈下藥，慢慢調(diào)理。又知他得病因由，再三安慰，不在話下。
　　
　　再說崔公，當(dāng)夜點兵前發(fā)，名雖一萬，實不上五千，又都是些疲癃老弱之卒，慘然嘆道：“如此將士，豈堪臨陣。我固知賈賊設(shè)謀陷害，置我死地。但我崔信一身不足惜，卻不壞了國家的大事。我想這賈賊誤國欺君，日甚一日，將來事勢，不知何狀?！焙鲇挚坏溃骸拔羧振R伏波，愿在沙場戰(zhàn)死，以馬革裹尸。我今為國從征，只宜奮力殺賊，何必慮著寡不敵眾，以慢淡心。”遂晝夜驅(qū)兵，兼程而進。不滿旬日，已到襄陽，離城尚有四十余里，崔公就令軍士安下營寨，先著一個探子，前去探聽元兵虛實。探子領(lǐng)命，去不多時，只見慌忙走來，回報說：“前面不遠(yuǎn)，俱是敵軍守住，約有十萬之眾。只在早晚，就要破襄陽了。”崔公聽說，便即傳令，聚集將士商議道：“賊勢浩大，襄陽危在頃刻。我欲進兵交戰(zhàn)，不知你等眾將，有何高見？”只見先鋒蘇有爵挺身向前，備陳破敵之策。要知蘇有爵說出什么破敵之策？且聽下回分解。

七回　襄陽城火龍援難　阮家莊太公留賓

　　
　　詩曰：
　　殺氣橫空萬馬來，悲風(fēng)起處角心哀。
　　年來戰(zhàn)血山花染，冷落銅駝沒草萊。
　　
　　卻說崔公，喚集諸眾，商議進兵之策。先鋒蘇有爵向前道：“某聞，將在謀而不在勇，必須知彼知己，謀而后動，方能取勝。目今彼眾我寡，若與交戰(zhàn)，其勢必敗。若堅壘不出，又失千里救援之意。據(jù)愚意，須在樹林密處，多設(shè)旗幟，使彼不能知我虛實。更得一人潛入城內(nèi)，約呂刺史里應(yīng)外合，然后明公在中，某與將軍汪憲分為左右二翼，三路夾攻，則一戰(zhàn)可勝，而敵軍可破矣。某見如此，未識明公鈞意還是如何？”崔公聽說大喜道：“將軍所言，正合吾意。必須如此，方能勝敵。遂令傳示各營，俱要依計而行。將軍注憲大呼道：“明公不可聽那先鋒之言，元將智勇俱備，況有十萬之眾。我軍帶甲之士，不滿五千。若與彼爭衡，譬如鄒人敵楚，不戰(zhàn)而自潰矣。為今之計，還是深溝高壘，堅守為上。”崔公揣知將士，皆懷寡不敵眾之見，各無戰(zhàn)意。遂揚言道，本督年已六旬，豈不知生死而樂于戰(zhàn)斗哉，顧以君命難違，國恩宜報，即使血濺野草，尸枕荒郊，亦其分也。況乘天子威靈，以正伐邪，以天討逆，縱使彼眾我寡，何足為懼。爾等正宜奮勇爭先，以圖克捷，封妻蔭子，書名竹帛，在此一時，何乃畏避偷安，以挫銳氣。設(shè)或爾等有異心，何不斬我之首級，獻到彼營請賞。若欲本督聽爾等，固守不戰(zhàn)，是同為叛逆，本督?jīng)Q不為也。”于是諸將俱踴躍應(yīng)命，刻期整備交戰(zhàn)。
　　
　　卻說元將伯顏，足智多謀，有萬夫不當(dāng)之勇。同著史天澤，提兵十萬，夾攻襄陽。只因城內(nèi)糧草甚廣，又值刺史呂文煥，率領(lǐng)將士，晝夜防守，十分嚴(yán)緊，所以圍困半年，不能攻破。忽一日，正在營中商議攻城之策，早有細(xì)作來報道：“啟稟元帥，南朝特遣龍圖閣學(xué)士崔信做了總督，領(lǐng)兵一萬，已到丁家洲了，不日就來交戰(zhàn)，元帥須要準(zhǔn)備?！辈伮犝f，急忙聚集眾將道：“聞得宋兵將近，汝等諸將，誰肯為我出戰(zhàn)，以破其鋒？”一人應(yīng)聲出道：“小將愿往?！辈佉曋嘶⑿l(wèi)將軍張汝彪也。便叮嚀道：“我聞崔信，雖系文官，悉知他做人忠直果敢。他若督兵，必然號令嚴(yán)肅，將士效力，汝不可將他藐視輕敵，務(wù)要用心交戰(zhàn)。倘能得勝回來，自當(dāng)重賞。”張汝彪欣然應(yīng)諾，即將本部人馬，直到陣前搦戰(zhàn)。宋朝陣上，旗門開處，一將當(dāng)先，鼓勇而出，乃左將軍史文奇也。張汝彪見了，更不通名打話，舉槍直刺。史文奇急忙躍馬，挺刀相迎。兩個抖擻精力，一來一往，直斗至三十余合，不分勝負(fù)。正在戰(zhàn)酣之中，忽聞炮聲連響，城內(nèi)呂文煥早已開城，領(lǐng)眾殺出。張汝彪疾忙撥馬回身，就與呂文煥交鋒。未及一合，左邊汪憲，右邊蘇有爵，兩軍一同殺到。張汝彪措手不迭，被蘇有爵大喝一聲，把槍刺落馬下。崔公看元兵已敗，便驅(qū)動后軍，乘勢掩殺。忽見前面塵埃起處，伯顏自統(tǒng)著大軍接應(yīng)。時已天色傍晚，不敢戀戰(zhàn)，各自鳴金，收軍回營。伯顏敗了一陣，又損了一員驍將，心下悶悶不悅。忙請史天澤入營商議道：“我與公自從提兵到此，所向無敵，未嘗少有所挫，不意今且反為崔信所敗。明日戰(zhàn)時，必須用計，方能擒了崔信，未審公有何高見？”史天澤道：“我方才差人打聽，已悉知崔信虛實。他兵卒不滿五千，明日出戰(zhàn)之時，吾軍須要分為二路，公統(tǒng)大兵自與崔信交鋒，某以一軍，伏在城外，截住呂文煥，則彼兵里外不能相應(yīng)，而崔信必為成擒矣?！辈伮犝f，撫掌稱善，依計而行。
　　
　　且說崔公，當(dāng)晚勝了一陣，召集眾將道：“今日此勝，皆賴汝將士之力，自當(dāng)計功加賞。但不可以一勝而有怠心。今有總制江臣，駐兵漢口，我已差人，連夜馳檄，約他明日領(lǐng)兵前來策應(yīng)。你等明日務(wù)宜鼓勇爭前，以差克敵?！敝T將皆喏喏，應(yīng)聲而退。到了次日，已牌時分，江臣遣人來報，說總制已于四鼓發(fā)兵，只在日中準(zhǔn)到。崔公大喜道：“江臣若來，吾破賊必矣?！奔磦髁钪T將，拔寨而起。遂驅(qū)兵前進，離襄陽數(shù)里。伯顏大軍已至，兩陣對峙。蘇有爵當(dāng)先驟馬，元將帖木不花挺槍出迎。戰(zhàn)未上十合，元兵漫山遍野鼓噪而來，竟把宋兵圍在垓心。蘇有爵、汪憲緊緊保著崔公，左沖右突，不能得出。因至日中，仍不見江總制策兵接應(yīng)。但聞伯顏傳令道：“不可走了崔信?！贝薰仡欁笥?，將士止剩二百余騎，怎當(dāng)?shù)盟拿媸溉缬挈c。仰天大呼道：“陛下為奸臣所誤，非由老臣不能盡力之故也。”遂執(zhí)劍在手，將欲自刎。只見狂風(fēng)驟發(fā)，烏云蔽天，云端里露出青龍一條，背上騎著一位真人，手揮寶劍飛下來。只在崔公頭上，左盤右旋。俄而風(fēng)威愈疾，走石飛砂，暴雷一聲，大雨如注，平地水長數(shù)尺。元兵無不驚慌退后，自相踐踏而死者，不計其數(shù)。過了一個時辰，云收雨歇，月色微明。崔公舉眼四圍一望，見元兵早已退遠(yuǎn)，左右并無一騎。只聽得胡笳互動，四邊刀兵之聲不絕，竟不知從那一條路去，可以脫離襄陽，又無人可問。正在躊躇，忽聞空中有人喚道：“龍圖公何不由東北而往?！贝薰彀雅劭鴹壪拢瑩P鞭驟馬，只撿東北大路而行，果無伏兵攔阻。行至次日辰時，人倦馬乏，前阻大江，四面并無煙火。正不知此處是何地名，又饑又渴，只得系馬垂楊，坐在崖上。遠(yuǎn)遠(yuǎn)望見，蘆葦深處，撐出一只小船。船上坐著一個釣翁，口中唱道：
　　
　　錦繡山河半已虛，紛紛世局更何如？
　　從今買個沙棠艇，閑泛秋江學(xué)釣魚。
　　
　　崔公聽畢，忽忙向前問道：“我乃遠(yuǎn)方過客，只因避亂迷路，不知這里是何地名，何處可有飯店？望乞老爺一一指示?！贬炍痰溃骸斑@里是均州地界，遠(yuǎn)遠(yuǎn)數(shù)里，并無飯店招寓客商，唯向西去，三里之外，有一阮家莊，莊上有一個阮太公，做人仁慈寬惠，樂善好施。若是客官迷路受饑，須要到阮家莊相告，那阮太公自然置飯相待，指點客官路程?！贝薰犝f，謝了釣翁，遂策馬向西。行不數(shù)里，果見一所高大莊舍，門外綠槐數(shù)株，群犬繞溪而吠。將及到門，有一老者，手?jǐn)y竹杖，啟扉而出。崔公看見，跨下雕鞍，向前施禮。老者慌忙答禮，舉目向崔公仔細(xì)一看，便俯伏在地道：“果是崔大人降臨，望恕阮某失迎之罪。”崔公連忙扶起道：“老丈可是阮太公么？”老者點頭答應(yīng)道是，延入草堂，即時喚過從者，捧出酒肴，請崔公上坐，親自執(zhí)壺送酒。崔公正在饑渴之際，也不暇謙讓，連忙舉杯執(zhí)箸，吃了一回，乃從容問道：“下官敗陣而走，行了一夜，方到貴莊，不知老丈何以預(yù)知崔某？又不知尊庖為何備成如此盛饌？”太公道：“昨夜阮某睡至三鼓，夢見一個真人，騎在青龍背上，對阮某說道：‘明早有一個崔龍圖戰(zhàn)敗，到這莊來，汝宜預(yù)備酒肴，不可怠慢?！癁榇?，老拙登門而看。一見貴人風(fēng)度，料想必是大人了。只是朝中多少勛衛(wèi)將官，受了國家爵祿，怎不遣他出征剿寇，大人年齒既尊，又是文職，反要提兵救援，這是為何？”崔公便把著賈似道專權(quán)誤國、抗疏劾奏、反被賈似道陷害的事，細(xì)細(xì)陳了始末。太公聞?wù)f，撫然嘆息道：“大人既與權(quán)臣作對，今又戰(zhàn)敗失權(quán)，若到長安，必然被權(quán)臣所害。不若就在敝莊暫住幾時，未知大人意下何如？”崔公聞言，欣然致謝。自此，就在阮家莊住下。
　　
　　且說將軍汪憲，乘著風(fēng)雨驟至，棄了崔公，縱馬突圍而走。心中想道：“我今戰(zhàn)敗而逃，難以回去。聞得崔爺向與賈太師有隙，不如乘此機會，先去報行太師，只說崔公不信忠言，以致喪敗。那時賈太師聽我這話，必然歡喜，卻不是個免罪的妙策?！敝饕庖讯?，星夜趕到臨安，進入相府，哀聲哭稟道：“俱是崔龍圖不聽小將之言，致有喪師之事?！辟Z似道聽說崔信戰(zhàn)敗，心下大喜，忙與謝延用商議道：“崔信拒諫喪師，自然死罪難免。我聞他單生二女，年已及笄，美艷絕世，意欲遣人奪取為妾，惟恐朝紳物議，不識汝意以為可否？”謝延用道：“罪人妻女，原應(yīng)入官為婢，況以太師爺?shù)耐睿@些朝紳，誰敢議論。只是事不宜遲，明日就該劫以歸第。”賈似道大悅，重重賞了汪憲，準(zhǔn)備次日行事。汪憲此時，不惟免罪，而反得了許多賞賜，滿懷歡喜。步出府門，遇著一個相識的朋友，叫做畢宗義，乃是崔公衙役。見了汪憲，愕然驚問道：“汪將爺已歸，必然得勝了，為何龍圖崔老爺尚無音信？”汪憲道：“你還未知，崔老爺已在襄陽戰(zhàn)敗，喪了一萬軍馬，虧我力戰(zhàn)得脫，先來報知太師。太師說，崔信喪師辱命，自然死罪難免。罪人妻女，例應(yīng)入官為婢，議在明日，就要來拿兩個小姐并夫人，歸到相府了。”畢宗義聞言，不覺大驚。慌忙別了汪憲，趕到西湖園內(nèi)，請見夫人，報知其事。夫人與玉英、玉瑞聽此信，嚇得魂不附體，一堆哭倒。管家崔義，再三勸慰道：“奶奶、小姐，哭也無益。依著小人愚見，三十六著，走者上著?！崩罘蛉寺犃?，拭淚道：“這兩個小姐，從幼不出閨門，今教他出頭露臉，走出他鄉(xiāng)，這也無可奈何。但未知何處可以潛跡？”崔義道：“老爺?shù)耐陞卫蠣敚≡诔Ｖ莞附h內(nèi)，前日曾有書來，要與老爺聯(lián)姻。就是呂相公，也在我家讀書二載，今奶奶、小姐忽遭此難，必須避到彼處，那呂老爺怕不隱護照管么?！崩罘蛉寺?wù)f，尋思半晌，無計可施，只得依允著。就去雇下船只，李夫人與二位小姐，收拾細(xì)軟什物，只帶了彩霞、桂子，當(dāng)晚悄悄下船，向常州靖江縣而去。未知此去，呂時芳果可曾留否？欲知后來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投香剎錯認(rèn)荀文　聞美艷計劫玉英

　　
　　詩曰：
　　推窗何所見？所見惟竹林。
　　側(cè)耳何所聞？唯聞鳥雀音。
　　終歲終交游，猶秘自搜尋。
　　開講莫草草，須議古人心。
　　遇奸輒唾罵，遇賢若盍簪。
　　更遇香艷事，如聽司馬琴。
　　莫言我居僻，我居趣自尋。
　　
　　卻說李夫人，帶玉英、玉瑞并侍女彩霞、桂子，同管家崔義，當(dāng)晚一齊下船。不則一日，過了蘇州，將到無錫。只因天色已暮，就在一個村內(nèi)停泊。到了黃昏時候，忽聞四野喊聲大舉，滿村男婦，俱紛紛然攜老扶幼，趨出荒郊躲避。崔義大驚道：“夫人小姐，速速上岸，有強人來了?！痹挭q未絕，一聲炮響，賊船已至。李夫人與玉英彩霞在前，玉瑞與桂子落后幾步，被賊把玉瑞、桂子拿住，拖下了船?；鸸庵拢h(yuǎn)遠(yuǎn)望見，艙內(nèi)坐著一個穿紅袍的，大聲喝道：“我已吩咐不許擄掠婦女，怎么故違吾令?！蹦琴\曰：“他是個宦家女子，若拿到寨中，怕他家里不來持錢取贖。”穿紅的又喝道：“既如此，放在前艙，不許羅唣。”眾賊一哄上岸，俱是紅布包頭，手持槍斧，合村約有五千余家，沿門搶劫，直至更余，滿載而去。
　　
　　原來那伙強徒，乃是宜興巨寇，劉新部下。自常州一帶，以至吳江等處，無不受其荼毒。話休絮繁，李夫人與玉英小姐，等得賊去下船，見玉瑞與桂子被賊拿去，放聲大哭，彩霞亦覺感傷不已。次日飯后，方開船前進。及到了靖江縣內(nèi)，先著崔義上岸，問至呂衙，快人通報。那呂時芳自從呂肇章歸后，悉知羅帕之故，已把姻事擱起。當(dāng)日又聞崔公戰(zhàn)敗，賈似道擬他死罪，要拿他妻女入官為婢，所以李夫人同小姐避難而來，要在呂家潛跡。呂時芳心下轉(zhuǎn)覺不快，便著家人回答道：“家老爺與夫人俱不在宅，我們不敢主意，煩乞官家致意奶奶，不便留住贈飯了?！贝蘖x急忙到船回復(fù)，夫人泣然流淚道：“既是呂公托辭回卻，致我進退兩難，如何是好？”崔義道：“小人聞得，離縣數(shù)里，有一個尼庵，十分幽僻，不若夫人小姐暫到庵內(nèi)避跡幾時，另為去處?！崩罘蛉它c頭道：“事已至此，只得依汝。”遂算還船錢，起身上岸，一路問到尼庵門首。敲門數(shù)下，早有老尼啟扉延入。獻茶已畢，備問來意，李夫人就述避難借居一事。老尼道：“出家人以慈悲為本，既是夫人小姐遭難而來，安有不留之理。但敝庵有一檀越，是本城鄉(xiāng)紳江總制的公子，叫做江仲宣，不時在庵隨喜，倘或見了小姐這般美貌，未免生起禍端，不若夫人再往別處去罷。”夫人沉吟半晌道：“寶庵靜室，決非一間，老身與小女，自當(dāng)閉戶潛蹤，料想無事。”
　　
　　正在談?wù)?，忽見一個小尼走進來，連聲催道：“荀相公喚茶要緊。”你道那荀相公是誰？原來就是荀綺若，自與申生別后，回到蘇州，便為江總制延請，到家做了西席。只因江公子花柳情深，文章意淺，那江老夫人，又嚴(yán)于訓(xùn)子，事在兩難，只得托言庵內(nèi)清幽，可以肄業(yè)。其實便那江仲宣出外游玩。當(dāng)下，老尼送茶出去，荀生笑道：“忽聞殿上有女菩薩的聲音，不是掛幡，定來齋佛，這是老姑姑的生意人進門了。”老尼道：“相公竟猜不著，乃是崔龍圖老爺?shù)姆蛉恕⑿〗?，避難到此?！避魃?wù)f，急問道：“當(dāng)真是崔小姐么？”老尼道：“豈有不真之理。只是小尼一時失口，還望相公遮隱，切不可與那江大爺說知?！避魃鷳?yīng)諾，心下暗想：“二小姐玉瑞必然同來，我的姻事，卻在此處。”便笑道：“小生向在崔衙讀書，曾與二小姐會面，蒙以玉鴛鴦為訂，必做夫妻。今避難而來，可謂天從人愿。煩乞姑姑，就把玉鴛鴦帶去，瞞著夫人，悄悄遞與小姐，約在晚間一會。好事若成，必當(dāng)重謝?！崩夏崧犃耍瑵M口應(yīng)允道：“這是好事，愿當(dāng)效力，怎敢望謝?！眳s不知二小姐可有第二個小姐，竟把玉鴛鴦送與玉英。玉英又錯聽了，荀生誤做申生。接過玉鴛鴦，不勝歡喜道：“誰想申郎在此讀書。正要與他一會，以決終身之事。”遂與彩霞商議，直等老夫人睡熟，便悄然啟戶趨出外廂。此時，荀生正在倚欄專等。遠(yuǎn)遠(yuǎn)望見小姐出來，走到跟前，深深一揖。玉英抬頭把荀生仔細(xì)一看，覺道面容差異，吃了一驚，轉(zhuǎn)身就走。喚過彩霞道：“那人素昧平生，為何冒做申郎欺哄我?！辈氏嫉溃骸按思瓷晗喙樽x書荀生?！蹦怯裼⒙犝f，便把玉鴛鴦丟在地上，拖著彩霞，急急進戶，閉了房門而睡。荀生拾起玉鴛鴦，連聲嗟異道：“奇哉奇哉，為何見我，反把玉鴛鴦擲下，竟自轉(zhuǎn)身進去？”左思右想，不解其故，悶悶不樂。只因兩個小姐是同胞生的，所以面容相似，竟使荀生識認(rèn)不同。到了次日，方欲進見李夫人，啟問被禍之故，不料那年正值大比，本縣置酒作餞，促赴公車。荀生惟恐誤過選場，忙把行李收拾，同了一班社友，即日便往臨安應(yīng)試。
　　
　　卻說江公子，名雖讀書，其實不通文墨，所以臨試之期，推病不往，且等荀生起程之后，便即出來閑耍。一日，自言自語，坐在廳上，悶悶不悅。家童得財?shù)溃骸按鬆斀袢諡楹蚊碱^不展，面帶憂容？”江公子道：“我要娶一個絕色美妾，囑托媒婆，為何多時不來回話？因此這幾日心內(nèi)不悅?！钡秘?shù)溃骸靶∪俗蛉?，奉著媽媽之命，把那燈油送與庵內(nèi)老尼，只見殿后立著一個美艷佳人，真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小人就問老尼，這女子是什么人？那老尼支吾說道，是個宦家小姐。我想大爺既慕嬌色，何不將此美人娶來，朝朝尋歡，夜夜取樂，豈不更勝于問柳尋花。囑托媒婆，四方尋覓，終不得一絕色美人，得以尋歡恣意乎?！苯勇犃?，心喜發(fā)狂，不禁手舞足蹈起來。便道：“若果能得了此絕世美人為妻，我便重重賞你。然既是宦家小姐，恐有了對頭。倘去求親，萬一不許，如之奈何？”得財?shù)溃骸按藚s不難，那前日小人遇見之時，看他行容羞澀，唯恐人知，又不見了一個男人出入，內(nèi)中或恐是避難到此。公了若囑媒求親，誠恐見拒。依小人主意，不若選一二十個雄壯人丁，扮為強盜，明火執(zhí)仗，直入內(nèi)室，搶出美人，另預(yù)辦幾只小船，泊在江中俟候，待搶了來時，放在船中，載回家中，人鬼不覺。未知公子意下如何？”公子聞了大喜道：“此計大妙?！奔纯陶麄洳活}。
　　
　　卻說崔公家中，藏有一幅畫龍，前日書齋飲酒，被一個道人點了眼睛，化為真龍騰空而去。前日崔公襄陽戰(zhàn)敗，正在危急，忽見真人騎一條青龍，救出重圍。茲知江公子要謀劫玉英，真人知玉英已經(jīng)許了申生，恐江公子劫去，為他所辱，玉英必然身死。于是化為道人，向尼庵而來，向老尼道：“老道在臨安，聞崔公出兵救援襄陽。前日兵敗，龍圖公逃往他方。又聞賈似道要論龍圖公死罪，妻子沒官為婢，即要取小姐入相府，老夫人及小姐逃往他處避禍。老道四面尋訪，不知下落。近聞夫人舟泊蘇州，老夫人及小姐寓在寶剎，特來化他一齋，并要面見說話?！崩夏嶂坏眠M房，報知李夫人。李夫人不勝驚異，就叫老尼備齋，款待道人，自即移走出房，與那道人相見。見他頭戴黃冠，身穿羽衣，舉止安閑，豐神脫俗。有頃，吃齋已畢，道人取出琴弦一根，送與李夫人道：“令愛小姐，若遇災(zāi)難到時，只取清水一盞，把那琴弦放在水內(nèi)，自然免禍。牢記，牢記?！彼斐樯碜髦x而去。
　　
　　是夜，夫人小姐，在房中挑燈對坐。夫人泣向玉英道：“你爹爹戰(zhàn)敗襄陽，未知生死若何。你妹子陷于賊營，料必多兇少吉。日間那個道人，又說你就有一場災(zāi)難，教我做娘的怎生放心得下?！庇裼⒙犝f，止不住兩淚交流。彩霞勸道：“吉人自有天相，夫人小姐還要寬心保重?！睍r已更余，忽聞紗窗撬響。側(cè)耳聽時，又若數(shù)人，疾步而至。夫人大驚，忙著彩霞喚問老尼。只見一人，身長軀偉，手執(zhí)木棍，破窗而入，竟把小姐負(fù)在背上，開了房門，急急而去。夫人見了，連忙大聲喊叫，旁有數(shù)人，持槍走過，大喝道：“你若再大聲喊叫，我就一槍了?！奔爸帘娔嵋积R起來，出外看時，只見二十余人，明火執(zhí)仗，劫了小姐，奔到江邊，下船而去。原來江總制家，離庵只有數(shù)里，所以得財用計行劫。
　　
　　江公子點著巨燭，坐在外廂等候。俄而得財悄悄報入，說美人已經(jīng)劫來，船已到了。江公子聞?wù)f，不勝歡喜。踱來踱去，身亂發(fā)狂，連聲吩咐：“快著兩個侍女，扶他上岸，不要把那美人驚壞了?！辈欢鄷r，兩三個婦女，扶著玉英而至。但見，淚點盈盈，鬢鬢云亂，常服悴容，自然艷麗。江公子滿面堆笑，近前深深一揖，道：“美人但請放心，不消憂慮，我大爺極是一個風(fēng)流知趣的，與你今夜歡會，夙緣非淺?！庇裼⒋罂蘖R道：“汝等夜深行劫宦家閨女，真盜賊之輩也，我今有死而已，汝何必多言?！苯有Φ溃骸叭杲褚训轿壹遥慌虏宄嵋搽y飛去，快快順從為妙。”玉英厲聲叱道：“我乃宦家之女，決不肯被你狗彘所污?！苯硬挥煞终f，向前摟抱，玉英忽然想起那道人所贈琴弦，帶在臂上，便道：“我今已至此，自然從汝，何消強逼，汝有清水，可拿一盞來我吃?！苯勇勓詺g喜，便喚婢女，把水拿至。玉英急忙解下琴弦，入放盞內(nèi)。就覺宛轉(zhuǎn)活動，頃刻間化成一龍，足有一丈余長，張口伸爪，向著江公子一跳。江公子嚇得魂不附體，翻身一交，跌在地上。眾婢女大驚失色，轉(zhuǎn)身就跑?？诶飦y嚷道：“不好了，那個女娘，想是一個龍精了。”隨把江公子扶進房內(nèi)，倒在床心，面色已是蠟黃，不省人事。停了一會，那龍依舊變做琴弦。玉英暗暗祝謝龍神，取來仍系于臂。自后，江公子一病月余不能痊愈，再不敢談著玉英二字矣。
　　
　　話休絮煩，且說申生，自住表兄元爾湛寓內(nèi)，倏忽半年，聞得朝廷開科取士，遂與元爾湛作別。想起荀生館在靖江，便由靖江而去。將欲會了荀生，同他到臨安應(yīng)試。一夜，泊舟江畔，將至三鼓，忽聞連炮響，舟子大呼道：“相公快些起身，賊船將近了?！鄙晟鷫糁畜@起，只聞喊痛一聲，那舟子已是連中數(shù)箭，立身不住，跌在水里去了。急得手忙腳亂，遍處尋衣，賊已走進艙內(nèi)，取出麻索，竟把申生捆做一團。當(dāng)夜約有五十余船，俱被群盜拿住，一同解往賊營。到得岸邊，只見旗幟鮮明，刀槍密布，大小船只，遠(yuǎn)泊數(shù)里。俄而鼓聲三響，就把所拿眾人，陸續(xù)解進。那個賊首，叫做劉新，生得身長七尺，腰闊數(shù)圍，面黑眼圓，力能搏虎。手下還有兩個結(jié)義弟兄，同為寨主。聚眾數(shù)萬，官兵屢討，不能平定。
　　
　　當(dāng)下，劉新坐在中軍帳內(nèi)，喚過眾人，一一審究。若有金銀貨物的，給付令旗，發(fā)還船只。若沒有買命錢的，喝叫左右，推出梟首。一連斬了六個，次及申生，戰(zhàn)兢伏在階下，自料必死。劉新大喝道：“有何財帛？從實招稱。”申生哀告道：“小生一個窮儒，寓往靖江親友那里，有什么財帛，伏乞大王饒恕，恩感二天?！眲⑿侣勓?，便叫“推出轅門，斬訖報來?！鄙晟]目待刃，未知能留得命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投香剎錯認(rèn)荀文　聞美艷計劫玉英

　　
　　詩曰：
　　推窗何所見？所見惟竹林。
　　側(cè)耳何所聞？唯聞鳥雀音。
　　終歲終交游，猶秘自搜尋。
　　開講莫草草，須議古人心。
　　遇奸輒唾罵，遇賢若盍簪。
　　更遇香艷事，如聽司馬琴。
　　莫言我居僻，我居趣自尋。
　　
　　卻說李夫人，帶玉英、玉瑞并侍女彩霞、桂子，同管家崔義，當(dāng)晚一齊下船。不則一日，過了蘇州，將到無錫。只因天色已暮，就在一個村內(nèi)停泊。到了黃昏時候，忽聞四野喊聲大舉，滿村男婦，俱紛紛然攜老扶幼，趨出荒郊躲避。崔義大驚道：“夫人小姐，速速上岸，有強人來了?！痹挭q未絕，一聲炮響，賊船已至。李夫人與玉英彩霞在前，玉瑞與桂子落后幾步，被賊把玉瑞、桂子拿住，拖下了船?；鸸庵拢h(yuǎn)遠(yuǎn)望見，艙內(nèi)坐著一個穿紅袍的，大聲喝道：“我已吩咐不許擄掠婦女，怎么故違吾令?！蹦琴\曰：“他是個宦家女子，若拿到寨中，怕他家里不來持錢取贖?！贝┘t的又喝道：“既如此，放在前艙，不許羅唣?！北娰\一哄上岸，俱是紅布包頭，手持槍斧，合村約有五千余家，沿門搶劫，直至更余，滿載而去。
　　
　　原來那伙強徒，乃是宜興巨寇，劉新部下。自常州一帶，以至吳江等處，無不受其荼毒。話休絮繁，李夫人與玉英小姐，等得賊去下船，見玉瑞與桂子被賊拿去，放聲大哭，彩霞亦覺感傷不已。次日飯后，方開船前進。及到了靖江縣內(nèi)，先著崔義上岸，問至呂衙，快人通報。那呂時芳自從呂肇章歸后，悉知羅帕之故，已把姻事擱起。當(dāng)日又聞崔公戰(zhàn)敗，賈似道擬他死罪，要拿他妻女入官為婢，所以李夫人同小姐避難而來，要在呂家潛跡。呂時芳心下轉(zhuǎn)覺不快，便著家人回答道：“家老爺與夫人俱不在宅，我們不敢主意，煩乞官家致意奶奶，不便留住贈飯了。”崔義急忙到船回復(fù)，夫人泣然流淚道：“既是呂公托辭回卻，致我進退兩難，如何是好？”崔義道：“小人聞得，離縣數(shù)里，有一個尼庵，十分幽僻，不若夫人小姐暫到庵內(nèi)避跡幾時，另為去處?！崩罘蛉它c頭道：“事已至此，只得依汝?！彼焖氵€船錢，起身上岸，一路問到尼庵門首。敲門數(shù)下，早有老尼啟扉延入。獻茶已畢，備問來意，李夫人就述避難借居一事。老尼道：“出家人以慈悲為本，既是夫人小姐遭難而來，安有不留之理。但敝庵有一檀越，是本城鄉(xiāng)紳江總制的公子，叫做江仲宣，不時在庵隨喜，倘或見了小姐這般美貌，未免生起禍端，不若夫人再往別處去罷。”夫人沉吟半晌道：“寶庵靜室，決非一間，老身與小女，自當(dāng)閉戶潛蹤，料想無事。”
　　
　　正在談?wù)?，忽見一個小尼走進來，連聲催道：“荀相公喚茶要緊。”你道那荀相公是誰？原來就是荀綺若，自與申生別后，回到蘇州，便為江總制延請，到家做了西席。只因江公子花柳情深，文章意淺，那江老夫人，又嚴(yán)于訓(xùn)子，事在兩難，只得托言庵內(nèi)清幽，可以肄業(yè)。其實便那江仲宣出外游玩。當(dāng)下，老尼送茶出去，荀生笑道：“忽聞殿上有女菩薩的聲音，不是掛幡，定來齋佛，這是老姑姑的生意人進門了?！崩夏岬溃骸跋喙共虏恢?，乃是崔龍圖老爺?shù)姆蛉?、小姐，避難到此?！避魃?wù)f，急問道：“當(dāng)真是崔小姐么？”老尼道：“豈有不真之理。只是小尼一時失口，還望相公遮隱，切不可與那江大爺說知。”荀生應(yīng)諾，心下暗想：“二小姐玉瑞必然同來，我的姻事，卻在此處?！北阈Φ溃骸靶∩蛟诖扪米x書，曾與二小姐會面，蒙以玉鴛鴦為訂，必做夫妻。今避難而來，可謂天從人愿。煩乞姑姑，就把玉鴛鴦帶去，瞞著夫人，悄悄遞與小姐，約在晚間一會。好事若成，必當(dāng)重謝。”老尼聽了，滿口應(yīng)允道：“這是好事，愿當(dāng)效力，怎敢望謝?！眳s不知二小姐可有第二個小姐，竟把玉鴛鴦送與玉英。玉英又錯聽了，荀生誤做申生。接過玉鴛鴦，不勝歡喜道：“誰想申郎在此讀書。正要與他一會，以決終身之事?！彼炫c彩霞商議，直等老夫人睡熟，便悄然啟戶趨出外廂。此時，荀生正在倚欄專等。遠(yuǎn)遠(yuǎn)望見小姐出來，走到跟前，深深一揖。玉英抬頭把荀生仔細(xì)一看，覺道面容差異，吃了一驚，轉(zhuǎn)身就走。喚過彩霞道：“那人素昧平生，為何冒做申郎欺哄我。”彩霞道：“此即申相公同伴讀書荀生?！蹦怯裼⒙犝f，便把玉鴛鴦丟在地上，拖著彩霞，急急進戶，閉了房門而睡。荀生拾起玉鴛鴦，連聲嗟異道：“奇哉奇哉，為何見我，反把玉鴛鴦擲下，竟自轉(zhuǎn)身進去？”左思右想，不解其故，悶悶不樂。只因兩個小姐是同胞生的，所以面容相似，竟使荀生識認(rèn)不同。到了次日，方欲進見李夫人，啟問被禍之故，不料那年正值大比，本縣置酒作餞，促赴公車。荀生惟恐誤過選場，忙把行李收拾，同了一班社友，即日便往臨安應(yīng)試。
　　
　　卻說江公子，名雖讀書，其實不通文墨，所以臨試之期，推病不往，且等荀生起程之后，便即出來閑耍。一日，自言自語，坐在廳上，悶悶不悅。家童得財?shù)溃骸按鬆斀袢諡楹蚊碱^不展，面帶憂容？”江公子道：“我要娶一個絕色美妾，囑托媒婆，為何多時不來回話？因此這幾日心內(nèi)不悅?！钡秘?shù)溃骸靶∪俗蛉?，奉著媽媽之命，把那燈油送與庵內(nèi)老尼，只見殿后立著一個美艷佳人，真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小人就問老尼，這女子是什么人？那老尼支吾說道，是個宦家小姐。我想大爺既慕嬌色，何不將此美人娶來，朝朝尋歡，夜夜取樂，豈不更勝于問柳尋花。囑托媒婆，四方尋覓，終不得一絕色美人，得以尋歡恣意乎?！苯勇犃耍南舶l(fā)狂，不禁手舞足蹈起來。便道：“若果能得了此絕世美人為妻，我便重重賞你。然既是宦家小姐，恐有了對頭。倘去求親，萬一不許，如之奈何？”得財?shù)溃骸按藚s不難，那前日小人遇見之時，看他行容羞澀，唯恐人知，又不見了一個男人出入，內(nèi)中或恐是避難到此。公了若囑媒求親，誠恐見拒。依小人主意，不若選一二十個雄壯人丁，扮為強盜，明火執(zhí)仗，直入內(nèi)室，搶出美人，另預(yù)辦幾只小船，泊在江中俟候，待搶了來時，放在船中，載回家中，人鬼不覺。未知公子意下如何？”公子聞了大喜道：“此計大妙?！奔纯陶麄洳活}。
　　
　　卻說崔公家中，藏有一幅畫龍，前日書齋飲酒，被一個道人點了眼睛，化為真龍騰空而去。前日崔公襄陽戰(zhàn)敗，正在危急，忽見真人騎一條青龍，救出重圍。茲知江公子要謀劫玉英，真人知玉英已經(jīng)許了申生，恐江公子劫去，為他所辱，玉英必然身死。于是化為道人，向尼庵而來，向老尼道：“老道在臨安，聞崔公出兵救援襄陽。前日兵敗，龍圖公逃往他方。又聞賈似道要論龍圖公死罪，妻子沒官為婢，即要取小姐入相府，老夫人及小姐逃往他處避禍。老道四面尋訪，不知下落。近聞夫人舟泊蘇州，老夫人及小姐寓在寶剎，特來化他一齋，并要面見說話?！崩夏嶂坏眠M房，報知李夫人。李夫人不勝驚異，就叫老尼備齋，款待道人，自即移走出房，與那道人相見。見他頭戴黃冠，身穿羽衣，舉止安閑，豐神脫俗。有頃，吃齋已畢，道人取出琴弦一根，送與李夫人道：“令愛小姐，若遇災(zāi)難到時，只取清水一盞，把那琴弦放在水內(nèi)，自然免禍。牢記，牢記。”遂抽身作謝而去。
　　
　　是夜，夫人小姐，在房中挑燈對坐。夫人泣向玉英道：“你爹爹戰(zhàn)敗襄陽，未知生死若何。你妹子陷于賊營，料必多兇少吉。日間那個道人，又說你就有一場災(zāi)難，教我做娘的怎生放心得下。”玉英聽說，止不住兩淚交流。彩霞勸道：“吉人自有天相，夫人小姐還要寬心保重?！睍r已更余，忽聞紗窗撬響。側(cè)耳聽時，又若數(shù)人，疾步而至。夫人大驚，忙著彩霞喚問老尼。只見一人，身長軀偉，手執(zhí)木棍，破窗而入，竟把小姐負(fù)在背上，開了房門，急急而去。夫人見了，連忙大聲喊叫，旁有數(shù)人，持槍走過，大喝道：“你若再大聲喊叫，我就一槍了?！奔爸帘娔嵋积R起來，出外看時，只見二十余人，明火執(zhí)仗，劫了小姐，奔到江邊，下船而去。原來江總制家，離庵只有數(shù)里，所以得財用計行劫。
　　
　　江公子點著巨燭，坐在外廂等候。俄而得財悄悄報入，說美人已經(jīng)劫來，船已到了。江公子聞?wù)f，不勝歡喜。踱來踱去，身亂發(fā)狂，連聲吩咐：“快著兩個侍女，扶他上岸，不要把那美人驚壞了。”不多時，兩三個婦女，扶著玉英而至。但見，淚點盈盈，鬢鬢云亂，常服悴容，自然艷麗。江公子滿面堆笑，近前深深一揖，道：“美人但請放心，不消憂慮，我大爺極是一個風(fēng)流知趣的，與你今夜歡會，夙緣非淺。”玉英大哭罵道：“汝等夜深行劫宦家閨女，真盜賊之輩也，我今有死而已，汝何必多言?！苯有Φ溃骸叭杲褚训轿壹遥慌虏宄嵋搽y飛去，快快順從為妙?！庇裼柭曔车溃骸拔夷嘶录抑?，決不肯被你狗彘所污?！苯硬挥煞终f，向前摟抱，玉英忽然想起那道人所贈琴弦，帶在臂上，便道：“我今已至此，自然從汝，何消強逼，汝有清水，可拿一盞來我吃?！苯勇勓詺g喜，便喚婢女，把水拿至。玉英急忙解下琴弦，入放盞內(nèi)。就覺宛轉(zhuǎn)活動，頃刻間化成一龍，足有一丈余長，張口伸爪，向著江公子一跳。江公子嚇得魂不附體，翻身一交，跌在地上。眾婢女大驚失色，轉(zhuǎn)身就跑?？诶飦y嚷道：“不好了，那個女娘，想是一個龍精了?！彪S把江公子扶進房內(nèi)，倒在床心，面色已是蠟黃，不省人事。停了一會，那龍依舊變做琴弦。玉英暗暗祝謝龍神，取來仍系于臂。自后，江公子一病月余不能痊愈，再不敢談著玉英二字矣。
　　
　　話休絮煩，且說申生，自住表兄元爾湛寓內(nèi)，倏忽半年，聞得朝廷開科取士，遂與元爾湛作別。想起荀生館在靖江，便由靖江而去。將欲會了荀生，同他到臨安應(yīng)試。一夜，泊舟江畔，將至三鼓，忽聞連炮響，舟子大呼道：“相公快些起身，賊船將近了?！鄙晟鷫糁畜@起，只聞喊痛一聲，那舟子已是連中數(shù)箭，立身不住，跌在水里去了。急得手忙腳亂，遍處尋衣，賊已走進艙內(nèi)，取出麻索，竟把申生捆做一團。當(dāng)夜約有五十余船，俱被群盜拿住，一同解往賊營。到得岸邊，只見旗幟鮮明，刀槍密布，大小船只，遠(yuǎn)泊數(shù)里。俄而鼓聲三響，就把所拿眾人，陸續(xù)解進。那個賊首，叫做劉新，生得身長七尺，腰闊數(shù)圍，面黑眼圓，力能搏虎。手下還有兩個結(jié)義弟兄，同為寨主。聚眾數(shù)萬，官兵屢討，不能平定。
　　
　　當(dāng)下，劉新坐在中軍帳內(nèi)，喚過眾人，一一審究。若有金銀貨物的，給付令旗，發(fā)還船只。若沒有買命錢的，喝叫左右，推出梟首。一連斬了六個，次及申生，戰(zhàn)兢伏在階下，自料必死。劉新大喝道：“有何財帛？從實招稱?！鄙晟Ц娴溃骸靶∩粋€窮儒，寓往靖江親友那里，有什么財帛，伏乞大王饒恕，恩感二天。”劉新聞言，便叫“推出轅門，斬訖報來?！鄙晟]目待刃，未知能留得命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代回書令使通誠　征巨寇延醫(yī)進鴆

　　
　　詩曰：
　　天意全佳偶，情深事亦奇。
　　春風(fēng)雙看杏，繡幕共牽絲。
　　合浦珠仍還，延津劍豈離。
　　從來多異跡，休把畫龍疑。
　　
　　話說宜興巨寇劉新，正與任季良、祝萬齡坐在前營計議，忽見細(xì)作來報說：“朝廷差著新科探花荀文，領(lǐng)兵五千，前來搦戰(zhàn)?！眲⑿侣剤螅磁c任季良、祝萬齡商議道：“官兵既至，必須整備交戰(zhàn)，未審二位賢弟，計將安出。”任季良答道：“我聞荀綺若廷對策中深知時務(wù)，頗達(dá)兵機。況以新進書生，驟領(lǐng)將權(quán)，必有材智過人，所以朝廷擇用。今既率兵而來，必有掃剿履穴之計。我這里軍兵，名雖一萬，善戰(zhàn)者能有幾人。若使沿門搶略，是其所長；臨陣援戈，是其所短。據(jù)著小弟愚見，還是堅守營寨，以觀動靜，此為上計?！毖晕串?，祝萬齡高聲道：“二哥之言，何其懦也。我軍深諳水性，行船如履平地。那些官兵，平時渡水，尚有覆溺之虞。況在紅濤白浪之中，豈能操戈取勝乎。兼且我軍熟知地理，勝則可以合圍攻擊，若不幸而敗，亦足以憑水依山，守險抗拒。況那荀探花乃是白面書生，但知玩弄筆墨，豈識兵家妙算。只憑我這一雙巨斧，必要殺他片甲不回。圖主定霸，在此一舉，二哥何故欲堅守營寨而不敢以戰(zhàn)乎?！比渭玖嫉溃骸安蝗?，我輩所以結(jié)義聚眾，只為著濫官污吏所迫至此。今堂堂大宋，雖則疆場未清，智勇之將，不計其數(shù)。帶甲之士，尚有五十余萬。設(shè)或抗違不服，一旦四面合攻，則吾輩死無噍類矣。還是堅守營寨，審時度制，徐圖歸順，方為上策?！眲⑿碌溃骸岸毁t弟，欲戰(zhàn)欲守，不消爭論，愚兄自有主張?！彼靻颈娰\，分頭埋伏，自與祝萬齡，領(lǐng)軍向前迎戰(zhàn)，單著任季良保守營寨。任季良見眾人出戰(zhàn)去了，悶悶不悅，退出后營。只見小校領(lǐng)著一人進來，悄悄稟道：“荀探花老爺有書呈上?！奔玖疾饡磿r，上面寫道：
　　
　　曩自西湖一晤，至今時切瞻思。將謂足下，鳳起龍驤，圖功細(xì)柳。不意，以起牧之材，投附鼠竊之輩，陷身匪義，竊為足下羞之。今以圣怒赫然，詔予征剿。惟乞足下，諭以皇威，倒戈歸順，則可反辱為榮，保全首領(lǐng)。設(shè)或狂悖如故，變乞足下率眾內(nèi)應(yīng)，以圖自全之謀。功成之日，弟即回朝保奏，定當(dāng)授官行賞，決不有負(fù)足下為國之心也。比聞崔小姐，向在營內(nèi)。倘蒙力為庇護，弗致美璧生瑕，尤見足下高主，而鄙人亦佩德無窮矣。專此布達(dá)，幸孰思之，并望速裁回翰，不宣。
　　
　　任季良看畢，急著其妻并此書帶往玉瑞，令代回書。玉瑞見說荀生已中探花，心下十分歡喜。將書看了一遍，遂提起筆來，代任季良寫回書，以達(dá)荀生道：
　　
　　兩年迢隔，每嗟客路風(fēng)塵，一片相思時在。西湖夕月自離，臺臺看花杏苑，殊慰下懷。弟因鼠跡萑苻，無由晉賀。詎意朝廷□□□今白羽麾兵，某敢不稽顙轅門，倒戈請罪。所恨犀謀不恂，主有難專。然某所以茍全性命，樹幟潢□者，實有所不得已也。頃承翰誨眷眷，愧感交并，禍福之機，逆順之理，某已知之稔矣，容當(dāng)從中取事，以報知愛之恩。崔小姐向在敝營，自有寒荊伴慰。先此布復(fù)，尚圖臨期馳報，不宣。
　　
　　玉瑞小姐寫訖，就拿出來，遞與任季良觀看。季良看了一遍，又叫玉瑞代他緘封。玉瑞又將寸楮，略草數(shù)行，咐寄荀生道：
　　
　　妾雖身陷賊巢，幸藉任君庇護，得以保全身軀。只是一腔幽悃，難禁萬種閑愁，而弱質(zhì)懨懨，不勝憔悴矣。恭喜郎君高掇巍科，更獲分符閫外。伏惟臨戰(zhàn)謹(jǐn)慎，以圖奏捷回朝，俾妾早離虎穴，得與母姊相會，皆出于郎君厚渥之所賜也。茲以便中，八行相囑，惟君垂念，無任神馳。
　　
　　玉瑞又寫訖，即將回書封做一處，付與來使，回報荀生。荀生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心下大喜道：“若得任季良在內(nèi)相助，烏合草寇，可以一戰(zhàn)而破矣。又將小姐之事，展開細(xì)閱。只見中軍官慌忙稟道：“賊船鼓噪而來，老爺須要急急調(diào)將迎敵?！避魃勓?，便遣先鋒褚明，提著雙刀，應(yīng)聲而出。但聽得喊殺連天，鼓聲亂響。俄而哨兵忙來報道：“賊船千艘，四圍合擊，前軍已敗矣。老爺火速進兵救應(yīng)?！避魃篌@，急忙披掛鎧甲，率起眾將，向前開弓亂射。賊人應(yīng)弦而倒，落水死者，不計其數(shù)。剛把前軍救出，不提防祝萬齡反從后面殺來，仍把官軍團團圍住。矢已射盡，賊船愈多。正在危急之際，忽見風(fēng)云驟起，露出一條龍，鱗甲純青，垂下尾來，竟把劉新的船，攪翻在水。眾賊吃了一驚，忙把劉新救時，已被官兵鼓勇殺出。任季良惟恐眾賊追趕，急忙鳴金收軍。荀生回營，清點將士，損折三百余人，心中悶悶不悅。自此，兩邊困住，一邊數(shù)日。忽見哨兵來報，說任季良使至。荀生叫他進來，使者將書呈上。荀生接書，拆開看云：
　　
　　前晚戰(zhàn)后，劉新因以驚墮水中，陡染狂疾，不見愈可。日來遍處尋醫(yī)，未獲延至。臺臺可于近地，覓一醫(yī)生，著他攜了藥草，內(nèi)帶砒霜，悄然直至后營，密與某相會，自有妙計。至囑至囑，勿誤是幸。
　　
　　荀生覽訖，喚過來使道：“你可回去，拜上你老爺，說書中所言之事，各已悉知，不日即來復(fù)命。如今不便回書了?！彼旖凶笥?，取出白金十兩，賞與來使，打發(fā)他去了，就欲遣人延訪醫(yī)士，忽報金壇元爾湛特來拜謁。
　　
　　原來元爾湛打聽申生已中狀元，直到蘇州稱賀。恰值申生密往靖江去了，不及相遇，故行訪至營中，尋問申生所在。荀生聞?wù)f爾湛至，便大喜道：“爾湛兄若來，吾事必濟矣。”遂請入營見。行禮畢，荀生就備告任季良暗請醫(yī)生，用毒劉新之意，并許以重謝。元爾湛聽說，欣然請行。遂攜了藥囊，闖進后營，正與任季良遇著。任季良附耳低言道：“先生若到前營，看過劉新脈后，只說病已十分危急，非藥石可醫(yī)，待他懇乞再三，方可服藥，須把砒霜預(yù)先雜在藥內(nèi)，又要哄他直交半夜方可煎服。倘或要留先生住下，先生佯為許允，待至黃昏左近，就著人相送，決不致有累先生也?！痹獱栒恳灰活I(lǐng)諾，就去前營看病進藥，依計而行，不必細(xì)談。
　　
　　只說到了半夜之后，祝萬齡疾趨到后營報進道：“大哥服藥，七竅流血，已經(jīng)身死，二弟為何熟睡不起，卻不誤了軍情重務(wù)。”任季良聽說，佯作吃驚道：“這是什么緣故？若是七竅流血，畢竟是服了毒藥，那個醫(yī)生如今在那里？”祝萬齡道：“遍處尋覓，皆不見了，不知去向何方?！比渭玖嫉溃骸澳莻€醫(yī)生如此，必是奸細(xì)無疑了。”說罷，便放聲大哭?？蘖税肷危诵煨煺f道：“只今兵臨寨下，勝負(fù)示決，必須設(shè)謀定計，殺退官軍，方可議舉喪事，未知三弟主意，還是如何？”祝萬齡點頭應(yīng)道：“二哥所見極明，只是大哥既死，須把目前約束，更要整齊一番?！比渭玖嫉溃骸坝扌终写艘?。明日午前，待愚兄治水酒一杯，屈三弟到后營，料理諸務(wù)，并議退兵之策。幸祈早至，得以細(xì)談為妙?！弊Ｈf齡聽了，滿口應(yīng)允。任季良心內(nèi)暗暗歡喜，就同祝萬齡到前營，見了劉新尸首，又大哭一場。連忙備辦棺槨衣衾，把劉新收拾殯殮停當(dāng)，暫安在營內(nèi)。到了次日，季良一面準(zhǔn)備酒肴，一面選下勇士二百人，各帶利器，埋伏在后堂。“待吾與祝萬齡飲酒到中間，擲盞為號，眾人一齊殺出，把祝萬齡登時砍死，不可有誤?！北娙祟I(lǐng)命，就去埋伏。將近日中，祝萬齡只帶二十余人，欣然赴席。既而酒行數(shù)巡，任季良道：“劉兄既死，我等益覺勢孤。今早荀探花出示，招撫我們，我想起來，不如乘此機會，解甲投降。則荀探花必然歡喜，出疏保薦。憑著你我武藝高強，當(dāng)此用兵征戰(zhàn)之時，何患富貴不至，又何必棲蹤水滸，做此悖亂之事哉?！弊Ｈf齡道：“二哥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只今奸佞滿朝，寇兵不息。眼見得天下已非趙氏之物了。你我正該協(xié)力同心，共圖大業(yè)。他日事成，可以南面為主。若事不成，亦可以全軍歸附，不失茅土之封，豈可信那招降哄誘之說，自投于羅網(wǎng)也?！比渭玖甲兩溃骸澳闳舨宦犖已裕慌吕信R頭，那時悔便晚了?！彼彀丫票K向地一擲，厲聲喚道：“左右何在?！逼梁蠖倜率浚針屚?，一齊殺出。祝萬齡看見勢頭不好，亦拔劍而起，向前砍傷數(shù)人。怎奈寡不敵眾，竟被亂槍搠死。手內(nèi)跟隨二十余人，慌忙回去，報知祝萬齡之侄祝云。祝云聞報大怒，登時率領(lǐng)眾賊，殺進后營。任季良正欲持槍出迎，恰值荀生大軍已至。祝云抵?jǐn)巢蛔?，落荒而走，被任季良疾忙追上。輕舒猿臂，活捉回營。其余眾賊，一一就擒。任季良喚集本營人馬，向著荀生，拜伏在地，愿聽招安。荀生把任季良雙手扶起道：“我悉知任兄，忠義人也。今日謀誅二賊，上免圣上之憂，下除一方之害，功勞非小。小弟不日班師獻俘，定在御前保薦?！奔玖季瞎轮x道：“小將何功之有，全賴荀爺洪福，得以去暗投明。所謂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荀生又問道：“那崔小姐卻在何處？”任季良道：“就在后軒，專等荀爺相見。”荀生慌忙踱進后軒，玉瑞小姐斂衽向前。施禮方畢，玉瑞愁容滿面，低聲訴道：“賤妾不幸，家破人亡，及至避難中途，又遭擄掠。如非任君伏義扶持，妾已作泉下人矣。但不知老母家姊飄泊何方？今日賤妾雖遇郎君，尚覺歸身無地。”荀生道：“小姐不須憂慮。下官前日在靖江，備聞尊堂與令姊，避跡尼庵。近日，狀元申起龍告假榮歸，已經(jīng)到彼處探候，想必挈載回蘇。故今日下官愚見，即欲重?zé)┤涡肿痖€，同著小姐，先往敝居住下，俟下官把那賊情處分明白，候著申兄返棹，便即一同回到蘇州，再與小姐相會便了。”玉瑞稱謝，荀生就解開衣襟，取出玉鴛鴦道：“別后事難多端，幸喜玉鴛鴦無恙，今送還小姐，先代聘儀。”玉瑞把玉鴛鴦收了，荀生遂命軍校，整備船只，先把玉瑞送往姑蘇。次日升帳，把那投降眾賊，一一發(fā)放。說道：“愿為民者歸鄉(xiāng)耕種，愿為兵者編入部伍。又將祝萬齡部下，抗剿諸賊，裁其巨魁，宥其羽翼。只見帳前，又有二十作人，高聲叫冤道：“老爺，某等俱非強盜，實系良民，被賊劫財，擒縛在此。伏乞老爺釋放回鄉(xiāng)，公候萬代?！避魃e眼觀看，二十余人內(nèi)，有一人神氣超然，須髯如雪，低著頭不發(fā)一語。荀生心下大驚道：“那人莫非是崔老伯否？為何容貌相像得緊。”就叫左右，把二十余人帶起，候明日再審釋放。未知荀生看見那人，果是崔信否？欲知端的，下回便見。

第十一回　看靈畫路逢玉英　逞俠氣智劫仲宣

　　
　　詩曰：
　　悲歡離合，紛紜反復(fù)，從來世事無憑。風(fēng)流佳遇，到底讓多情。每羨畫龍神跡，向閑窗幾日才成。停毫處，持杯獨酌，側(cè)耳聽啼鶯?！艺{(diào)《滿庭芳》
　　
　　卻說荀生，見帳前二十余人呼冤求釋，內(nèi)有老者，與崔信相像，心下可疑，就叫把眾人帶起。到了一更時分，荀生密著任季良，把那老者悄悄喚至。季良去不多時，就引至帳前。那老者一見荀生，便稱賀道：“恭喜賢侄，高步青云。只是別來許久，還認(rèn)得老夫么？”荀生仔細(xì)一看，慌忙下拜道：“原來果是老伯。日間小侄無狀，殊為得罪。”便令左右取出酒肴，請崔公上坐。飲了數(shù)杯，荀生從容問道：“老伯試把別后事情，備為小侄言之?！贝薰桶讶绾纬稣?，如何戰(zhàn)敗，以至青龍援難，避在阮家莊上的事，細(xì)細(xì)陳了始末。荀生道：“老伯既在阮家莊，為何又陷入祝萬齡的賊營？”崔公道：“一言難盡。老夫自住阮家莊上，不及半年，適值均州被元兵攻破，本地盜賊蜂起。因想同年故友，惟與呂時芳最相契厚，遂別了阮太公，直到靖江造謁。誰想那呂時芳是個趨時附勢的小人，看見老夫如此狼狽，竟閉門不見。那時老夫進退兩難，寄居僧寺。近聞賢侄高捷，特欲到蘇州，以圖一晤。不料行至中途，竟遭了祝萬齡之難。”說罷，容色凄慘，喟然嘆道：“老夫既受此箏，想起寒荊小女，亦必為那奸賊所害?！避魃溃骸袄喜ズ蠹沂?，小侄一二相聞，容當(dāng)細(xì)稟?！彼彀奄Z似道欲奪二位小姐為妾，直至夫人知風(fēng)遠(yuǎn)避，前前后后，始末根由，說了一遍。崔公聽了這些話，又驚又喜。荀生道：“小侄欲于明日就同老伯至蘇州，會了令愛玉瑞小姐，然后等那申兄到來，一同進京，劾奏賈似道。一則為老伯辨冤，二則為朝廷除害，未審老伯以為可否？”崔公點頭稱善。時元爾湛自進鴆劉新之后，尚在營中，遂令前往靖江，接候申生消息，即日同了崔公，班師回蘇州不題。
　　
　　且說申生，自與荀生別后，換了衣巾，只帶一僮一仆，不則一日，已到靖江。訪至尼庵，謁見老尼，就請出崔老夫人相見。夫人知是申生，急忙移步出來，見禮，問安已畢。申生開口就問：“大小姐安否？”夫人聞言，撲簌簌淚流滿面，哽咽不能出聲。悲啼半晌，方才答道：“小女不幸，前日被強人劫去了?！鄙晟犝f，大驚道：“難道當(dāng)真么？”忍不住眼眶淚下，忙以袖拭。李夫人道：“老身晚年運寨，禍?zhǔn)陆吁?，不知別后郎君近狀若何？”申生道：“小侄僥幸，忝中狀元。因晤荀綺若，方知伯母與小姐寓在尼庵，所以特來問候。誰想令愛又遭此變，使人聞之，殊為駭恨?！崩罘蛉寺犝f申生已占元魁，欣然稱賀。既而申生又向李夫人道：“前歲小侄，住在貴衙讀書，隔看花屏，曾與大小姐一面，多蒙大小姐不棄，贈以羅帕一方，玉鴛鴦一枚。那羅帕，前日被呂肇章竊去，送與老伯，認(rèn)作奸情，致使小侄聞風(fēng)驚竄。今玉鴛鴦佩帶在此，請乞伯母權(quán)且收下，小侄決不以一官為念，情愿到處尋覓小姐。倘或必不能遇，誓畢此生，決不婚娶?！崩罘蛉似鹕碜髦x道：“難得郎君這般厚愛，只因小女薄福，所以有此變事耳?！崩夏嵩谂?，聽見申生乃是新科狀元，急忙整理蔬果，殷勤款待。當(dāng)晚無話，到了次日，申生就去拜見本縣大尹，訴說小姐被劫情由。大尹聞?wù)f，就簽了一張揖捕批文，差人緝獲。申生告辭大尹，剛出縣署，但聞路旁人聲喧沸，俱道王家園內(nèi)，有一個道人，持著龍畫一軸，頭尾俱會活動。申生聞言，也就隨了眾人，步至王家園。只見那些看畫的男子婦女，來來往往，挨肩擦背，足有千數(shù)。申生向人叢里錯進觀看，見廳上掛著龍畫，鱗甲純青，頭尾活動，原來即是虎頭真跡，崔公之故物也。申生觀看多時，自向園中閑步。忽有二乘女轎，后面跟著后生男漢二十余人，一直抬進園來。這些看畫的人，亂紛紛站在兩旁，讓那女轎入廳。申生料想，這轎內(nèi)女子，必是宦家內(nèi)眷，挨身偷視。俄而轎簾卷起，一個女子移步出來。申生凝眸熟視，但見那女子，玉慘花愁，淚痕盈頰。原來不是別人，乃是大小姐玉英也。申生看了，故意高聲說道：“我申起龍，自姑蘇來至此，何幸得遇這樣靈畫。”玉英轉(zhuǎn)眸一看，認(rèn)是申生，面色登時凄然，如雨淚下。申生意欲近前說話，怎奈豪奴狠仆，登時催喚上轎。玉英亦無心觀畫，竟上轎如飛而去。申生觀望半晌，不覺自斷意迷，魂魄俱喪。及向旁人訊問，旁人說是江衙內(nèi)眷。申生即時進見縣尊，要他出牌拘究。誰想那時輕文重武，江總制統(tǒng)轄精兵數(shù)萬，威勢赫然，所以縣官畏懼，只官推托，不行牌拘究。申生左思右想，無計可施。一日，立在尼庵門首，面帶憂容，躊躕嘆息。忽見路旁走過一人，高聲問道：“借問足下，有何心事，這般雙眉緊蹙，慨嘆連聲？某乃天下有心人也。設(shè)有冤仰不白之事，何不語我?！鄙晟勓?，向頭看時，覺得那人有些面熟，急忙邀入庵中，分賓主而坐。遂問道：“小弟細(xì)觀足下尊容，十分面熟，似曾在這里會過？小弟一時想不出來，望足下指示明白?！蹦侨诵Φ溃骸霸瓉砦嵝质峭浟?，俺是前日鎮(zhèn)江酒樓上那個粗漢。敢問吾兄尊姓大名，到此有何貴干？何不為俺言之?！鄙晟勓孕Φ溃骸扒叭招〉茉阪?zhèn)江酒樓上，聞足下議論慷慨，十分敬服。今小弟忘記尊容，獲罪多矣。小弟姓申名云，姑蘇人氏。為著一件賤事，所以逗留在此。方才在門首沉吟，思想無計可施。即蒙足下問及，容當(dāng)細(xì)述?！蹦侨说溃骸霸瓉砭褪切驴茽钤?，失敬了。俺乃澄江陸佩玄的便是。千金贈客，略不皺眉。四壁蕭然，豈知貧窘。今日雖然幸會，或有可以效力之處，愿乞細(xì)談，不要藏頭露尾?！鄙晟勓?，便將前事始末，細(xì)說一遍。“今小姐被江仲宣藏錮在家，縣尊畏他威勢，不敢拘究。小弟無奈他何，只是憂悶嘆息而已?！标懪逍犝f，呵呵大笑道：“這些小事，何足介懷。只在明早，小弟包你珠還合浦，劍起延津?！鄙晟f道：“今承足下仗義相扶，使小弟感戴不淺。只是江仲宣恃著父擅兵權(quán)，橫行無忌，那縣令尚然畏懼，何獨足下視之如此之輕?！标懪逍Φ溃骸斑@廝乃是小人得志，作事輕狂。在他人視之，以為節(jié)制千里，懼其威勢。在我視之，直比那城狐社鼠，何足道哉?！闭f罷，也不告辭，竟抽身而出。申生見他去了，半信半疑，躊躕不定。到了次早，忽聞叩門甚急。申生開門出現(xiàn)，只見壯士二十余人，帶著駿馬一匹，女轎二頂，陸佩玄氈巾白，腰劍而來。向著申生說道：“小舟已在江口俟候，速速請崔老夫人登轎，狀元亦即乘此駿馬，作速下船。俺到江仲宣處，接了小姐，傾刻就來也?！毖杂櫍腥颂Я艘豁斉I，飛奔而去。申生就請夫人上轎，崔義同著彩霞，運出箱籠之物，交付眾人挑去。一路直趕到江邊，果然泊著大船一只，快船二只。眾人下船，不上半個時辰，只見一頂女轎在前，陸佩玄一手掣劍，一手扭著江公子隨及，飛奔而來。到了江畔，忙叫小姐出轎下船，陸佩玄把江公子的衣袂放松，大喝一聲道：“饒你這條狗命罷了，今后于不可胡行做事。若再如此，你認(rèn)得我這老陸的這一口利劍嗎?！苯訃樀妹嫔缁摇２桓叶嘌?，脫身就走去了。小姐在船中與夫人相見，母子分外歡喜，就向前與申生施禮，禮畢，忽見陸佩玄進入船艙，遂與玉英施禮，笑對申生道：“小姐已至，不幸辱命。那魚肉酒果之物，已備在船中，作速開船去罷?！毖杂櫨妥哌^快船，一直護送到蘇州，竟不別而行。原來陸佩玄假以晉謁公子為由，等得江公子出來相見，便一把扭住，拔劍欲殺。說：“你快把玉英小姐送出來還我，我便饒你性命，若道半個不字，把你登時砍死?！贝藭r江家童仆雖眾，只是恐怕害了主人性命，不敢動手。登時就把玉英小姐送出，陸佩玄又恐有變，直令江公子送到江邊，方才放手。乃是曹孟達(dá)、齊桓公的故智。
　　
　　話休絮煩，且說申生，船到蘇州城外，忽聞岸上有人問道：“船內(nèi)可是狀元申爺否？”申生推窗看時，乃是表兄元爾湛。忙叫家人，請他下船相見。元爾湛道：“愚兄因荀綺若老爺之命，特到靖江探望賢弟，不料到庵尋問老尼，老尼云已起程回蘇去了。因此速急趕來，卻在此處遇著。”申生道：“表兄既會荀綺若，必知他近來出兵消息，還是勝負(fù)如何？”元爾湛道：“皆賴任季良之力，賊已平了。”就把自已用藥，暗害劉新，季良設(shè)計砍死萬齡，前后事情，說了一遍。申生道：“既是如此，平賊之功，吾兄與有力焉?！痹獱栒康溃骸案幸粯镀媸?。綺若因為剿賊，反得遇著崔老先生，只今俱在荀宅，專等會了賢弟，綺若就要班師入朝?！鄙晟c李夫人、小姐，聞?wù)f崔公無羌，俱各十分歡喜。遂即進了閶門，就到荀綺若宅內(nèi)。眾人相會，悲喜交集。這一會，真?zhèn)€是夫妻離而復(fù)合，姊妹分而再逢。各把別后愁腸，細(xì)細(xì)訴說。無不傷前時之厄難，喜此際之團圓。正是：
　　
　　今宵快把銀缸照，猶恐相逢似夢中。
　　
　　荀綺若見眾人一齊聚集，就吩咐家人整辦慶喜筵席，眾人又說些閑說。不多時，筵席齊備，里邊只有李夫人與玉英、玉瑞三人，共席飲酒。前廳崔公、元爾湛、任季良同著申起龍、荀綺若，共是五個。敘次坐下，飲了數(shù)杯。崔令見今日一家完聚，不勝歡喜，遂令擲色猜拳，開懷暢飲。直至夜深，盡醉而散。未知后來玉英、玉瑞與申、荀二生如何配合？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上奏疏下詔褒封　隱桐廬霞觴祝壽

　　
　　詞曰：
　　記當(dāng)年，住西湖，各遇娉婷?；ベ洭幷?，顧盼多情。須待玉堂金馬，才配絕世傾城。　　喜知音，望桐廬，攜手偕行。欣羨丹砂，服食長生?？v有金魚紫綬，何如卸壑埋名?！艺{(diào)《金人捧玉盤》
　　
　　卻說崔公與眾人飲醉而寢，次日早起，崔公暗與李夫人商議道：“我們一門完聚，皆出于二位賢侄之力，我今意欲央煩元爾湛、任季良作伐，把玉英、玉瑞配與申、荀二生，即日完了姻事，未審夫人以為可否？”李夫人聞?wù)f，欣然色喜道：“深悔曩歲西湖，不曾招贅二生。今喜二生俱已成名，正所謂家快婿，何不可之有。”崔公意決，遂與元爾湛、任季良商議，當(dāng)日成親。元、任二人即通知二生。二生聞言，暗暗歡喜。荀生就進入內(nèi)廳，向著崔公說道：“深感老伯不棄寒微，故使侄輩東床袒腹。侄輩不勝歡喜。但只是國賊未除，侄又班師在即。據(jù)著愚意，欲與申兄同往臨安，連名劾奏賈似道，老伯隨后也上一本，備說賈似道拔付弱兵，江臣失朝不赴，以致寡不敵眾，喪師害將，有誤國家大事。侄料想這本一上，圣明必有定奪，那時從容議親，未為晚也?！贝薰笙驳溃骸百t侄所言，深為有理。”遂喚申生進來，把綺若所言，述了一遍?！拔粗t侄你心下若何？”申生道：“忠義之心，人皆有之。小侄豈有獨讓荀兄專美?！比俗h定，遂收拾停當(dāng)。到了次日下船，不則一日，遂到了武林。恰值賈似道為惡多端，已被言官彈論，皇上累詔切責(zé)。賈似道惟恐禍及，只得上疏，愿親督將士，往救襄陽去了。荀生知了這個消息，便與崔公計議，連夜草成疏章，次日早朝上奏。那疏內(nèi)大意：首言掃清巨寇，或撫或剿，俱已處置停當(dāng)；中間備說賈似道奸邪誤國，陷害忠良，并以崔公帶入；末后便把任季良薦舉，說他解甲投降，剿賊有功，武藝高強，可充將帥之任。不多時，只見圣旨賜下，把荀文加升三級，崔信仍授龍圖閣學(xué)士，任季良除為忠義郎，其余有功將佐，賞赍有差。眾人受了封賞，同向午門拜謝圣恩。事畢，崔公便與申起龍、荀綺若俱往西湖園內(nèi)，收葺亭軒。李夫人與二位小姐，依舊在園住下。崔公就叫人擇吉〔日〕，命二生與二女成親。
　　
　　卻說呂時芳，探知崔公已復(fù)原職，備下一副禮物，十分豐盛，央著族兄呂源，同了呂肇章，直到臨安致賀，并議行聘日期。崔公著人回復(fù)道：“老爺偶有正事，不便相見，若說姻親，大小姐近已許下新狀元申爺了，承貺厚儀，一概返璧?！眳握卣略扉T數(shù)次，請求一見，崔公終不肯見。呂肇章竟受了一場沒趣，悶悶而去。過了兩日，已是吉期，元爾湛、任季良做了媒約，喚齊儐相，整備花燭之筵。申起龍、荀綺若冠帶巍峨，玉英、玉瑞鳳冠霞帔，打扮得好像天仙玉女一般。大吹大擂，兩對夫妻同拜了天地，又拜了崔公與李夫人，又各各交拜。拜畢，然后迎入洞房。申生房在后堂左邊，荀生房在后堂右邊。各各坐床撒帳，合巹飲酒。真?zhèn)€是才子佳人，一雙兩好。而錦帳風(fēng)流佳話，自不待言矣。
　　
　　次日，任季良為著鄂州軍士謀反，奉詔領(lǐng)兵出征。元爾湛要往金壇，二人各各起身辭別，二生置酒餞行，送出園扉。只見崔公驟馬而回，面容失色。申、荀二生見了，從容詢問，崔公道：“適才報至，說賈似道戰(zhàn)敗于丁家洲，襄陽已破。那些元兵，順流而下，攻城奪邑，勢如破竹。眼見得國家大事已去，怎生得好?！倍溃骸百Z似道既已戰(zhàn)敗，還是陣亡，還是逃往別處？朝中大臣，有什么議論？”崔公道：“朝中大臣聞賈似道戰(zhàn)敗，反而上疏，說他專權(quán)欺君，賣國召兵，當(dāng)置于典刑。圣上覽疏，猶豫不決。眾言官又上疏，論賈似道罪惡多端，毒國害民，作速梟首，以伸國法。圣上見奏疏疊至，皆言賈似道罪惡難容，遂下詔放賈似道于猶州，籍其家?！倍犃耍瑖@道：“似道不誅，國法何在乎。”又過了數(shù)日，崔公自朝中回，對二生道：“今早報至，說賈似道放置猶州，一路被監(jiān)押官鄭虎臣窘辱備至，及行至漳州木綿巷，已被鄭虎臣所殺了?！倍溃骸皣\被誅，少慰神人之憤。怎奈王室如毀，吾輩將來，尚不知作何結(jié)果?！闭诠舱剷r事，忽報謝翱來拜。二生急忙整衣出迎，延進坐定。彼此敘了寒暄，謝翱道：“自向釣臺一別，瞬息二年，恭喜二位臺兄，名魁金榜，入贅喬門。使晚弟殊為仰羨。但今朝政日非，外寇不息。賈似道既敗于襄陽，江臣又殂于漢口。主少國危，災(zāi)眚?qū)乙?，不知二位臺兄將來出處？或掛梅福之冠，或羨常山之舌。請為晚弟備細(xì)言之。”申生道：“昨日妻父退朝，談及襄陽已破，使弟為國興悲，豈能裁以去就?！避魃溃骸暗茈m酷慕知情之風(fēng)，然既食君祿，怎能忍然便去。設(shè)或事勢必危，當(dāng)采西山之薇耳?！敝x翱道：“晚弟診觀天象，中原帝星不明。當(dāng)此民心已離，國事已去，二位臺兄，官居翰苑，乃是閑散之職，縱使謝事而歸，未為不忠也。釣臺左首，富春山下，弟有茅屋二十余間，盡可棲足，可不攜細(xì)君，浩然長往。洋洋澗水，足以供吾輩嘯歌之樂也。請自尊裁，毋貽伊戚?！倍┦壮烈鳎煨齑鸬溃骸叭菖c妻父商之，再當(dāng)報命?！?br>　　
　　是夜便以謝翱所言，述告崔公。崔公首肯道：“我亦正有此意。二生位賢婿，作速上表辭官，先攜小女，并你岳母，就往桐廬住下。老夫世受國恩，當(dāng)此患難之際，怎敢貪戀性命，做那忘君背國之人。且再匡扶幼主，以待文相國出征消息?！倍M內(nèi)，就著玉英、玉瑞整備行裝。次日遣人約定謝翱，買舟同往。辭朝之后，拜別崔公，帶領(lǐng)玉英、玉瑞并李夫人，以至彩霞、桂子及眾婢仆，開船掛帆而往。不則一日，到了桐廬。那富春山下，謝翱果有精舍一所。只見花屏竹榭，草閣梧軒，處處幽雅。二生與玉英、玉瑞各各歡喜道：“當(dāng)此山深路僻，足回俗子之車，而評月詠花，不失我輩山林經(jīng)濟?！痹瓉碇x翱并無妻小，朝吳暮越，蹤跡不定，所以將此園房，讓與二生居住。
　　
　　一日，柳煙拖綠，紅杏初開，二生請出老夫人，并與玉英玉瑞，開宴賞花飲酒。中間談起舊事，玉英道：“我與汝分離復(fù)合，皆由畫龍之力，那道人所贈琴弦，到今猶在，必須著焚香燃燭，禮謝一番，然后放入中流以縱其變化之質(zhì)?！庇袢鹦Φ溃骸爱孆堉?，固不可忘，那玉鴛鴦之功，為何拋卻?！倍阈Φ溃骸胺钱孆埐荒苊怆y，非玉鴛鴦無以訂姻，彼此均有大功，永宜鏤刻肺腑。”四人正在紛紜談笑，忽見一個道人打從竹邊走至，羽衣蹁躚，豐神超塵。二生舉眼觀之，乃是崔公當(dāng)日賞菊筵前乞取龍畫的那個火龍真人也。二生連忙與老夫人、玉英、玉瑞俱叩頭拜謝。真人道：“今日你們一家完聚，畫龍酬德，可謂盡矣。但不知琴弦何在？宜以還我?！庇裼⒒琶θ〕觯f與真人。真人就將琴弦展開，頃刻化成一龍，跨上龍背，竟騰空冉冉而去。眾人仰首遙瞻，不勝嗟異。
　　
　　忽報崔公已歸，急忙向前迎接，進入草堂，各各相見，問安已畢，二生問道：“近聞張世杰、陸秀夫二公扶著幼帝，領(lǐng)兵泛海交戰(zhàn)，畢竟勝負(fù)若何？”崔公欷泣下，不勝悲愴道：“天意絕宋，不可為也。張世杰泛舟與元兵交戰(zhàn)，世杰兵潰，又遇暴風(fēng)疾雨，幼帝所乘之舟，已將覆沒。陸秀夫恐幼帝為元兵所辱，竟抱帝赴海死之。張世杰見天意絕宋，不可挽回，亦赴海死?！闭f罷，崔公與二生皆感悼不已。自此，崔公只與二婿，盤桓于竹林松徑，絕口不談世事。元朝訪求故老，遣著使臣，赍詔三聘，俱以病辭。那一年，崔公七旬華誕，二生備辦祝慶筵席。紅燭輝煌，香煙繚繞。請出崔公與老夫人，并坐堂上，先是申生、玉英捧觴祝壽，次及荀生、玉瑞，以至彩霞、桂子。一家童仆，各拜壽已畢，于是開延列坐，水陸備陳，飲至半酣，忽聞門外，馬嘶人喧，崔義進來稟說，任參戎與陸千戶二位老爺，特來拜望。崔公就與二生，整理衣冠，鞠躬迎進。原來，梅勒即是任季良，同山即是陸佩玄。請入草堂相見，揖畢，整杯而坐。。崔公道：“恭喜二位臺臺，分符兩制，遂使民安盜息，闔境肅清，老朽藉以安臥林泉，受惠不淺?！鄙晟蛑逍f道：“向日靖江，深感大德，愚夫婦至今銘刻不忘，誰想臺翁已做了開國勛臣，督兵敝地，尚未晉賀，反辱先施，殊為抱罪?！避魃嘞蚣玖贾x道：“曩歲若非臺兄覆庇，拙荊安得保全。及在西湖話別之后，吾兄往救鄂州，傳聞戰(zhàn)敗師喪，使弟每為扼腕，豈意吉人自有天相，竟獲萬里封侯，榮及故人，倍勝慰羨?！奔玖嫉溃骸昂擅尚治趟]撥，得授一官，以后戰(zhàn)敗難歸，投在元戎幕下，徼幸成功，濫叨斯任。豈若崔老先生，與二位臺兄優(yōu)游林下，以享竹塢花園之樂，自是物外散仙，非弟輩鄙夫俗吏所敢望也?！迸逍仡檸咨?，焚香點燭，便笑道：“為何為燭火煌煌？可有什么喜慶之事？”崔公道：“今日乃是老夫賤誕。兩個小婿，必要學(xué)那些祝壽俗套。所愧虛生于世，自覺汗顏耳?！鄙晟溃骸靶抑刀获{臨，即以妻父壽酒，屈作一宵清話，萬勿見卻為祈?！比渭玖嫉溃骸暗茉附柘加x，奉祝南山之壽?！奔榷巯介_，持觴送酒。適元爾湛自金壇來，謝翱亦自天臺至，作揖就席，無不欣幸，以為良晤?？虪T雄談，直至子夜而罷。
　　
　　自后七年，崔公與李夫人相繼病亡，申、荀二生不回原籍，就買宅于桐廬縣內(nèi)，與玉英、玉瑞二夫人，優(yōu)游安享，壽俱至七十余歲而卒。荀生止獲二女，長適士人俞元，次適進士崔玉振。申生生有二子，長諱肯構(gòu)，次諱肯堂，俱成進士，為元名儒，然皆是二女所生，人咸以為玉鴛鴦之瑞云。后人有詩贊道：
　　
　　從來班馬才原并，每羨何韓事偶逢。
　　何日桐廬山下過，欲將茅草覓幽蹤。
　　西湖流寓似飄篷，文既相如貌亦同。
　　玉鴛作緣成巧合，畫龍為護定奇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