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先從一場夢境說起吧。 一個靜謐微涼的夜晚,蠟燭的燈花已經(jīng)悄然殘落,華麗屏風(fēng)上鮮艷的美人蕉變得微茫黯淡。轉(zhuǎn)輾反側(cè),在這似睡似醒的恍惚中,我仿佛又置身于江南,那段梅子黃熟時的時光。細(xì)雨綿綿的春夜,有人在船上吹笛,有人在驛站小橋邊絮語。 蘭燼落,屏上暗紅蕉。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瀟瀟。人語驛邊橋?!?皇甫松《夢江南》 順著貴公子零落的蘭膏燈花,那幽?;璋等饺介W著的幾許光線,繞過碧葉紅花的華麗屏風(fēng),我們從他惘然的鄉(xiāng)愁里入夢?!情焺e已久的江南。 “夜船吹笛雨瀟瀟”。貴公子沒有賦予這句子任何情感和故事,讀詞至此,做夢做到如此,我終于明白為何有人會為了美而傷感落淚。 在春光明媚、詩情畫意的江南,那一曲婉轉(zhuǎn)悠揚的笛聲,和著微茫夜色里瀟瀟的雨聲,讓我在這遙遠(yuǎn)而短暫的夢境里,無端感傷,沉醉其心碎。 這位叫做皇甫松的貴公子還有一首《夢江南》的小詞,同樣寫得令人神魂顛倒、欲罷不能。 樓上寢,殘月下簾旌。夢見秣陵惆悵事,桃花柳絮滿江城。雙髻坐吹笙。 我在高樓上睡覺休息,驀然醒轉(zhuǎn),看見天邊的殘月已經(jīng)移動到了簾額的下面。此際清光微涼,萬籟俱靜,讓人一時不知身在現(xiàn)實,還是在夢里。我夢見了以前在秣陵的惆悵往事。是什么惆悵往事?貴公子絕口不提。他只說桃花柳絮滿江城,他只告訴我們一個背影,梳著雙髻的女孩子,坐著吹笙。 “夢見秣陵惆悵事”。我不知道還可以這樣書寫文字,讓人只一讀句子,便無端黯然。幾多遺憾,幾多繾綣,像攜著無可奈何的似水流年從極遙遠(yuǎn)處漫過了全身。 江南是什么?“桃花柳絮”四個字便是它的靈魂。 貴公子沒有寫他心上的女子如何美貌,如何驚艷眾生。他憶起她,只是“雙髻坐吹笙”——女子的纖巧靈動、綺年玉貌便躍然紙上。 大師沈從文寫過一段經(jīng)典情話: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shù)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dāng)最好年齡的人。 貴公子在最好的時間,最好的地點,遇到了一個正當(dāng)最好年齡的人。只是多么無奈,多么遺憾,這個正當(dāng)最好年齡的人,終此一生,都只能出現(xiàn)在他桃花柳絮里的夢里,讓他轉(zhuǎn)輾反側(cè),讓他抱憾終身。 樓臺夢醒,殘月西斜,在一個驀然驚醒的長夜,我毫無征兆地又夢到了你。秣陵城里桃花綻放,柳絮紛飛,你梳著雙髻,仍舊坐在原地吹笙。我不說一個字我在思念你,我筆下的每一個字,都在替我告訴千百年的后世,每一個讀到《夢江南》這首小詞的人,我是怎樣念念不忘地思念著你。 我稱呼他為貴公子,是源于有關(guān)于他的所有史料,記錄他的生平,都要附上他“性格偏直”的父親,和“位高權(quán)重”的舅父。 皇甫松,字子奇,自號檀欒子,睦州新安人(今浙江淳安)。他是工部侍郎皇甫湜之子,宰相牛僧孺之甥。 皇甫,這個在現(xiàn)今網(wǎng)文里無比狂拽酷炫高大上的復(fù)姓,出自西周,是漢族的傳統(tǒng)復(fù)姓之一,有2500年以上的得姓歷史。 皇甫松的高祖皇甫文房做過黃門侍郎,曾祖皇甫希莊做過麟臺郎,祖父皇甫翼做過青州刺史,父親皇甫湜做過工部侍郎,皇甫松的舅父,便是那位“牛李黨爭”里牛黨的領(lǐng)袖牛僧孺。 出生于這樣世代官宦的家族,有這樣手眼通天的親舅,稱呼皇甫松為貴公子確乎名副其實。 然而,翻看那些泛黃的舊書卷,從正史與逸聞里去了解皇甫松的生平,卻發(fā)現(xiàn)這位皇甫郎君,無論是幼年還是成年,皆有著難以言說的尷尬與失落。 他的父親皇甫湜是唐朝時期的大臣,散文家。為人狷狂耿直,不蹈陳規(guī)。他是韓愈的弟子,他“文奇理正”的文學(xué)主張,充實了中唐古文運動的思想理論基礎(chǔ),也推動了晚唐古文運動的進(jìn)一步發(fā)展。有這樣的成就,說一句不敬的言詞,我仍然很不喜歡這位夫子。 史書記載這位夫子有數(shù)件事。 “辨急使酒,數(shù)忤同省”。好幾次喝醉了酒對上司和同事發(fā)酒瘋,。更在有恩于自己的領(lǐng)導(dǎo)裴度欲請白居易為佛寺撰寫碑文時大怒,諷刺白居易的文章為下里巴人,自詡自己的作品乃陽春白雪。 “湜嘗為蜂螫指,購小兒斂蜂,搗取其液”,被蜜蜂蟄了手指,就要去買來蜂巢引誘全部蜜蜂,將那些蜜蜂碾碎搗取汁液。我不知道蜜蜂的尸骨體液能不能夠止痛,但老夫子那股咬牙切齒、報仇雪恨的決心倒是透過千年史書不減分毫。 “一日命其子錄詩,一字誤,詬躍呼杖,杖未至,嚙其臂血流”,讓兒子皇甫松抄錄幾首詩,發(fā)現(xiàn)兒子有一個字寫得有些不對,便蹦跳著大罵不止,還要人拿棍子來打,然后等不及拿棍子來,撲上去用牙齒將兒子的胳膊咬得鮮血直流——這就是嚴(yán)父的教育?這簡直是有大??! 成年后的皇甫松,工于詩詞,亦擅文,但不知因何緣故,終生未中進(jìn)士。《唐摭言》里,皇甫松的進(jìn)士身份,是身后由韋莊奏請?zhí)普炎谧焚n得來。 人們言必稱他是誰的兒子,誰的外甥,其實拋卻那些如雷貫耳的大名,他憑借自己,一樣能夠青史留名。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稱贊他的詞,“情味深長,在樂天、夢得上”。 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里說:“皇甫子奇詞,宏麗不及飛卿,而措詞閑雅,猶存古詩遺意。唐詞于飛卿而外,出其右者鮮矣。五代而后,更不復(fù)見此筆墨?!?/span> 贊美總要由別人發(fā)自肺腑,自吹自擂,哪怕確實名副其實,也不是什么討喜的持才傲物。我喜歡皇甫公子,遠(yuǎn)勝過他那位“韓門高足”的父親。 皇甫公子有《采蓮子》二首。 菡萏香連十頃陂,小姑貪戲采蓮遲。 讀這樣的詩詞,我們在心中會想起什么? 盛開的荷花,田田的蓮葉,芳香的池塘,天真嬌憨、無憂無慮的姑娘。她晶瑩雙足踢起的水花映著日暮的晚霞,隨同那琉璃珠子般清脆的笑聲,潑濺上船頭,弄濕了艙壁。她脫下紅裙網(wǎng)羅水中的鴨兒,那種憐愛,那種頑皮,那種憨態(tài),真正讓人讀之不覺會心微笑。 船動湖光滟滟秋,貪看年少信船流。 那是個湖水瀲滟的秋日,采蓮姑娘因為貪看岸上的美少年而忘了劃槳,任由小船順?biāo)?。這樣癡癡地看著,不覺抓起一把蓮子向美少年丟過去。猛然發(fā)覺自己這大膽地舉動可能被人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了,這多不好意思啊,都已經(jīng)半天了,她還在難為情地害羞。 意思就是那么一個意思,但是現(xiàn)代白話的譯文,永遠(yuǎn)不能企及這四句二十八個字的委婉和優(yōu)美。 老舍先生說,一個女子的臉紅,勝過一大段對白。 湖光山色,秋水澄澈,蕩舟采蓮,遇到那個讓她失了魂魄的美少年。采蓮姑娘不僅大膽地盯著人家看,還對著人家拋過去一把示愛的蓮子。她是大膽無邪,純真熱情,可也不是不知害臊的姑娘啊。遠(yuǎn)處有那么多人,他們肯定看到了,哎呀這多不好意思啊,簡直要羞死個人。 那姑娘的臉紅,肯定美過芙蓉。那姑娘的心跳,肯定震耳欲聾。 皇甫松,他生于何年,卒于何時,歷史都沒有記載?!缎绿茣に囄闹尽分浟怂摹蹲磬l(xiāng)日月》三卷,其詞今存二十余首。 光陰浩瀚。蓬萊水淺,東海揚塵,總有些人,留下文字,常讀常新,千載共鳴。 作者:月下嬋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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