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然簡介:陳艷萍,湖北天門人,現(xiàn)居武漢。從生命的原香出發(fā),與美同行,抒寫生活,鄉(xiāng)愁,詩情以及遠(yuǎn)方。已出版散文集《故鄉(xiāng)的女兒》。 “你吃的什么呀?” “油糍粑。” “好不好吃?” “好吃。” “在哪買的?” 云生的回話還沒出口,只見哥哥好像從天而降一般立在面前。他黑著臉橫著眉,一把擰住云生的耳朵,把他拖回了家。接著是母親一陣數(shù)落:“好吃東西,丟人現(xiàn)眼。” 糍粑是眾所周知的食物,很平常。鄉(xiāng)下過年,家家戶戶都做,不見得多好吃。有的人家,浸在水缸里,直吃到立夏時分。但油糍粑不同,里面包著一團綠豆,油鍋里炸熟,味道大不一樣。 出家門一轉(zhuǎn)彎是小街的交易所,華媽媽在交易所門口架爐設(shè)鍋炸油糍粑。云生明明知道,卻故意纏著小伙伴設(shè)問。他是饞的,怪不得母親罵他。那情景有趣,時隔多年,還是小街人心中一塊心酸的笑料。 這其實不能怪云生。雖說它是故鄉(xiāng)一年四季里每天都有的一道早餐,但卻不能經(jīng)常吃到。且不光云生一個人饞,大人們也饞。華媽媽裝錢的木匣子旁,擺著一疊書本裁剪成正方形的紙。也有時候,是一疊撕成塊的荷葉。趙伯或者李叔過來,拿起一片荷葉,接著華媽媽夾過來的油糍粑。華媽媽會意,在匣里置著的小本上記一筆。這些賒賬,往往要等到賣糧或賣豬,方能還上。 兒時,總聽大人們苦口婆心地說:“見別人吃東西,不要站在旁邊看,更不能找人討要。別人給你,要懂得矜持,不要馬上去接。否則,人家會說你好吃佬?!边@樣的忠告,足以說明,大人們也生過這樣的饞心饞意。 我和華媽媽的女兒要好。星期天,懶怠不想搓草繩,就避了奶奶躲去華家玩。華家兄弟姊妹多,她先是洗一家人的衣服。滿滿兩桶,拿扁擔(dān)挑了去河邊浣洗。回來后,趕緊把母親泡好的綠豆蒸上,熟后晾冷捏成小團。我們捏著捏著,有時也會吃一個綠豆團。 那滋味不好形容,我一往而深。若干年后,一直喜歡喝綠豆沙,吃綠豆餅,或有關(guān)于綠豆的食物。 看著時間,該蒸糯米。這時候,可以得空玩一會捉迷藏的游戲。七八個孩子瘋鬧,個個房間竄,張張床上爬,弄得凌亂不堪。 等糯米上大氣變成香噴噴的糯米飯時,華媽媽從集市回來了。她放下?lián)樱纯次輧?nèi),也不惱,也不坐下來歇會,趕緊把蒸好的糯米飯倒進(jìn)大石臼,喊兩個兒子過來搗。搗碎的糯米要趁熱揪團揉搓,不然,涼了發(fā)硬減了黏性。 揪一坨糯米,包進(jìn)備好的綠豆團,捏圓搓勻,一個個在大簸箕里擺開放好。糯米的玉白和淡淡的綠意,使那些糍粑,像一塊塊圓玉躺著。 做糍粑再忙 ,華媽媽也不會讓孩子們插手。糯米和綠豆是熟的,米香豆香撲鼻,她怕孩子們把持不住。很多個薄夜時分,我從華媽媽家門前過,總是她一個人,靜靜地坐在燈火里包糍粑。 那年月,華家雖然吃商品糧,卻沒有正式工作。孩子大人,八口,就靠著這一塊塊糍粑,支撐著。 爺爺在集市上賣豆芽,只逢周末,我必是早早起床趕去爺爺?shù)臄偽贿呎局?,幫著算賬找零。賣完豆芽,爺爺沖著對面的華媽媽喊,拿兩塊油糍粑,等下再給錢。再對著左邊的米粑師傅說,要兩對剛鏟出來的焦殼米粑。 油糍粑和米粑,天作之合。都是圓的,米粑稍大些,把油糍粑夾在里面,一捏,微微刺響。彼此的熱氣油氣融合,米香豆香混雜。咬的時候,嘴巴必是張大些,兩種食物同時咬住。 再好吃,也不能盡興吃。很多天才能吃一次,嘴巴總懸著。有時看見別人吃,雖不像云生那樣饞在表面,惹哥哥打母親罵。但小小的心里,還是饞得慌,且立下志愿:長大后賣油糍粑,拓米粑,吃它個夠。 多年后,理解了云生。他那樣刨根問底,也是解饞之一法。雖說沒吃到,但他盯著,有香味吸入鼻腔流入腸胃。再通過好吃的語言在舌頭打轉(zhuǎn),仿佛真吃到了一般。主持人趙忠祥在他的書里說,兒時家里窮,每見鄰居炒蔥花雞蛋,他趕緊端一碗白米飯站在樓道里就著那香味兒下咽,也是這個理。 孩子見到食物,沒有不想吃的。那些不追著問的,趕緊走開的,假情假意客套的,是被迫,是克制,是怕丑。饒是如此,每一個人, 回顧自己,心中都會悶著幾件關(guān)于饞的臭事。 或許太多人和我一樣,兒時的油糍粑沒有吃盡興。現(xiàn)在的故鄉(xiāng),過年時,有的人家,綠豆糍粑是必辦的年貨。做綠豆糍粑有很多竅門 ,糯米里摻適量的粘米,讓它又彈又韌。蒸熟的綠豆捏團之前得調(diào)味。最好是家鄉(xiāng)的菜籽油,把糍粑炸得通體酥黃,映襯著內(nèi)里的綠。還有一點,是我想當(dāng)然:糯米不用搗得太碎,有殘留的米粒,炸出來的糍粑,布滿小鼓包,糍粑顯大不說,還有嚼頭。 好友秋秋,逢年要做上幾百個,自家吃或饋贈親友。她許諾過,今年我也有。正月初八那天,一盒子疊放得整整齊齊的糍粑來了。她說,這次管我吃夠。我一邊應(yīng)著,一邊遺憾連連:有了油糍粑,卻沒有焦殼米粑來包。 一過經(jīng)年,想著華媽媽的糍粑,想著她的不惱。那天,我們把屋子弄得那樣亂,她應(yīng)該大發(fā)脾氣才對。 我是個急性子,很多年里,每當(dāng)有什么煩心之家事,就想起華媽媽。三百六十五天忙碌的辛苦營生,還有五個孩子要操持,卻總是一臉平和,輕聲細(xì)語。有時,和華說起,她便一笑,陷入深深的傷感。華媽媽去世多年了。 《故鄉(xiāng)的女兒》是一本散文集。全書分六個篇章:《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拂水飄綿送行色》、《田園瓜蔬新米粥》、《回望更覺滋味長》、《一片冰心在玉壺》、《月掛青天是我心》,全書九十三篇文字。 我用談家常式的行文風(fēng)格,說故鄉(xiāng)的風(fēng)俗、風(fēng)景、風(fēng)物、食物、人情、地理。其實也沒有分開,每一篇描寫物的文字里都有人,每一篇描寫人的文字里都有景 ,而情,那更是必須的,旋流在我的每一個文字里。 我很清楚,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念想。我所思慕的食物,它在慢慢變味。一些人情,它在慢慢變淡。一些農(nóng)業(yè)文明,也在慢慢消散。我雖然不能阻止美好事物的離去,但可以做到,讓那些人事在文字里得到溫情和敬意。誰不念兒時?誰不憶故鄉(xiāng)? 它是書本,也是禮物。它是文字,也是情懷。弘揚家鄉(xiāng)文化,留住過往歲月。在孩子們的心中根植鄉(xiāng)愁,在成年人的心中銘刻記憶。激發(fā)在外的游子們熱愛家鄉(xiāng)的情懷,也讓天門以外的人了解我們的家鄉(xiān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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