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小堇 這是第 989 篇文章 我們就這樣離散,此生再也不見 2023年11月3日,農歷九月二十。 爸給我打電話時,我正坐在前往北京的火車上,火車剛剛過了衡水。爸打的微信語音,火車上信號忽強忽弱,顯得爸說話更加磕磕絆絆。我說我在火車上,爸有什么事兒嗎?他說,有,你大弟的事兒。我一聽,馬上就有些煩躁,不知道我大弟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墒牵瑳]等我耐著性子聽,電話斷了。我覺得不對,就又打過去。爸說,既然去北京,那就去吧。 我大弟究竟怎么了? 他,吐血,不會說話了,你小景弟弟打的120,拉著去醫(yī)院搶救了。 哪個醫(yī)院? 市醫(yī)院。 怎么突然就吐血了?昨天我娘過九周年,他不是還好好的嗎? 可能喝酒了吧。我爸跟我說從他給我爸打電話說自己沒勁,起不來床,到小景弟弟打120,和叔叔嬸嬸一起送他去醫(yī)院,每一個字都說得特別費勁。我忽然明白了,他剛才突然掛斷電話,是因為他的情緒。 他說他要馬上去醫(yī)院。我擔心他的血壓。前天我母親過忌日,他情緒波動大,又睡不著,所以高壓191,低壓99,把我嚇壞了。昨天早晨告訴我,血壓降下來了。誰料到晚上會有一件讓他的血壓升得更高的事兒呢?我不放心他開車,于是打電話給我家?guī)浉纾屗野秩メt(yī)院。 我弟吐血。 在急救室搶救。 心率正常,血壓很低,低壓三十左右。 一直昏迷。 再給我爸打電話時,他說他問醫(yī)生了,醫(yī)生說肝衰竭嚴重,全身多器官衰竭,能撐過今晚的可能性極小。 從急救室出來了。 進ICU了。 我爸終于被勸回了家。帥哥把他送回去之后,又趕回醫(yī)院。 我侄兒打電話給我,說,姑,你要看好我爺爺,時刻注意他的血壓。 我問問侄兒,如果撐過這一晚,你爸是不是就脫離危險了? 他說,醫(yī)生說,肝衰竭的指標特別不正常。今晚,夠嗆。姑,你明天回來要是沒火車票,就買飛機票吧。 我知道這個夜,注定是不眠之夜,我,我大弟一家,小弟,還有我爸,甚至我叔叔一家。 23:52,我侄兒打電話來,我立刻有不詳?shù)念A感。他說,姑,我爸沒搶救過來。我們打算給他穿好衣服后直接去火葬場,明天火化完再帶他回家。 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了。帶他回家!這將是他最后一次回家了。 怎么就死了呢?怎么就這樣死了呢? 昨天,他還叫我姐姐,還抱著母親的遺像哭。怎么突然之間就死了呢? 母親是九月十九過世的,今年是她過世九周年,按照習俗,我們提前給她過十周年。頭天晚上,我弟給我打電話,說,大姐姐,姐姐,我想咱娘了,我怎么老是想咱娘呢?咱娘是天下最好的娘。 說著,他就哭了起來。我有點心煩意亂,就說,想咱娘有什么用?她已經不在了。怎么就不知道她活著的時候你讓她少操點心?還有其他事兒嗎?如果只是這個事兒我就掛了。 我對他一直是頗有微詞的。我們姐弟四個,他一個人讓我父母操的心比我們三個加起來都多。主要是因為喝酒,無論誰說誰勸,他一律不聽,而且喝多了之后還會耍酒瘋,讓一家人不得安寧。在酒駕沒入刑之前,他酒后駕車,騎摩托車,每天都讓我母親戰(zhàn)戰(zhàn)兢兢。只要出去喝酒,他回不到家我母親就沒睡過覺。父母輪流給他打電話,高興了就接,不高興無論打多少都不接,喝多了半夜回來讓老婆孩子也無法安穩(wěn)睡覺。因為喝酒,我們對他更多的是敬而遠之。最近幾年,他不像原來那么暴躁了,我也敢說他了,看見他喝酒就要罵他一頓,但是罵著罵著,他一杯酒已經進肚了。就因為這樣,我們聚餐一般都不想帶著他。后來酒駕入刑了,我們都覺得這實在是太好了,但他心存僥幸,以身試法,我恨不得跟在他的車后,舉著喇叭大聲喊,警察警察看過來,這里有個酒后駕車的!僥幸也只是僥幸,不是每次都能逃脫,酒駕,醉駕,他都被交警抓到過。每到這時候,我甚至想,就該拘留他十天半個月的,讓他知道什么叫法律。 酒,讓家人都不愿意靠近他。我實在參悟不透酒怎么就有那么大的魔力?,F(xiàn)在靜下心來想,因為酒,他沒有給家人帶來幸福,他自己其實也是不幸福的。喝酒只是表象,我們每個人都因為這表象勸說他,呵斥他,討厭他,疏遠他,卻從未有人想過他為什么會有酒精依賴,從未想過表象下的原因是什么,也從未想過酒精依賴也是一種病,所以也就沒有人去真正幫助過他。我們所謂的關心,是擔心他的健康,擔心他酒后駕車出事故,擔心他喝醉了發(fā)酒瘋煩擾家人,卻從來沒有人想過他內心的真正需求是什么,也極少有人耐心聽他說說話。就連我,一接到他的電話,他一想煽情,我馬上就問,你是不是喝酒了?如果喝酒了,等你清醒了再給我打電話。有時候他就會很受傷,說,我的姐姐來,你是我親姐姐,你兄弟跟你說幾句心里話都不行嗎?你就這么不耐煩?我就說,行了行了,有事直接說,不說就掛了。他馬上停止煽情,直接說事,前幾年大多是借錢,當時他正和朋友合伙給建筑工地供應鋼筋,手頭周轉不過來時,就和我借錢,每次都說,姐姐,最多一個月就還你,開發(fā)商給我結了帳就給你??墒牵瑤缀趺看伍_發(fā)商都不會按時結賬。他不提,我一般也不催他,直到下次借錢,我就說,上次的還沒還呢。他就嬉皮笑臉,說,姐姐姐姐,開發(fā)商一直拖欠,我都打算要和他們打官司了,但是又想繼續(xù)給他們供貨,所以我也糾結。放心,一定能要回來,要回來就給你。 最近這兩年給我打電話,是要送他種的東西給我,因為他承包了一些地,我爸給他跑各種手續(xù),倆人一起打造一個心目中的農業(yè)觀光園。每次看到老爹累得一到家就躺床上不想動,我就著急,勸老爹放手,不要培養(yǎng)一個巨嬰?!鞍职?,你不能剝奪他成長的權利,他都快五十歲了,不是孩子了。你得放手讓他自己去想辦法解決問題,不然他永遠長不大。”我爸其實想在有生之年替他的大兒子成就一番事業(yè),有一個安身立命的產業(yè),這樣,“我也可以放心閉眼了。”我說,他不是孩子了,如果你現(xiàn)在不讓他自己解決問題,以后你不在了他遇到問題就不解決了?離了你他就不能活了?所以,放手吧,你已經七十多歲,是需要孩子照顧的年紀了。但是父親一邊答應著放手,一邊省吃儉用把自己手里的錢都給他建造觀光園去了。 姐姐,我今年種玉米了,你到時候把冰箱騰空,我給你送一麻袋去。 姐姐,你今年不用買西瓜了,我種了好幾畝。 姐姐,我給你送點桃吧,別看個頭不大,模樣也丑,但是你肯定沒吃過這么好吃的桃。 姐姐,你在家嗎?我給你送點地瓜去。今年的地瓜太好了,面,甜,不管大小,一點兒絲也沒有。 姐姐,我建了個大棚,準備種草莓,到時候摘了給珊珊送去,我知道她最喜歡吃草莓。 姐姐,姐姐,姐姐…… 因為駕照被吊銷,所以他只能騎電動車了。有時候放在電動車的踏板上,直接給我送到小區(qū)門口,有時候打電話說,咱爸到地里來,我讓他開車給你拉回去。 現(xiàn)在,我家陽臺上放著一袋子他種的地瓜。他說,姐姐,你放心就行,我種的地瓜不壞,放陽臺上曬著,時間越長越甜。吃不完?嗨,你給同學同事鄰居的送點去。 這次去北京,妞說,你什么都不用給我?guī)АN艺f,帶一小袋黃豆吧,你大舅舅種的,絕對有機,你放心打豆?jié){喝就行。 她說,你怎么知道有機? 我笑,說,你大舅舅的莊稼水果幾乎都不打藥,因為他懶,種下去就等著它們自由生長,絕對純天然。 當我把黃豆給妞拿出來才一個多小時,她的種純天然大豆的大舅舅就離開了人世。這注定是她能吃得上的她大舅舅此生種的唯一的一小袋黃豆。 他的地里總是有很多草。我爸說,他在網上買的滅草劑,打下去之后草照常生長。滅草劑是假的。 人家誰家地里有半人高的草?一個勤快的莊稼人是絕對干不出草比莊稼高的事兒的。于是我們也會吐槽他懶。也只是在他死后的這兩天里,我突然明白了,他哪里是懶呀?他是一,從小就幾乎沒干過莊稼活,莊稼怎么種他不怎么了解;二是沒有力氣。記得去年我二舅去世時,我在二舅家見到從地里匆匆趕去的他,驚訝于他的形銷骨立,拽著他的胳膊問,你怎么就瘦成了這樣?你到底怎么了?他說,血糖高。 多高? 也就二十多個。 二十多個?那是嚴重的糖尿病了!我著急地問他有沒有按時服藥,并再三強調不能吃甜品,也要遠離精米白面,要以蛋白質和蔬菜為主。他說他買了一些燕麥片,餓了就抓一把塞到嘴里,買了個豆?jié){機,在地里的小屋里自己打豆?jié){喝。后來我才知道燕麥片里的碳水很高,囑咐他要買燕麥粒煮著吃。 那天吃飯,在劉道之的蒲公英地里,我們圍在一起吃鐵鍋燉,每人一大碗排骨和雞塊,他只吃了一點兒就放下了筷子。我勸他多吃點,他說飽了。他說他每天早晨五點起來下地干活,不過干到十點就覺得沒力氣了,所以他一般上午干活,下午沒勁就得休息。 我勸他戒酒,他說早不喝了。我重重地表揚了他,買了兩斤魚肽給他,說你先喝喝,如果對你的血糖有好處,就再買。結果沒多久,我聽說他又開始喝酒了,就打電話罵他,說你一定要把自己喝死才開心嗎?你怎么就不知道愛惜自己的身體?像你這種人,根本不值得讓人疼。 現(xiàn)在,他果然把自己喝死了。 11月2日,母親過九年。一段時間沒見,到家看到他時我又大吃一驚,說,你怎么黑成這樣了,好像從非洲回來的? 他說,嗨,曬的,這幾天天天栽無花果樹。姐姐,明年無花果管夠。 好多親戚都驚訝于他又黑又瘦。身高一米八的他原本有著一百六七十斤的體重,現(xiàn)在恍若紙片人了。我說,除了血糖高,你身體沒有別的事兒吧? 他說,沒有,而且我血糖也降下來了。 似乎一切都好,可是你的又黑又瘦卻明明告訴我,你其實什么都不好。 而且,明年的無花果也注定吃不上了,因為,樹還沒栽完,你就突然離開了。 誰料到這句話說完的第二天晚上你就撒手人寰,與我天人兩隔呢? 我發(fā)了一張我大弟弟的照片在我家群里,對妞說,你以后再也見不到大舅舅了。 妞說,她好像在做夢,感覺還沒反應過來。覺得大舅舅去世是不真實的??隙ㄊ遣徽鎸嵉摹K龔娬{。 我說實在是太突然了,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頭天還啥事沒有,第二天就血盡而亡。 妞沉默了一會兒,說,感覺大多數(shù)情況都是很突然的,做好準備的少。 是啊,死亡總是不期而至。有幾個人是知道自己死亡何時準點到達,做好準備等著那一刻的到來呢?出生是有預產期的,在現(xiàn)在可以破腹產的時代,還有人生孩子是按時辰剖出來的,但是卻幾乎沒有人能夠預知會在何時何地以何種方式離開這個世界。 所以,要珍惜生命,好好活著,享受生活。我說。 妞說,還要做有意義的事兒。 什么是有意義的事兒呢?對我大弟弟來說,不知道喝酒算不算,不知道呼朋引伴喝酒吹牛算不算,不知道他種的地算不算。我其實知道他是很想做成一件事的,雖然在他這一輩子中,不管是二十歲時開修理廠,還是四十歲時開工廠從紫薯中提取花青素,還是四十四歲時包地種果樹和大土豆,除了政策和市場的原因,他常常是開始干勁十足,可是后勁明顯不足,虎頭蛇尾的結果就是爛尾,最后幾乎賺不到錢。四十八歲時又包地種莊稼果樹和蔬菜,這兩年和我爸一起各種努力,種植初見規(guī)模,而且他還想搞研學基地,前段時間有187個幼兒園小朋友到他那兒挖地瓜,他非常開心,打電話給我說,姐姐,趕緊給我轉一千塊錢,我要裝兩個活動廁所,明天小朋友就要來了。我趕緊轉給他。兩天后問他小朋友們開心嗎,他說,高興毀了,把大地瓜都扛走了,姐姐,我給你送點小地瓜去,保證一點絲都沒有。 他給我算,如果能去多少小朋友,他能賺多少錢。他說,姐姐,你兄弟我開始賺錢了。我替他高興,說你得把服務搞好,多多地賺錢,賺了錢先把欠我的18萬還上。他說那必須的,我再種點小孩喜歡的,以后可以讓小孩來采摘。可是,那一批小朋友過后,就沒有第二批小朋友去了。 他這輩子賺的錢主要是買了一些游樂項目,在旅游景點供游客游玩。不過,用我母親的話來說,他得比別人少掙一半,因為他自己不盯著,而是雇人盯著,自己或者出去浪,或者在旁邊喝酒。 不拿自己的事兒當回事兒。我母親說。其實,這是他一貫的做派,包括干修理廠時,也是指揮兩個比他小的小孩干,一般是他們干不了的,他才上場亮相露一手。他并沒有專門學過修理汽車摩托車,他說,嗨,這有什么難的,多少就那點東西。 男孩子對機械可能有著天然的領悟。我認為他的領悟主要來自實踐。那時候我家還既沒有摩托車更沒有汽車,但是有個開摩托車的客人來,可能一會兒摩托車就不見了,過了不久,他喜得齜著牙浪了一圈騎回來了,雖然這個時候會被父母狠狠責罵一通,但是他依然很興奮。因為這樣的事兒,父母沒少給客人賠禮道歉,但是他依然樂此不疲。后來自己買了摩托車,那就更抖起來了,油門一轟,噌一下就竄得不見人影了。車出點毛病,自己搗鼓搗鼓就好了。 現(xiàn)在,他走了那么突然那么快,也是噌一下就竄出了塵世,直達天國。這讓我想起他年輕時騎摩托車。 我爸說,其實你大弟是很能吃苦的。那時候他還不到二十歲,和我爸去云南干工程。起早貪黑,整天累得快散架。我爸說,可是他從來沒喊過累。那時候可真是吃不好睡不好,但是他從來沒叫過苦。 其實我從小就覺得我爸最疼我大弟。今天還給我爸分析原因,是因為我爺爺奶奶育有一子四女,我爸是唯一的男丁。爺爺奶奶包括我爸,肯定都希望有個男孩,可是我母親接連生下了我和我妹妹,所以當我大弟出生時,一定是全家人的大喜事,他得到的寵愛多也就是自然而然的??赡芤舱驗槿绱?,他的內心里一直住著一個任性的孩子,平時的為人處世就有些天馬行空。此刻突然想起來,他酒后喜歡找事兒,看什么也不順眼,是不是他內在的那個小孩的一種博取關注的方式? 我爸說的他的能吃苦還體現(xiàn)在他能早起晚睡。出遠門長途開車,我爸是個急脾氣,說幾點走就得幾點走,說幾點停就得幾點停,我弟能準確執(zhí)行我爸的指令。 其實我現(xiàn)在也認可他的吃苦,否則,那么嚴重的糖尿病,還有酒精肝和動不動就會有的腹水,渾身沒有四兩力氣,他還要去地里播種,栽種,灌溉,施肥。如果換作我是這種情況,我會做什么呢?大約想天天躺著吧。 有腹水還是今天才聽弟妹說的。她說他因為肝膽問題和腹水還住過院,不過沒輸幾天液就要求出院了,而且先前也曾有過吐血,吃了點藥就好了,所以這次吐血也并未很放在心上。 然而,戒不掉的酒繼續(xù)損傷著他的肝臟,這一次不是吐一口血,而是自己一個人在家吐了一灘又一灘,吐到自己沒有力氣打電話,沒有力氣起床,沒有力氣蓋被子,沒有力氣呼救。等我叔叔嬸子和堂弟發(fā)現(xiàn)他時,他全身幾乎是赤裸的,被子只蓋著胸口一點點,也幾乎完全失去了知覺,眼睛直了,叫他,只會哼,一個字也說不說來了。送到醫(yī)院,醫(yī)生說,肝臟衰竭,全身多器官衰竭,撐過這一晚的幾率最多10%。 他果然沒有撐過去。不到十二點,他的心跳變成了一條直線。 我的弟弟,搶救無效,宣告死亡,享年50歲。 接到他搶救無效的電話,我愣了很久,心慌得不知道干什么。我躺在床上,眼淚嘩嘩地流下來。我的弟弟,死了。沒了。 再一次想到我母親當年說過的話。2002年剛過春節(jié),妹妹去世了,母親很久過不來,動不動就要哭一場。我對她說,娘,你就當我妹妹出國了,到很遠的地方工作去了,旅游去了,很多年都回不來,甚至一輩子都不回來了。母親說,那怎么能一樣?無論出多遠的門,總會再見面的,就算見不了面,也知道她在那兒。死了就是再也見不到了,無論多想也見不到。 現(xiàn)在,我大弟弟去世了,我們就這樣離散了,此生都不再相見。姐弟情緣,也不過短短五十年。我們姐弟四個,如今只剩下了倆。這讓我情何以堪,讓我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老父親,情何以堪? 而且,我爸是和他聯(lián)系最多的人,是天天給他操心的人。有時候,他一天會給我爸打好幾個電話,事無巨細,嘮嘮叨叨一說起來就停不下來。說他的莊稼,他的果子,他的苗子,他的板房,廁所,路,他遇到的各種大小難題,說他的孫子,尤其是提起他孫子,他就會連說帶笑,說小木木又如何如何了,是怎么聰明又是怎么調皮搗蛋的,說小木木拉了尿了,渴了餓了,上幼兒園了,生病了,痊愈了,長心眼了,學會了什么新見識,長了幾顆牙,說得那叫一個興致勃勃,心滿意足,尤其說到小木木不叫他爺爺,而是叫他“黑老頭”時,他就會笑起來,好像這個“黑老頭”是對他的無限獎賞。 我爸有時候剛要睡著,他的電話來了,嘮嘮叨叨一陣子,我爸困意全無,一晚上可能都睡不著了,我就說,他以后再閑扯起來沒完,你就掛他電話。我爸說,掛了他會接著打。我說,那你告訴他,什么時間不能打。我爸嘆口氣說,我跟他說過好幾次了,不聽。 那睡覺前就設置成靜音。親爹也不能這樣騷擾。我氣呼呼地說。 打就打吧。父親說,想想他也很可憐,平時連個和他說話的人都沒有。他就是想找個人說說話。 沒人和他說話還不是他自己造成的。戒酒了,就有人愿意和他說話了。我說。 現(xiàn)在,我愿意和他說話了,就算他雞毛蒜皮嘮叨個不停,就算他話費用完了我給他充值,什么都行,我都愿意。 可是 他一個字都不對我說了。 永遠也不說了。 我的親兄弟! 姐姐跟你說一聲,對不起。 你還能聽見嗎? 他聽見的時候我沒在他身邊,我也忘記讓侄兒拉著他的手,告訴他,他的感謝。 我侄兒打電話告知我他爸爸沒搶救過來時,哭了。他說,姑,我和我姑父幾個人商量了一下,想給我爸爸穿好衣服,就直接送到火葬場的太平間,明天上午辦完手續(xù),火化完再回家。這樣,就不用來回折騰他了。 掛斷電話,我是懵的,直到我的眼淚下來。過了一陣子,才突然想起來,忘記告訴我侄兒要對他爸說的最后的話了。據(jù)說,人死后,聽覺是最后消失的,所以這時候和他說話,他能夠聽見。我想讓我侄兒告訴他:爸爸,謝謝你給了我生命,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你這一生是值得的,你受過罪,吃過苦,也吃了喝了享受了。你有家,有兒子,有孫子,你的一生是圓滿的。爸爸,以后家里有我,我會承擔起家庭的責任,也會照顧好爺爺,你放心地走吧。 然而,當我想起讓我侄兒和我弟弟好好告?zhèn)€別時,已經過去差不多兩個小時了。這時候,我弟弟應該已經躺在冰冷的太平間里了。 我的兄弟,你沒有留下只言片語,我們也都沒有和你好好告?zhèn)€別。 不告別也好,因為我們終將在另一個時空里相遇,即便那時候可能彼此已經不再認識。 我必須馬上回家,為了送我弟弟,也為了陪伴安慰我父親。 一邊候補北京到聊城的普通火車票,一邊查找北京到濟南的高鐵票。五點鐘,候補失敗,我馬上買了高鐵票。 起床,洗漱,背包出門去地鐵站。一到樓下,我的眼淚又嘩嘩流下來。 躺在床上,怕驚擾了妞,我默默流淚,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到了室外,依然不敢出聲。我的悲傷是我自己的,和任何人都無關。 進地鐵站,流淚;過安檢,流淚;上車,流淚。我的淚總是一陣一陣自己往外涌。 剛上地鐵,我爸給我打電話,說,你大弟,走了。 我說,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 我晚上就知道了。 你晚上肯定不知道。我爸說,你小弟六點多給我打電話,說他沒撐過來。 我突然想起來,昨晚我侄兒給我打電話時,我特意囑咐他,天亮再跟你爺爺說,于是我說,我正在往家趕,爸爸,你一定得想開,你一定得好好的。 我的眼淚又奔涌而出。 不一會兒,大姑又從海南打來電話,說,看了你的朋友圈,嚇了我一跳,咱家出什么事了?誰怎么了? 我大弟,沒了。 怎么回事兒?大姑的聲音馬上就變了。 我簡單說了一下,她鄭重地對我說,你一定要看好你爸爸,你的任務就是看好你爸爸。 我哭得像個傻子。 從地鐵哭到火車,從火車哭到網約車,從網約車哭到家。悲傷像海浪一樣,一波一波將我吞沒。 這是我親弟弟,一奶同胞的親弟弟。這時候,才知道什么叫打斷骨頭連著筋,才知道什么叫切膚之痛。 下車后,一路狂奔到家,靈棚下,是他的黑白大照片。我跪地大哭,這是我的親兄弟,他不在了;進到屋里,看到他的骨灰盒,所有的幻想都破滅了,這是我親兄弟,他真的不在了。 前一天還活蹦亂跳的叫我姐姐,跟我說你的無花果樹,隔天你就變成了一把骨灰。你這是要痛死我! 沒有留下一個字,你對這個世界無話可說了嗎?你對你的親人也終于無話可說了嗎? 這個世界從來都不符合你的夢想。 父親的悲傷也如海浪,淚水總是將他淹沒。我說,爸,你一定要好好的。這么多年,從小到大,你一直為他操碎了心。作為父親,你為他做得已經足夠足夠的了。一定是你上輩子欠了他的,他到咱家,就是來向你討債的,現(xiàn)在,你的債還完了,他就回去了。 我說,爸爸,這個世界上我們遇到的每一個人,都是上輩子的業(yè)力,都有各種牽扯,我們把這叫做緣分。牽扯結束了,緣分也就盡了,然后大家也就各歸各位。地球就是個大修行場,每個人都是來修行的。因為到地球上來的每個人都有業(yè)力,所以都要修行。業(yè)力大小不同,修行時間和方式不同。這輩子的乞丐,上輩子可能是富翁;這輩子的耳聾眼瞎腿瘸之人,可能上輩子是個耳聰目明健步如飛的人。修行結束了,該還的債還了,該報的恩報了,人就回去了。一切順其自然,是老天最好的安排。 他去找你娘了。我爸說。 是啊,去找我娘了。我們家六口人,現(xiàn)在一邊三個,無論在哪邊,我們都要好好的。爸,討債的走了,剩下的都是來報恩的。 我知道,勸人勸不了心,理智和情感是背離的兩條線。要想能夠平靜地談起自己離世的親人,總得經過好幾年的時間。對于父母而言,孩子的離世,更是一輩子無法釋懷的痛。所以,我父親也需要時間來緩解老年喪子帶來的創(chuàng)傷。 是的,是創(chuàng)傷,是人生最大的創(chuàng)傷。 一個孩子的離去,就是將父母的心狠狠地剜去了一塊肉,傷口只會結痂,不會愈合。哪天不經意的一個碰觸,依舊會鮮血淋漓。 我可憐的父親,經歷了中年喪妻喪女、老年喪子的父親。他的悲傷需要怎樣才能淡化? 這個世界符合幾個人的夢想? 我給他燒紙錢,告訴他,在那邊有錢就花,沒錢了找我要。如果能找到咱娘和你二姐,你要照顧好她們。 我說你這個憨家伙,誰說也不聽,你怎么就不知道愛惜自己?以后可別這樣了,你要學會心疼自己,而不是糟蹋自己。 小侄兒湊過來,給我往火盆里遞紙錢。這兩天,大多是我侄女兒在燒,這是他的侄女送給他的紙錢。小侄兒和侄兒也燒,我侄兒同學來了,也燒。 小侄兒邊往火里放紙,邊低聲問我,說,大姑你說是不是我大爺回來找我了?昨天晚上我睡著了,是往左側著睡的,壓的是左胳膊,可是我醒了之后,右胳膊很疼,特別疼。我就和我哥一起給我大爺燒紙,突然刮起一陣風,很大的風,幾秒鐘大風又突然消失了,我的胳膊一下子就不疼了。 一定是他來了。不,不是他來了,是他就在這兒,這兒是他塵世的家呀。我邊燒紙邊說,我知道你喜歡這幾個孩子,舍不得離開他們,不過你這樣會嚇著他們。以后你有什么事兒,不要直接找他們,直接來找我。 我的淚水像開了閘。傻瓜,我是你姐姐,你不來找我找誰?你就該來找我。 他其實真的很喜歡孩子,不僅僅是喜歡他可愛的小孫子。對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都喜歡,舍得為他們花錢,喜歡逗這幾個孩子玩兒。只是因為他好喝酒,而且喝多了常常六親不認的樣子,所以孩子們對他也常常是敬而遠之。小侄兒和他最親,因為他從小喜歡和大侄兒玩兒,每年總要有些日子住在我大弟家。 那年我家妞回來過年,去他家玩兒,他一定要請妞吃個飯,說大舅舅早就想請你吃飯了,想吃什么跟大舅舅說。我不想讓他花錢,因為那一段時間他幾乎是沒有收入的??墒撬麍?zhí)意要請,興高采烈地選了我們家附近的燒鴿館,先點燒鴿,再點幾個大家都愛吃的菜??匆婃ず芟矚g吃的樣子,他就特別開心。他說,珊珊,你以后回來要多到大舅舅家來玩。然后對我說,姐姐,你得帶著珊珊來。 那一頓飯,他花了好幾百塊錢。他很高興,一高興,肯定要喝一點酒的,即便是自己喝,也要來一杯。 后來,見到我就問我妞找男朋友了嗎,說我你得做孩子的工作,小孩子知道什么,大人就得引導。還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從老輩子歷來就是這樣。女孩子過了最好的年齡,以后選擇的范圍就小了。 對他的話,我也只是笑笑,說,孩子的事兒讓她自己做主。 我對妞說,大舅舅又問我你找對象的事兒了。 妞說,關他什么事兒。 確實不關他什么事。以后他不會再問了,因為,他死了。 我大弟弟,他死了。 10月5日,定于中午一點前出殯。 從夜里就開始下雨。整個秋天都是干旱的,所有的雨都集中在這一天了。我不知道這雨和他的離去是不是有關?;蛘咚笆朗翘焐夏膫€犯了錯的神仙吧,到下界來歷劫,來贖罪,歷完劫,贖完罪,老天就把他收回去了。他是要乘雨離開的。 雨一直下,好像是天空在不停地召喚。 我把他的遺像拍下來,心里說這是我弟弟,這是我弟弟呀,說著說著我的淚就下來了。 你確定要徹底離開了嗎?將皮囊留下,靈魂要飛升了嗎? 飛升的靈魂是不是充滿了無窮快樂,就像年輕的你當年騎摩托車,噌一下子就竄到了半空?如果是這樣,你就毫無牽掛一身輕松地走吧?;蛟S一走,你也徹底擺脫了生老病死和貪嗔癡的苦。 因為下雨,怕淋濕了他的骨灰盒,我和弟媳一起給它蒙上一個塑料袋。整理好之后,我抱住他的骨灰盒。兄弟,我骨肉相連的兄弟,就讓我抱抱你,在這塵世,最后一次抱抱你,就像當年五歲的我抱著一歲的你,就像八歲的我抱著三歲的你。 放心走吧,你不用再打電話告訴我,要勸說咱爸爸不要開車了。你說爸爸年紀大了,右手也不靈活,還喜歡超車,這樣太危險了。你說,姐姐,咱爸聽你的話,你跟他說說。你放心,我以后盡量不讓他開車。 走吧,在噼噼啪啪的雨點中送你走,從家里走到園子里的骨灰堂,直線距離不過百米,卻已經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了。我們徹底陰陽兩隔了。從此,我們只能在夢里相見了。 小弟把你的骨灰盒放在了母親的下邊。父親說,你去找咱娘了。 你真的是去找咱娘了。三天前你說你想咱娘了,現(xiàn)在你終于得償所愿,可以見到她了。 總是覺得,不管是不是喝孟婆湯,我們姐弟倆總還會再見,因為此生你還欠我一筆錢呢,我們之間的牽絆還沒有結束。如果再見,我還是你姐姐,我就用這筆錢給你買你最喜歡的東西,吃喝穿戴都行,就是不給你買酒。 你哭也沒用,不買就是不買。 此生此世,我們就這樣離散了,即便此生再也不見,但總有再見的時候,不管經歷多少歲月。 兄弟,一路走好!一定愛惜自己,多加保重。 感謝將你送醫(yī)院、為你的后事忙前忙后的所有的親人,愿你在天上保佑他們幸福安康,萬事遂順。 作者簡介:小堇,原名李晶。聊城一中語文教師,山東省作協(xié)會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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